“打水漂”的爹和“扯老婆舌”的儿子——故乡纪事111
“水漂水漂落,一打七八个”。
几乎每一个人在把手中的碎瓦片抛向水面之前,都要像念咒一样说这样一句话,以祈求保佑打出最好的水漂。
打水漂是一种孩童游戏,非常简单。
它的玩法就是就近找一片薄一点但又有足够自身重量的碎瓦片、碎碗渣或者小石片,甚至有一种片装的土坷垃都行,然后站在水泡子边,歪着头,测好方向和角度后,将手中的片状物使劲儿抛向水面。
衡量成绩的标准是,小瓦片等在水面上做“蜻蜓点水”的次数多寡。
这个游戏一般情况下有比赛性质,至少两个以上的小孩子一起玩,比谁抛出的片片在水面弹起的次数多,多者为胜。
很少有大人去玩这个游戏。
但凡一个壮年男人站在水边,像孩子一样玩打水漂,会被看见的同龄人讥笑为“不正经”。这里的不正经绝不是指这个人有作风问题,而是不成熟老练的意思。
三四十年前的农村,这种类型的不正经是世风所鄙视的,比如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小伙子,都当爹了还喜欢与一群比他小十来岁的孩子们一起玩打鸟、洗澡、打水漂、烤“洋辣子”这类游戏,没一点正经样。
这里说的“洗澡”不是现在越洗越干净的卫生动作,而是在一汪泡子里游泳。水泡子里有的时候水很少,甚至比猪“打泥”的环境差不多,人脱光跳进去洗一遭出来,有时候是更脏了。
这个小伙子叫二狗子。
二狗子的同龄人大都开始盘坐在炕上,吧唧吧唧抽着烟袋,把缅裆裤用布袋子捆住,走路开始故意弓着,向长辈的体型超前看齐了。
但二狗子还是调皮捣蛋。
“你看你给儿子做个啥样儿?”这是他媳妇嘀咕的,那会儿二狗子正用几步助跑,从他家墙头上跳过去。那时他家的大门离他两三步远,而且开着门呢。
不光这样,二狗子和一群孩子跳进水泡子洗稀泥澡之后,还带领着孩子们在水泡子周围一圈一圈跑,边跑边喊:
“一把火,二把火,太阳出来晒晒我。”
泡子的水很凉,但是出水之后,在太阳下很快就暖和了,空气干燥加上太阳晒,不一会儿身上就干了。
然后,二狗子就会召集这些小孩子们围坐在一起,玩一种刮皮肤的游戏。
水质很脏,加上被风吹干后的皮肤,有一种紧绷的感觉。这时候,用指甲轻轻一划,就会出现白色的划痕。叽叽喳喳的小孩们比着在自己身上划出长短不一的各种图案,互相欣赏着。
二狗子手巧,他能在肚皮上划出一座有树林的山,树上还有一只小鸟蹲着。其他的孩子则是画个十字、没有树叶的干树枝,或者缺少耳朵的人头啥的。
二狗子不庄重,渐渐地,他越来越受小孩子们追捧,但越来越疏离他的长辈和同龄人。
在那个年代,有了儿子就该有个爹样子了。
爹是啥样子,也没有统一的标准,一般就是参照他自己爹的样子,或者说了算的哪一家的“爹”的样子。故而,在一个家庭中,爷爷和父亲一起亮相,一般情况下除了长相,连小动作、表情、毛病都要一样,但不完全是遗传的原因,有刻意效仿的结果。
做爹的之所以如此,后来我想有一个重要因素不可忽视,那就是做爷爷的“待遇”,物质上和精神上的,都比做爹高级。
但是,爹都不会做,就甭想当爷爷了。
爷爷会被第一个请上桌,会自己有一壶烧酒,走路会让爷爷先走,冬天爷爷可以睡热炕头……
总之,有些孩子结婚早的,四十岁一过当了爷爷,也是这个样子。
所以我估计,正在当爹的人内心很急着做爷爷。
二狗子却没这个悟性,打得一手好“水漂”。
二狗子打水漂与刚入行的小孩子不一样,他不用眯起眼睛先瞄准。村子里有一座已经废弃的瓦盆窑,据说有半个世纪了,已经成为地标和地名。
瓦盆窑烧制这一带家里的各种用具,比如发面盆、小药壶、尿罐子等。我没见过它的制胚方法,听说是在柳条筐里做泥胚,到时候连筐带泥胚一起送进穹顶的一间房子高的窑里,上火烧制,柳条筐成灰,泥盆成。
由于工艺很民间,残次品一定不少,不然碎瓦片也不过从瓦盆窑向四周向外星散,密度由厚到稀。再加上瓦盆窑产品使用过程中也容易破碎,故而小瓦片那时候不缺少,随手可得。
二狗子一块得心的瓦片到手,先是侧对着水泡子,然后就像抄水的燕子忽然看见危险急速转弯一样,二狗子突然一猫腰、一扭身,左脚做轴,右脚虚提起来,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快速转弯。
就在这转弯的途中,手里的瓦片飞了出去。
等他转弯停住,瓦片几乎刚刚好接触上水面。
