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城厢,为啥没城墙?上海城墙的兴与毁(作者:尤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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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城厢,为啥没城墙?
上海城墙的兴与毁
尤乙
上海城墙的
兴与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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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浦区,有两条特殊的马路——中华路和人民路,它们在上海的地图上围成了一个近似的圆圈,圆圈内就是上海人所称的老城厢。其实,在一百多年前,在这两条马路的位置上,耸立着的是上海县城的城墙。1912年1月19日,这道环绕上海县城已有三百六十年历史的古老城墙被拆毁,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标志着上海加快了向现代城市转型的步伐。
丹凤楼建于上海县城的箭台之上,
曾是欣赏黄浦江风光的最佳场所。
“凤楼远眺”是旧时“沪上八景”之一。
一、上海城墙沿革
相比许多筑造于唐宋、甚至春秋战国时期的城池,上海城墙只能算是小弟弟,直到1553年才出现在江南这片土地上。其中的原因或许只能归结于上海始终很小、很不起眼,历经千年也刺激不出他人攻击欲望的缘故吧。上海设镇于南宋,建县于元,其间不能说风平浪静,但“素无草动之虞”,没有掀起过太大的波澜倒是事实。所以也就激发不出上海人建设围城的冲动,毕竟那是需要成本的。
进入明嘉靖朝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政府日趋腐败,军队战力下降,海疆防卫能力空虚,沿海盗匪出没,治安恶化。其中,最大的匪患来自一衣带水的日本。嘉靖三十一年(1552)夏,倭寇从宝山登陆,横冲直撞,劫掠数日,最后攫得多艘渔舟而去。自是而后,防卫菲薄的上海再无宁日。嘉靖三十二年(1553)三月,倭首萧显率海匪在内线的接应下,再度登陆宝山,脆弱不堪的明军防线竟然一触即溃。四月,双方再战,明军又大败。海匪继续向上海县城进攻,因无城墙可作屏障,明军不战而溃,知县喻显科闻风而逃,混如丧家之犬。海匪长驱直入,占领县城,肆意焚掠,捞足而去。五月,上千海匪又从太平寺竹家桥入市,“市民溃散,巨室恣其掠取,粮船泊浦上者悉被毁”,海匪“满载而去”。
明代画作《倭寇图卷》(局部),
描绘了明军(左)与倭寇激烈交锋的场景
创剧痛深,逼得松江知府方廉不得不痛下决心,广募捐资,排除一切干扰,下令即刻筑城。嘉靖三十二年(1553)九月,城墙筑造破土动工,夜以继日,旦夕不止。深受海匪之苦的上海市民,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有地的献地,有房的供房,人心之齐,人力之聚,亘古罕见。如此这般,前后拢共只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一座环城而立的高墙已然平地拔起,以拱卫之势,将万千民众揽入怀抱,让人看了从心底里感到踏实。“落成之日,四民欣喜”。
