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乔土)
四月最后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杨力和照明终于又坐到了一起。桌子上搁了两箱青岛啤酒,这是杨力刚抱过来的,还有几个下酒菜。“来,大干一场!”杨力说,挥手做了一个砍下去的动作,脸上笑了一下。照明也笑了,附和着说,“对,大干一场。”
杨力和照明是好朋友,以前常一起喝酒。杨力酒量小些,照明酒量大些,两人一起喝酒时总有说不完的话。通常情况下,照明爱说国际上的事情,他是《参考消息》的忠实读者,从二十多岁起读《参考消息》,已经读了三十年了。这些年读报的人越来越少,都习惯看手机,照明读《参考消息》的习惯却一直没变。照明的单位订了《参考消息》,他是一把手,报纸来了直接送到他办公室。这倒不是说照明有官架子,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主要原因是报纸来了也没人读,大家都看手机浏览新闻。照明在单位里也不能常读报纸,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开会、学习、会客,每天都有许多人找他办这样或那样的事情,他就常常把报纸带回家读。照明的妻子也是个爱读书的人,她在家里一直坚持读书,这样,照明和妻子就给儿子营造了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他们的儿子去年高考超过一本线六十多分,被北京一所大学录取了,夫妻俩都很高兴,还特意请了一大帮朋友喝酒庆贺。那次,照明本来也请了杨力,杨力也很想去,他真心为照明感到高兴,最终却没去成。他总是这样,时间上不由己,更不用说读书读报了,现在他连会计方面的书也不怎么读了。与照明不同的是,杨力常说的是他工作上的事。杨力的工作一直都不太稳定。他先是在一家纺织厂做会计,两年前纺织厂倒闭了,他就去了一家饲料厂,还是做会计。他没有别的特长,只会做会计。没干多久,他又跳到一家机械厂,后来又跳到一家冷藏厂、一家化工厂,最后才跳到现在这家食品厂。他就像个舞蹈演员似的跳来跳去,经手计算的产品成本也从棉花到豆类再到钢材、苹果和鱼虾,恐怕世界上除了他没有哪个会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触到这么多产品了。照明对他说这样不好,不要跳来跳去,要在一个企业干到底,“像一颗螺丝钉”。照明用大拇指使劲往桌子上按了按,仿佛真把一颗螺丝钉按了进去。杨力醉眼蒙眬地说,我他妈的不想干到底?我太想干到底了,太想当一颗螺丝钉了,可你看看那都是些什么企业?简直就是吸血工厂,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连保险也没有,最让人恶心的是造假!杨力吞了一口酒,说,这些破企业吸工人的血不说,还吸国家的血,几乎都他妈的造假,造成本、造合同、造报表,骗国家退税,骗银行贷款,这都是我的活,我是会计不是他妈的造假专家。我们上学时那墙上怎么写的,对,不做假账。照明就笑了,觉得杨力真可爱。照明也干过会计,他知道会计工作是个什么行当,会计工作要求不能造假,但不会造假的会计说起来会让人觉得不是个好会计。照明觉得杨力是不错的朋友,这样的朋友现在不多了,他必须珍惜。
照明在一个挺不错的政府单位上班,除了工资旱涝保收,其他各方面待遇也不错,有双休,有节假日,还有保险和餐补。更让杨力眼红的是,还有年假,出去旅游还照发工资。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不好,不能多说话,更不能乱喝酒。所以照明非常珍惜和杨力在一起的机会,只有和杨力在一起,他才可以心情放松,才可以天南海北什么话都说,才可以想怎么喝酒就怎么喝酒。“我就喜欢和你一起喝酒,”照明说,“爽快!”但杨力总是没时间,要找工作,要上班,要加班,要熟悉新的陌生的产品,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照明觉得杨力就像一只不肯停下来的小蚂蚁。