这时候他就像雕像,保持左脚做轴一会儿,只是脖子向右扭,屏息盯着瓦片的前行。
他甩出去的瓦片贴着水面,粘在水面一下,又跳起来前行,如此往复六七次或八九次,直至瓦片的力道被水面泄尽,晃晃悠悠沉入水中,二狗子才把这口一直憋着的气吐出来,顺便也吐出声音来,说出的只是阿拉伯数字。
“哇!啊!”周围也屏气的一群孩子发声叫好,对二狗子来说,这可能是村子里最动听的声音,比他媳妇叫他回家吃饭的声音还享受。
慢慢地,二狗子的儿子都能靠着墙根欣赏他爹打水漂了,二狗子还没有一点儿大人样儿。这可气坏了他爹,愁坏了她妈妈。
与他爹一喝酒就骂他不一样,他妈妈对他的惩罚是尽量少让二狗子和他儿子小狗崽儿接触,做饭时用一根绳拴住小狗崽儿的腰,绳子另一头拴在柱子上;下地挖猪菜时也把小狗崽儿放在筐里挑着;就是没事儿出去串门,也要拉上小狗崽儿。
我估计他妈妈的朴素理解应该是用家外之教减轻家教的影响,主要是让二狗子的小孩子脾性的言行尽量少地让小狗崽儿看见。
果然,刚出现爱玩苗头的小狗崽儿在掐断与我们一起玩的机会之后,明显对藏猫猫、打水漂、串老头等不感兴趣。
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效果出现了,小狗崽儿显示出奇高的语言天分,骂人话络绎不绝,加上他脸上出现的各类能说会道的妇女的表情,令那些左邻右舍的扯老婆舌的人都害怕。
为什么害怕呢?
因为那几个口舌老婆说什么都是有目的的,也是有心理技巧的,有时候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点到为止,小狗崽儿哪懂这些大人的心理,只是逞口舌之快,有时候骑在谁家的墙头上,对着人家的人骂上半个小时不重样,弄得被骂那家人都以为是二狗子一家在私下培养小狗崽儿。
毕竟,农村生活枯燥,就算小狗崽儿全是鹦鹉学舌,也免不了偶尔对号,碰上谁的隐私。
而且,小狗崽儿自身的潜力也快速被发掘出来,他有了那几个妇女的爱好——扯老婆舌。
扯老婆舌在我们那里一般指妇女间造谣中伤的一些话语,话里有真有假,但都是有各自的目的。但它不是绝对受性别控制,一旦男人有这个爱好,也不用去发明新词,直接套用。
小狗崽儿渐渐由模仿到创新。
假如他跟谁要黄瓜吃,那个人没给他。不出一天,关于那个人的闲话准会在小范围流传起来。要是这个闲话涉及了不好惹的人或者很多人的利益,那流行起来更快。
小狗崽儿就在由逞口舌之快向利用言语技术获取利益、维护内心和平的路上飞快前进,简直超过了他爸二狗子的“打水漂”水平。
一家子人也常常到了晚饭开始之时,就进入老少互责、男女对干的时间。爷爷责备父亲,父亲责备儿子,儿子责备媳妇,媳妇通过拐弯儿骂小狗崽儿进而剑指夫家。婆婆一会儿站在儿媳妇立场上,一会儿站在自己丈夫立场上说话。大狗和三狗、四狗再时不时插话勾火,一家人热闹非凡。
最后,还是小狗崽儿一句话结束了他家长达半年左右的混骂,也间接要了他爹二狗子的命。
那阵子,小狗崽儿的性情已经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和二狗子一般长大的小伙子也都懂得了男女之事,没事儿就话里有话地说小狗崽儿不像二狗子的亲生。再加上二狗子的确算过,依照足月的话,小狗崽儿有二十来天的时间说不清楚。
他问过媳妇,媳妇说是早产。
就在一次最热闹的全家互责进入白热化时,小狗崽儿说了句“我爹不是我亲爹”。
大家一下子停住了争吵,都目瞪口呆看着小狗崽儿。
“我爷爷也不是我亲爷爷。”小狗崽儿又来了一句,说得特别像当年流行的一句戏文的套用。可惜的是,没人这么想,全家人都崩溃了。
二狗子被这句扯老婆舌的话给整郁闷了,一段时间不跟小孩子打水漂,就是洗澡下水也要到远处的一个大坑里去,可能为的是躲开大家。
有一天,二狗子被人从大坑里打捞出来。
本来,那天是不能去水沟子的,说是好几年前有一个女的就是在那里自杀的,所以在她的忌日,没人靠近水边。
二狗子可能忘了这茬,结果真的淹死了。
掰开他紧握的拳头,他还紧紧攥着一块瓦片,那是很理想的“打水漂”的工具,微凹,几乎成圆形。
(20210313,海口)
(摄影 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