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有益)写在清明的念想——喊魂和观花
喊魂和观花
长声悠悠地:“狗娃子,戏台子上的红脸、黑脸、花脸,把你吓着了,三魂七魄快快回来归身附体哟!”
“狗娃子,撞倒、跌倒、碰倒,把你吓着了,三魂七魄快快回来归身附体哟!”
“狗娃子耶……”
这是二十几年前在我耳边听得惯熟的声音,也是二十几年来仍在我心中回旋荡漾的声音。这是我祖母给我喊魂的声音。
狗娃子是我的乳名,我当时只有几岁。
喊魂,是多年以来就在四川民间流行的一种迷信习俗,至今还残存于农村社会。
由于我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动辄就是大烧大热、又吐又泻,常常把大人们急得手忙脚乱,又请医生为我诊病服药,又到寺庙里去为我求神许愿,还加上给我喊魂。
分明是我生病把祖母骇得魂飞魄散了,她老人家反转认为是什么东西把我吓掉了魂才生的病,尽心竭力地千呼万唤,喊叫我的三魂七魄快快来归身附体。
祖母的颠三倒四固然有些可笑,但这可笑之中所蕴含的伟大亲情,却至今使我感激涕零。
喊魂,大半多是当母亲的给儿女喊,也有一些婆婆给孙儿女或或其他亲人给亲人喊的。它虽然是一种愚昧无知的迷信行为,但却隐隐地潜伏着一缕缕值得珍惜的老对小的怜爱深情。
喊魂的时间一般都在黄昏傍晚,每次喊一小时左右,一连喊三天或五天。这要根据患儿病情的轻重缓急和转变的好坏为定。
我祖母给我喊魂也是这个时间。
她坐在堂屋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我坐在门栏上斜靠着她的膝头,她左手拿着三支点燃的敬神用的香,右手掌心坦放着一枚鸡蛋,口中念念有词。先向空中过往神、地上家宅神、坛神、灶神、土地神等等通明之后,才慢条斯理长声悠悠地呼唤:
“狗娃子,敲锣、打鼓、放火炮儿,把你吓着了,三魂七魄快快回来归身附体哟!”
我马上紧接着答应一声:“回来咯!”
她老人家接着又喊:“狗娃子耶,牛叫、马叫、狗叫、猫叫,把你吓着了,三魂七魄快快回来归身附体哟!”
我又应声说:“回来咯!”
就这样一喊一应地,任凭她老人家挖空心思设想出种种可能会把我吓着的事情,用来给我喊魂。
有时旁边听见的人都在笑她:“娃娃真的那么胆小吗?连猫叫都把他吓着了吗?太笑人了哦!”
祖母却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啥子喃,那猫儿在他脸面前忽而突之地咪的一声,把他吓得一跳!”她把自己猜测想象到的稀奇古怪的事都编唱出来给我喊魂。
我祖母原本是一个思虑单纯的家庭妇女,竟然能在给我喊魂的时候变化百出地表露出他的创造天才,不是爱孙心切,做得到吗?伟大的亲情,真是生生不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万有源泉。
祖母经过一个多钟头的反复呼唤,那闪悠悠的声音虽然尚未嘶哑,却也显得疲缓低沉而近于勉强支持了;左手所拿着的香也快要燃完了;右手掌心里躺着的鸡蛋也真的好像有点直立起来的模样了。于是这一次的喊魂就此停止。
祖母先将尚未燃完的香插到堂房正中神龛上的香炉内,用右手拿着鸡蛋,左手扶住我的肩,把鸡蛋从头到脚地在我身上画圆圈圈,边画边说:“狗娃子的三魂七魄回来罗,回来罗!”
我也乐呵呵地边蹦边跳着吼:“回来罗,回来罗!”
祖母看见我活泼泼地有精神了,她那满面的愁容也就被一丝带苦的微笑所冲破,眼眶里他含着欢喜的泪花。
如果喊魂的时候正值我病重起不了床,祖母便只好请别的人坐在她身边帮忙答应“回来罗!”
如果我虽然能起床靠在她膝边,但因有病而答应的声音很微弱,祖母就不忍心要我答应,于是高声呼唤家里的人:“狗娃子答应得'造孽巴沙的’,你们快来帮他答吧!”