《万历上海县志》对上海县城的记述
(上海市档案馆藏)
第二年,萧显果然又来侵犯,城内军民依托城墙,坚守不战。区区草寇一向只知速战,哪懂什么后勤补给,不能持久,只得退兵,上海人终于在倭寇面前保住了尊严,也保住了家业。嘉靖三十五年(1556),倭匪带足了粮草,有备而来,围城长达十七日之久,也没能将县城拿下。相反,倒被蓄势固守、以逸待劳的县市军民反扑成功,打得丢盔弃甲、精锐尽失,不得不悻悻退兵。从此,倭患虽未彻底平息,流窜作案仍层出不穷,但大规模的掳掠不复再现,上海终于保得一方安宁。此固为军民戮力、众志成城的结果,但城高墙厚,屏立如峰,令觊觎者无从逾越,也是居功奇伟。
据民国三年(1914)《上海拆城案报告》记载,上海城墙北半城“自西门起至小东门共长八百五十丈”,南半城“自小东门起迤南至西门长八百九十丈”,二者相加,总长一千七百四十丈,约合5700多米,达到11华里以上,实际长度超过了当时老百姓“毛估估”得出的粗率印象。
时人竹枝词唱云:
上海城周九里围,箭台廿座插军麾。
墙高二丈余四尺,堞共三千六百奇。
19世纪初(嘉庆年间)的上海县城图
还有对护城河的吟咏:
一千五百丈壕长,六丈宽今半可航。
方薛肇嘉分灌入,周泾西达北开浜。
所谓“六丈宽今半可航”,指的是最初的护城河曾经宽达六丈,到清末就只剩下三丈了,可见河道淤塞严重。最后两句的意思是:有方浜、薛家浜、肇嘉浜三道河流入注县城,其中小东门跨方浜,小南门跨薛家浜,西门跨肇嘉浜;租界开辟以后,洋人又在方浜以北新开一浜,通过城西沟通周泾浜。当初的上海可谓泾流纵横,水汽淋漓,如果保留迄今,这座城市的模样一定会比今天滋润许多,估计可与意大利水城威尼斯有得一拼。
上海城内曾经水路纵横,
图为曾穿上海县城而过的肇嘉浜。
后因水质恶化,于上世纪50年代被填埋筑路。
建成后的城墙原设陆门四座、水门三座,小刀会起义期间,与北城毗邻的法租界应清军之邀助剿,用大炮在北门东南轰出一个大缺口;战后,法方为便利与城内交通,干脆于1861年4月,将此缺口扩建为一道新的城门,并以法军司令之名,命名为“孟斗班”门。对法国人这一喧宾夺主的做法,清廷一开始是装聋作哑,听之任之的。直到五年后,才对此门加以扩建,新砌了月城和外城门,完工后,由李鸿章一锤定音,取韩愈“挽狂澜,障百川”句,命名为“障川”门。所障之川,指的是1862年由此撤兵的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部。
二、“拆城”与“保城”的首次交锋
关于拆除城墙的议论最早始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而见诸于文字的,则为光绪三十一年(1905),由乡绅姚文枬领衔起草,向上海县署递交的呈文。其拆城的理由是:城垣阻碍,商埠难兴,集议公决,拆去城垣,修筑马路,使城厢内外荡平坦直,为振兴商埠之基础。
不料,呈文一经提出,立刻犹如沸油锅里溅水,噼里啪啦爆出大片反对之声。其中最强劲的声音就是祖宗成法不可违,痛斥姚文枬数典忘祖。须知,当初这城墙可是为“保全地方,以弭匪患”立下大功的,如今,地方稍靖,即以为天下太平,意欲釜底抽薪,实乃忘恩负义,目光短浅,利欲熏心。为表达坚决捍卫之决心,一些乡绅们甚至成立了“城垣保存会”,通电江苏督抚,强烈要求禁止拆城。
民国时期的上海地图,城墙虽已拆,
但原城墙内的区域仍被标注为“城内”。
图中可见上海城墙的北面紧邻租界
(上海市档案馆藏)
