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修行 | 作者：赵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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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是个孩子王，带着一群娃娃漫山遍野地疯跑。慢慢大了，变得敏感，同时也变得自卑，再没有了曾经的无忧无虑，总感觉天空是黑色的，全世界都欠我的。我把自己冰封起来，高中老师笑称我是“藏在袋子里的人”，大学最好的朋友给我的毕业留言也是，“你真冷，冷得让人不敢靠近，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天涯海角”，家里的姊妹也不止一次说我心寡。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到了这一步，但贫困、疾病、丧父，工作的不顺都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心里。

父亲走的那段时间，我不知怎么就学会了恨，恨妈妈，恨姑姑。恨妈妈年轻时不管我，让我小小年纪身体就不好。恨姑姑 ，在父亲即将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仍然那么自私的不来看父亲。我恨得咬牙切齿，甚至不惜用污浊的语言发泄我心里的不忿。家人朋友说我是愤青，我总觉得无所谓， 谁让他们都欠我，谁让他们不管我，谁让他们漠视我的父亲。

长久的一段时间，也记不清是多少年了，我敷衍了事的走亲，敷衍了事的探望，连一句话都懒得和姑姑说， 哥哥姐姐笑我不懂事，我仍奋力的发泄心里的不满。终于，姑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灵前，我哭不出来，但也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看着姐姐痛苦的哭泣。第一次走入火葬场，看着那个小车载着姑姑走入轮回。姑姑胖胖的，高高的身体就那么躺着，仿佛只是在睡觉，之后便是煎熬地等待。 直到表哥捧着一个小盒子走来，我的心突然就空了，人呢，就这么没啦？所有的恨刹那间烟消云散。我给婆家姐说我不恨了，姐问我“真不恨了”，我点点头，姐又问我，“自己想通了，放下了？”我仍是点头，姐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只有自己放下才是真的放下，真的解脱。”那一刻，我似乎悟出点什么。

同样和母亲，我也走过了一段漫长的心路历程。从我第一次来例假就开始恨母亲，越来越恨，等父亲离世，我还是恨，恨她不心疼我的身体，恨她不照顾父亲，恨她忽视我的喜怒哀乐，恨她不懂我的冷暖伤悲。我和母亲就像路人一般，我漠视她的一切。我艰难地走着，同样，我相信母亲也在艰难的走着。她不让我去她家，她说我是外人，她甚至不让我的孩子去，我彻底崩溃了。和母亲僵持的那晚，我熬了一锅黑米粥，放了我爱吃的红薯 、爱吃的大枣、蔓豆等等，我知道，那也是母亲爱吃的。饭熟了，老公盛了一碗饭就往母亲屋里端，我看了他两眼，老公笑道，“她永远是你妈。”是呀，她永远是我妈。

慢慢的，我把对父亲的思念转嫁到珍惜母亲的存在，慢慢的，我了解母亲的成长经历，慢慢的，我试着去理解尊重母亲。一个异乡人，为了求个活路，十来岁的年龄和父母从湖北翻山越岭、经冬历夏、长途跋涉奔向另一个异乡。生活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却再一次为了儿女，舍了父母，舍了居住几十年的异乡，又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异乡， 而这个异乡却没有父母的疼爱，没有适当的沟通，更没有儿女的理解，母亲一个人就那么默默的存在。但就是这样一个村野妇人，在父亲去世几年后，我问母亲怎么不和父亲离婚，母亲自然而然说起了她们那一辈人的婚姻和坚守。即便母亲对父亲不满，对父亲怨愤，但母亲从来没想过舍了父亲，舍了我们。这就是她独特的母爱吧。无力、无奈、无助、举目无亲，痛苦无依但仍在困顿中苦苦坚守。她不到一米五的个子，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只能一个人默默吞咽生活铺天盖地的变故，默默坚守她自认为能坚守的一切。面对生活，她很无奈，无奈到漫漫长夜，整宿整宿的一个人看月升月落，无奈到粗茶淡饭、一贫如洗却无力改变；她同时也很无助，无助到亲人近在眼前却似举目无亲，无助到阔别故乡三十多年却仅能回去几次。哎，又是一声长叹，她何尝不苦呀，她何尝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下长大的女子，没有受过教育，又没有接触外面的渠道，远嫁异乡，她能怎么办？除了自私的对自己好一点吧。

如今，我却很是庆幸她对自己好，当我进门能叫一声妈，当我心情不顺，只静静地呆到她身边，看一看她，我都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幸福。是啊，有妈在，我就还是个孩子，有妈在，我就有心灵停靠的驿站。诚然，有的妈才高八华，有的妈富甲一方，有的妈美艳动人，但只有她是我的妈，只要她好，一切都好。当我忆起母亲八年如一日，三餐准时准点，不凉不热；当我忆起母亲在闷热的夏季，用扇子一宿一宿为我扇风；当我忆起自己生儿育女，痛苦挣扎的时候，母亲整宿整宿帮我带睡颠倒的孩子，我就只剩下满满的感恩。永远忘不了，我冬夜归家，母亲带着儿子坐在窗口向外张望，彼此都是静静的，如同两尊雕塑，那一刻，我把所有的不满和委屈都放下了。此后余生，愿尽我所能，陪你终老。

《遥远的救世主》里丁元英面对重病的父亲对兄妹说，如果父亲的病没有希望，就让父亲有尊严离开人世。他甚至直面医生，如何让我父亲死，哪怕兄妹为此吵翻天；如果父亲有希望，就用最好的医疗方案，他想办法筹钱。兄长笑他自不量力，丁元英说他不会在意谁拿的多谁拿的少，只因那是他的父亲 ，但如果尽力了却仍筹不够钱就让父亲去死，因为这是父亲的命。世人对死亡的抉择似乎是永远跨不过去的坎，你没有身临其境，就不会有锥心之感，切肤之痛，如同生活百般滋味，你若不曾经历，你又怎会痛苦，怎会狂笑，怎会遗憾，怎会珍惜。父亲的死，朋友的死，朋友小孩的死，儿女的生，荨麻疹长达数年的困扰，整宿的失眠，数月的抑郁，几次与死亡的近距离对话，我在漫长心里的煎熬中自我救赎， 曾经说我冰冷的朋友改口说我暖了。突然之间，我感觉一切都是刚刚好。不纠结过去，也不纠结现在，更不去纠结未来，踏踏实实的过好每一天就已足够。

四十将至，即便不问归途，但仍有各种各样的不得已，各种各样的无可奈何，各种各样的煎熬等待，这就是生活常态。回想那个乡野田间肆意奔跑的我，真映照了“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人生一世，只有走过路过才会发现，生活百般滋味皆是上天馈赠，有伤悲，有遗憾，但更多的还是美好。惟愿历尽世事沧桑，走至繁华落幕，我还是那个纯真，善良，温暖的女子，还能带着一群娃娃漫山遍野地疯跑。

作者简介：赵玉玲，河南济源人，就职于济源农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