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亲子关系，不用那么好
跟一个家长朋友交流。她说最近焦头烂额，孩子刚上初中，被诊断成了青少年抑郁，也不去上学了。她每天除了带孩子看病，就是上课。
「上课？」我问。
她是给自己报的，几个心理学网课，为了学会跟孩子沟通。她不知道怎么和孩子相处了。之前为上学闹矛盾，冲突最大的一次，孩子拿起刀要割手腕，从此不敢再刺激他。先生每天上班，她在家就小心翼翼看着孩子脸色行事，彼此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状态。家里的气氛降到冰点。
这样下去不行。她入了好几个有类似情况的家长互助群，大家都说孩子这是生病了，病根出在亲子关系上。亲子沟通不改善，病不会好。
我问她上课学到的东西有没有效果。她苦着脸，说学的时候感觉都挺好，一到真实的生活里就用不上。一看到孩子恹恹地躺在床上玩手机，她就又急，又气，又担心，甚至还有一点恐惧。这时候什么无条件积极关注啊，什么不含敌意的坚决啊，温和而坚定地表达感受啊，全都变成了天书一样的教条。她只能站在门口，深呼吸（这是情绪管理的技巧），努力压下心里翻涌的烦躁，微笑着说：「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但其实你想说的是：你就打算永远这样赖在床上吗？你还是一个初中生，上学是你的义务！你什么时候才能滚回学校！——是吧？」
因为不是正式咨询，我说话也不顾忌。
她脸上现出了惊恐的表情，是那种「我的天呐，这些话你也敢让人听见」的惊恐。但她也承认，她头脑中时常有这类念头，只是不得不压到心底——很显然，为了经营良好的亲子关系。
我有点担心，想了想，还是把担心说了出来。我不认为她这些努力真的可以带来「良好的亲子关系」，因为孩子并非感知不到父母的真实态度。父母精心修饰过的语言非但不能重塑自己的形象，反而更有可能让孩子感到不屑或不耐烦：「装什么装？就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不过相比孩子的感受，我更深一步的担心在于，我认为「良好的亲子关系」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
「你不如多试几种方法。」我建议。
她吓坏了：「发火也算一种方法吗？」
为什么不能算？
如果你想帮助孩子变成正常的，要点就是，尽量像对「正常」孩子一样对待他。发火对亲子关系好吗？不好，说不定是会大吵一架，但是那又怎样？抱着「找问题」的视角去看，正常的亲子关系也充满了各种问题。孩子感到不被父母理解，不受支持，满腹委屈……这样的抱怨比比皆是，吵得鸡飞狗跳的有，离家出走的也有。这样吵多了孩子就会生病吗？好像也不全是。
关键在于，你能不能平常心看待。
我见过很多家庭，所谓「不正常」的也有，正常的当然更多。所有这些家庭里——有一个算一个——随时随地都能按教科书标准沟通的，根本不存在。养孩子的家庭都有过亲子矛盾，根本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要求、抵抗、争执、攻击、猜忌、相互的误解与厌弃……都是正常家庭发展过程的一些阶段。成长到青春期，致力于挣脱家庭，寻求自主，怎么会因为父母用什么「沟通套路」就陪他们言笑晏晏地讲话呢？回到家径直钻进卧室，砰一声关上门（再反锁），不吭声，问他什么都是「还行」，再问，就烦了。
那是正常家庭的状态啊，朋友。
大部分的孩子没有因此过上不正常的人生。只是对生病的孩子，这些沟通方式和家庭氛围就会被人透过「找问题」的滤镜去挑剔。哪里经得起挑剔呢？问题不在这里就在那里：爸爸有点忽视家庭了，妈妈过于强势，夫妻关系不好，祖孙婆媳也有龃龉，父母有一堆自己的创伤，想事情又太钻牛角尖，一会儿情绪又失控了，跟孩子的沟通更是毫无技巧，一句话说得不好就伤人……
这些是不是问题？会不会带来麻烦？细究起来都是，但是话说回来，谁能没问题呢？把「正确」当成绝对的追求，会制造更大的麻烦。
更大的麻烦在于，父母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做什么，他们被一种要成为「正确」父母的压力束缚住了。一句话该不该说，该怎么说，都必须小心翼翼地掂量半天，甚至求助于某种理论学习。反而让他们作为父母的能力更受限了。
这已经成为今天一部分父母的枷锁。
看见孩子不上学，心里着急，想发火又憋回去，因为发脾气不「正确」。但人在着急时乱发一通脾气，不也是正常关系里的一部分吗？麻烦是会有，孩子会伤心，也会抵抗。但经由这些碰撞以及由此而生的麻烦，双方都会了解对方的底线和行事方法，下次他们都会有一些调整。有的行为会变少，另一些行为会增加。孩子被父母推到学校，同时把一肚子的气撒给父母。或者父母发了一通脾气却推不动孩子，藉此理解了孩子正面临怎样的困难。生活中一进一退的行为边界都是被这些碰撞所维持——它们构成了「正常」。
太追求正确，有可能就会逃避错误和碰撞，而逃避碰撞，就让我们失去了一部分正常。
所以，如果你想试试不一样的方法，试就好了。试过有用，就继续；没有效果，就调整；假如真的犯下了什么错误，就好好道个歉。
没有那么绝对的条条框框。
说得有点乱七八糟，但正常的秩序中确实包含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成分。我对这位朋友说，你会不会吓到自己了，不敢考虑那些有可能「不正确」（但或许有帮助）的可能，相当于捆住了自己一半的手脚，而你要应对的又是那么艰难的挑战。被捆住手脚的人要怎么应付挑战呢？
我不确定她听了多少。我知道这些话不足以解决她面临的问题，说不定还会有更多困惑。毕竟问题很大，需要旷日持久的耐心和尝试。祝愿她在这段挑战的过程中，可以更勇敢一些。
当然了，话要分对谁说。不能小看亲子冲突带来的伤害，我也同意我们要继续做好亲子关系的科普，尤其这世界上还有相当数量的父母不清楚什么是「好的关系」。但我觉得，至少我公号的读者，接收到这些理念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绝对了。世上当然也有不可挽回的错误：弃养、虐待、言语辱骂、情感忽视……但我的读者尚不至于犯下这些大错，反过来，倒更可能因为害怕犯错，错失了在正常家庭中的灵活。
无论如何，接受一点自己会犯错的可能，也原谅身边的人可能犯错，给我们带来不快（自然不能是大错了，好在绝对意义上的大错也不多）。人人都有一点这样的弹性，无论是父母，孩子，其他角色，我想大家的生活都会容易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