对于“保城派”强调城墙可以“保全地方,以弭隐患”的说法,姚文枬后来曾反驳道:当时反对拆城之意,岂不以城垣之设赖以限戎马而卫民居?乃何以此次光复(指上海辛亥光复——作者注),九月十三日以前,城内居民负笈担囊纷纷迁出,以城中为险地而争集于无城之所?此又文枬等所大惑不解者也?晚清以来上海乃至江浙一带的民众面对兵灾人祸,投奔的已不是有高墙厚堞拱卫的老城厢,而是标榜中立的、相对“安全”的租界新“沪城”。所谓上海城墙可“限戎马而卫民居”,已经成为老黄历了。
清末横亘于上海县城与租界间的城墙与护城河。
这道城墙此时已经成为上海华界发展的障碍
(上海市档案馆藏)
“拆城派”的另一条理由则是认为交通乃“振兴商埠之基础”。上海租界自开辟以来,道路码头的建设,或说是交通建设,历来就是租界当局最为关注的重心。早在1846年12月,租界最早成立的行政管理机构中,道路码头委员会就赫然在列。随着交通建设的不断发展,上海租界也随之发达起来。
快速发展的交通建设带动着租界突飞猛进,转瞬之间已经把历史悠久的上海老城厢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而上海城墙此时已经成为了上海华界交通建设的最大障碍,因此“拆城派”提出“欲使商埠兴盛,非亟拆城垣不可”。此外,他们还另有一层深意:将上海城垣拆除,改筑宽阔马路,竭力整顿,俾全市街冲,一律修治,非特内陆商务可以振兴,即租界人民亦必乐归吾土。通过大力发展交通,让上海华界赶上甚至超出租界。
19世纪80年代的上海城墙与护城河
(上海市档案馆藏)
光绪三十四年(1908)三月,广州举人蔡乃煌刚刚出任上海道,就遇到了“保城派”与“拆城派”的激烈对掐。这位蔡大人便在学宫明伦堂搞了一次听证会,让两派充分表达意愿,各抒己见,以便他这个父母官择善而从。不料,“保城派”来势汹汹,摆出了一副与城墙共存亡的架势,扬言如果有谁敢在会上公开鼓动拆城,将对之“飨以城砖”,也就是请你尝尝城砖的味道。当时的城砖体量特大,一块可抵现在的四块。这样的大家伙拍过去,还不得闹出人命!
清代末期上海县城的城门
(上海市档案馆藏)
用板砖拍死你之类的混话,不过是说说而已,借此表达一种极端的决心罢了,未必有人真的那么干。但这却吓坏了“拆城派”,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吭声,听证会出现了舆论一边倒。结果蔡大人听政的意愿也没能实现,或者说只听到了一种声音。就在或拆或保相持不下之际,“作调停之策”的中间派出现了。他们提出,可以新辟城门,多铺几条马路,不就既可保住城墙,又可照顾“地方公益,便利交通”?蔡乃煌对此欣然采纳。1909年,上海西城新辟尚文门(小西门),北城新辟拱辰门(小北门),东城新辟福佑门(新东门),加上原来的七门和法国人的“孟斗班”门(障川门),上海一共有了十一座城门。
三、上海城墙拆除记
辛亥举义,上海光复,给心犹不甘的姚文枬带来了新的希望。民国元年(1912)元月,姚文枬再度挥毫,书就《公民姚文枬等呈县署文》,重弹拆城填壕筑路之老调。呈文上递之后,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效果居然奇佳。当月14日,新任沪军都督府民政部长(亦称总长)李平书即批复:姚文枬等“所见极真,即应照准”,除可使交通便利外,“即以地方风气、人民卫生两项论,尤当及早拆除,以便整理划一。此次诸君提议拆城,诚为当务之急……”
李平书像
李平书乃何许人物?此人祖籍宝山。辛亥举义前,身兼江南制造局提调、中国通商银行总董、上海城厢内外总工程局总董、上海商团公会暨全国商团联合会会长等职,手中掌握着至少一千余人的商团武装。武昌起义后,开始倾向革命,并且参与了辛亥上海起义。有此等人物支持,拆城一事自然再无阻力。城壕事务所当即成立,各项事务逐一展开。