帮忙应声的人来了,我便只坐着听耍。
自从我祖母用“造孽巴沙的”这句四川方言来怜悯我,它便在我的日常词汇扎下了根,并贯用“造孽巴沙”去形容我所怜悯的人和物。
我还曾听见祖母向人说:“狗娃子这回硬是吓凶了,我给他喊魂的时候,鸡蛋都在我手板心抖!”
真有这样的事吗?迷信的和破除迷信的两派人争论不休。
我相信祖母真的是感觉到鸡蛋在抖,但她没有去理会这是她自己肌肉、关节固定不动的时间过久所造成的而已。
我祖母给我喊魂都是喊五天,喊完之后看我的病情,好了就不再喊了,将喊魂蛋用浸透了水的纸包好放到柴火里烧熟给我吃;如果病没有好,还要继续喊五天,将喊魂蛋交给观花婆去书符念咒之后,在观花婆的神坛钱纸盆里烧爆成奇形怪状,由观花婆打胡乱说地指点给我祖母看,作出种种有利于她进行欺骗骇人的解释判决,并分出一部分蛋给我吃。
吃了蛋,静待一两天,如果病好了,祖母就带着我去烧香还愿;如果久病不愈或反而病重,祖母便只好请观花婆到阴间去给我观花了。
观花,都是按照当时巫教迷信的说法,每个人在阴间的花园里都有一株花树,这株花树的繁茂和调零,就关系到这个人的身体与命运。
例如,某个人有病,他的花树就显得枯萎;某个人的运气好,他的花树就显得繁荣。诸如此类的,每个人的身体与命运的情况,不但可以从他的花树的情况观看得到;而且也只有改善了他的花树的情况才能改善他本人的身体与命运的情况。
由此应运而生地出现了一批专门能够到阴间花园去为人观看花树和改善花树的迷信职业者,一般称之为观花婆或观仙婆,也有游称他们为仙娘或神仙的。
他们十分之九是中、老年妇女。还有十分之一能够到阴间花园去的男人,他们被称为阴差。意思是说这些人虽然活在阳间,却在阴间充当着差役。
观花仅只是阴差的副业,他们同阳间的差役一样,职位虽低而能量很大。阴差能在阎王老爷、城隍菩萨、判官、小鬼、鸡脚神等等神鬼面前为人许愿求情,消灾延寿,甚至帮人报仇泄愤,请鬼求神去整人害人。
阴差下阴,主要是到阴曹地府去营私舞弊开后门,才是他们被诈勒索的最来钱的业务。只在有人出高价请求的时候,附带去观一下花。
祖母经常带我去找的一位观花婆,人称王仙娘,五十岁左右,她的一双眼睛由于装神弄鬼搞久了,显得淡漠阴暗而又时露凶光,说起话来身子有些摇晃和长声悠悠的,就好像她在下阴的样子,此外一切都是个普通的家庭老太婆。
王仙娘家的一间小屋子里设了神堂,供奉着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关圣帝君、观音大士、丰都天子、城隍菩萨直至坛神、夜叉、牛头、马面等等。备种宗教、道门的神灵鬼怪都一齐供在一堆,杂乱无章,不成体统。
观花婆与供奉张天师的端公道士不同。
端公道士都自称是道教的正一派,都知道自己所用的符篆咒语是从某个师祖师爷传授下来的,在为人做道场法事的时候还得把师祖师爷的牌位供在香案上。
观花婆则完全弄不清楚自己的派系源流,充其量只知道师传是谁,但从她们装腔作势的形式和所用的唱词内容来看,她们又确有其一脉相承的传授。王仙娘也就跟着我后来陆续所见到的其他观花婆一样,基本上都是千篇一律的那一套。
王仙娘虽然早就该认熟了我的祖母和我,但她的记忆力很差,始终搞不清楚我们姓甚名谁。每次都要我祖母把红纸封着的香钱献上之后,再向着神台自报姓名。
王仙娘照例先打开红纸封,看香钱的多少,才取出三支香点燃拿给我祖母,捧在手里跪在前向神灵通明祷告。观花婆自己又撕几张纸钱烧在灰盆里。
光线原本就很黯淡的清油神灯,这时更笼上弥漫的烟雾,神堂内充满了可怕的神秘气氛,令人入于半昏迷状态,观花的鬼把戏也就开始了。
王仙娘慢慢登上她那设在神台侧边的一张比平常椅子垫高了好几寸的宝座上,在周围板凳上坐着看她下阴的人们,必须抬头才能仰望着她,很自然地显示出她俯瞰众生的地位。
坐定之后,她在头顶上搭盖一张青布,垂下一段遮着半截脸,眼睛似闭非闭地好像要打瞌睡的样子,大约一两分钟光景,忽然长声悠悠地唱起她那山歌与小调“杂交”而成的请神曲子:
“观音菩萨唛——三姊妹,同锅吃饭唛——各修行。大姐修来唛——招驯马,二姐修来唛——报皇恩,惟有三姐修得好,一修修个观世音。”
“一株嘛树儿——矮又矮哟,生在嘛昆仑——山拐拐哟,上头长满嘛——金弹子哟,只准看来嘛——不准采哟。”
“昔年嘛有个——朱寿昌,辞官嘛不做——去寻娘……”
就这样东拉西扯地胡乱唱几分钟之后,势头一转地唱:
“禀告空中过往神,弟子今天要下阴,请求一位保佑神……”
她自己又装起另外一个声音说:“你求哪位大神保佑嘛?”