经估算,拆城填壕筑路的费用,仅城北段就高达银元十三万五千零十一元二角五分,再加城南段十四万七千九百六十四元,共需二十八万二千九百七十五元二角五分。如果以一块银元兑换二百元人民币计算,这笔费用即使放到今天也要高达五千六百多万元,实在是一笔巨款啊。
1914年出版的《上海拆城案报告》
其中汇集了大量关于上海拆城的史料
(上海市档案馆藏)
1912年1月19日,为“使行政上早得交通之便”,拆城工程首先选择了“两处城基即行拆卸”。俗语云:柿子要捡软的捏。拆城也是。这两个软柿子一处位于“东城旧道署东首”,另一处在“救火联合会门前”。由于战火兵燹和缺少足够的理由予以维护,这两处城墙现都已呈破损之相。
正值严冬时节,寒风瘦硬,沐面如割,古意斑驳的灰褐色的城墙了无生气;一轮刚刚跃出东海的旭日,被海水洗濯得鲜丽润明,色彩与气象皆足,唯独缺少一点热力,除了晃眼,却不能传输多少温暖,给人一种银样蜡枪头的感觉。其实,如果把城墙留下来,给今天的上海人增加一道古色古香的旅游大菜,一定味道很好。我看过上海古城墙的照片,好高大,好魁伟,和城墙根下过往的行人相比,人的渺小形同侏儒,它的壮实与巨大,黑压压简直就是一座山。
《真相画报》刊载的上海拆城时的照片
(上海市档案馆藏)
人声嘈杂,少长咸集,大团的白雾在拆城人的口鼻之间呼哧吞吐,一种异样的兴奋感追逐着人们的脉动节节攀升。其中有破坏的快感,也有失落的遗憾,绵延一千七百余丈的高大壁垒即将被夷为平地,那轰然垮塌的瞬间和宽阔坦直的预期,聚焦着现场所有人的想象。寒冷被这里喧腾的人气忽略了。没有计算精准的定向爆破,也没有强力的大型破拆机械,只有人力锤镐、手工钎凿,以及四野农民的锄头铁搭。随着主事者气冲丹田的一声令下,令姚文枬们期盼已久的工程终于启动了。
锤舞镐落之际,砖石坍塌,尘土飞扬,早已矮了半截的城墙转眼之间已被豁开了两道大口子,大到足以行车走马。众人肩扛手拽脚蹬,清理残垣,剔除垃圾,平整场地,使这两处变为通道,先期与城外租界道路勾连衔接。拆城人众“再将西北城垣迤逦拆除”,而有关方面则“一面规划填壕筑路事宜”,一面指挥落实一应具体事项。
《上海拆城案报告》中所载的窨井设计图
(上海市档案馆藏)
绕城而流的护城河,由于长期得不到疏浚,许多地方淤泥堆积、河道阻塞,成了上海人倾倒垃圾的堆场,一俟天气转暖,到处臭气熏天,聚蚊如雷,聚蝇如矢。贴近城北法租界的一侧,已经屡屡因“卫生问题”引来法国人的强烈抗议。所以李平书会有“尤当及早拆除”之迫切。城壕中事先已经预埋了瓦筒,拆下的砖石瓦砾等建筑垃圾,顺势被填进壕沟,掩埋其下的瓦筒,便成了阴沟,然后借助窨井,就可以将雨水废水生活污水,统统引向黄浦江。这是从城北洋人那里学来的招数。对一个城市来说,“阴沟”的确要比明沟或无沟更体面,更实用,也更科学。
大境阁建于上海县城的箭台之上。
当年的拆城指挥部曾设于阁内,
使大境阁及其下面的一段城墙得以保留至今
与拆城同步,顺着原先的城壕位置,一条环城马路也在铺建之中。拆城填壕筑路,三位一体,堪称百年前的系统工程。到1913年6月,城北铺路工程完成,因与法租界相挨,新路被叫作法华民国路(今人民路)。城南铺路工程至1914年冬天竣工,取名中华路(与今同名)。从此,上海老城厢与租界,至少在地理上,联为了一体。
时至今日,曾经“巍巍乎高哉”的上海城墙,仅剩下南市老城厢大境路上的一截残垣断壁,供后人凭吊怀古了……
杂志编辑:张晶晶
新媒体编辑:陆闻天
排版:王冰倩
来源:档案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