她唱着回答;“不请嘛玉皇张大帝,不请嘛纯阳吕洞宾,不请嘛西方老佛祖,专请嘛南海观世音。”
她又装腔回答:“观音菩萨保佑你,快去阴曹走一程。”
她答道:“弟子去也。”
于是又唱:“黄沙滚滚眼难睁,黄泉路上少人行,阴风惨惨冷得很,(她装起打寒战)冤魂恶鬼骇煞人,(她装起恐怖的子)幸得观音来保佑,平安到了铁围城。铁围城门关得紧,守城判官不开门!”
侧边早有她的人配合说:“快给判官爷爷许愿烧买路钱嘛!”
我祖母赶紧说:“给判官爷爷烧钱纸两斤。”
王仙娘又才自言自语地说:“判官爷爷已经叫小鬼给我开门,我进城罗!”
于是又唱:“铁围城中好冷清,天昏地暗路难行,幸得观音来保佑,我已进了花园门。”
她装起东张西望找我的花树,半分钟就说:“你娃娃儿的花树都找到了,是株桂花。”
于是又唱:“这株花儿唛——不茂盛,半中腰起了唛——虫儿眼,又有那一物蛛网儿啥——真危险罗!”
我祖母急忙说,“快把虫给它捉来丢了嘛,快把蜘蜘网网给它扫了嘛!”
王仙娘故意不慌不忙地唱:“护花童儿唛——他不准,他说娃儿唛——有灾星!”
焦急的祖母连忙说:“请你给护花童儿求个情嘛,我给他献五斤清油!”
就这样索贿行贿,把护花童儿的经纪人王仙娘的贪欲满足之后,她带着侥幸成功者所同有的忍不住的偷笑唱:“这下子啥就对罗,护花童儿喜欢罗,虫儿蜘蛛都扫罗,花树就要新鲜罗,娃娃的病要好罗,快些、快些,我要回来罗!”
于是王仙娘的嘴角带着得意的微笑,从阴间转来:她将头巾揭掉,用手抹了几下险,伸个懒腰,打个呵欠,睁开眼睛定一下神,恢复了清醒的群子,好像跟没有下过阴一样,对刚才装装疯疯的事全都给忘了似的。
但他却唯独记得起向我祖母索讨所许愿的东西,而且折算得很清楚:两斤钱纸该多少钱、五斤清油该多少钱,总共又该多少钱,立刻付钱,分文没少。
我当时才几岁,都已经多次看出王仙娘是在弄虚作假,我祖母又何尝一点也未察觉呢?
她老人家明知是假而心甘情愿地受人欺骗,甚至还帮骗子遮掩破绽,究竟为了啥呢?
王仙娘原本是愚味无知的,做坏事的手法也很拙劣,而且她的智商很低,记忆很差,常常前言不符后语。
例如她给我观花,每次所报的花树都不同,这次是桂花,二次、三次又报成桃花、李花,有一次竟然先说我是梅花,后半截又把我说成茶花,我不禁冲口而出地问了声:“我刚才是梅花,咋个一下就变成茶花了呢?”正装起还在阴间的王仙娘骇了一跳,几乎中断了唱词。
我祖母连忙用手捂住我的小嘴叫我“不准乱说!”分明是王仙娘在乱说,反转叫我不准乱说。
这一切困惑,直至成年后我才明白而且为之深受感动,那就是伟大的亲情使然。她一心耽挂在我身上,指望着我的好,以至于不愿意去分辨是非真假。
2010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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