后来,杨力总算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企业,是个做鱼罐头的食品厂,他还做会计。没有节假日,但有星期天,每周日休一天,还交保险,这让杨力感到很满意。“谢谢你,照明。”他在电话里对照明说,这老板人不错,是个实干家,从不要求会计造假。照明有些不好意思,食品厂里无处不在的鱼腥味令他至今有些隐隐作呕,他领杨力去过一次后就再也不想去了,杨力却很喜欢,说“能嗅到一股海洋的气息”。这个工作是照明给杨力介绍的,照明认识这个食品厂的老板,照明还认识很多人,这些人里很多都是很有用的人,这些人也愿意给照明面子。杨力总算安顿下来了,照明真替他高兴,这意味着他们又可以经常在一起喝酒了。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在一起喝酒了。快一年了吧?照明想,有一年了。
但是今天,他们显然不能再提《参考消息》或者工作上的那些事情了。今天是杨力母亲的祭日。一个星期前,杨力母亲去世了,刚刚七十岁,离国家公布的平均寿龄少好几岁。照明得到这个消息后先是震惊,之后非常伤心,杨力母亲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按照习俗,死者要烧七,烧满七个七天后人才能算正式死去,才能登极乐世界。“人总是自以为是,专爱制定规矩,”杨力对照明说,“各种规矩。”杨力觉得人真是无聊,还有控制欲,不光给活的人制定这样那样的规矩,死了的人也要管。这些规矩,管住了死人,也管住了活人。
照明觉得有规矩是件挺正常的事,没有规矩反倒不可思议,但他现在不想和杨力说这些,今天是星期天,按照规矩,今天要给杨力母亲烧头七。
照明三十多年前就认识杨力母亲了,她是个非常好的人。照明和杨力三十多年前是工友,他都在纺织厂财务科工作,照明是银行出纳,杨力是成本会计,那时他还没有女朋友,杨力也没有,他们是朋友,也是酒友。有段时间,杨力经常拉照明去他家里喝酒。杨力的家在老城区一个叫“槐树巷”的地方,那里常年飘荡着槐花的香气,杨力每次都是用自行车驮着照明,照明叉开腿坐在车后座上。有时杨力在前面双手扶着车把掌握方向,却让照明在后面伸腿蹬车。“使劲,照明,使点劲。”杨力在前面指挥着照明用力,当然,有时也指挥他减速,“慢点,再慢点。”照明有时故意不听杨力指挥,杨力让使劲他偏松劲,让减速却猛蹬,常常搞得杨力手忙脚乱难以应付,胯下的自行车便歪歪扭扭、叮叮当当地驶进了槐树巷。杨力家后有一棵老槐树,一枝树杈盘旋笼罩在他家的屋顶上,一串串紫色的槐花葡萄似的吊在屋檐上。杨力母亲每次都会热情地迎出来,招呼他们洗手、洗脸,然后很快端上丰盛的酒菜。杨力每次都把酒瓶子全摆在桌子上,威风凜凛的,他喜欢这样,觉得这样很有气势。杨力家的条件并不是很好,父亲早几年就去世了,母亲没有正式工作,但每次照明去,杨力的母亲都会很大方地为他们做许多下酒菜,并且总是说,多吃点,不够我再做。每次照明走时,杨力母亲都说,下次还来啊,让杨力驮你来。算算这都多少年了,照明的儿子去年都上大学了。多好的老人!
“好了,这下我们又可以一起喝酒了。”杨力似乎对这场酒早有期待,兴致很高地把桌子上的啤酒又搬到地上,然后把两个箱子全打开,把啤酒一瓶一瓶地拿出来摆到桌子上。乖乖,两箱啤酒共二十四瓶整整齐齐地排在桌子上,个头一样,身材一样,模样一样,真是壮观。“像不像仪仗队?”杨力激动地说。照明看看杨力,觉得杨力脸上有一种做作的轻松。“以后每个星期天都可以一起喝了,怎么样?就像今天这样。”杨力如释重负似的说着,举起啤酒杯。刚倒进去的啤酒泡沫丰富,正争先恐后地从杯底像潜水运动员似的拼命向上蹿,一会儿工夫就在杯顶聚拢成一个巨大的棉花团。杨力在纺织厂干过,被梳棉机梳过的棉花像小山似的堆在车间,蓬松、洁白。杨力第一次和初恋女友亲热就是在棉花垛里。那是一个身材纤细的纺织女工,她躺在棉花垛里的时候就像棉花一样柔软,杨力每次看着啤酒杯上的泡沫就想起那堆棉絮飞扬的白棉花。照明也举起了杯,用力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当然,”照明说,“每个星期天,我肯定来。”
连喝了几杯,两瓶酒就没了,菜还没动一下。两个人喝酒,桌子上却摆了三双筷子。照明一双,杨力一双,还有一双摆在旁边,这是照明的意思。那双筷子旁边,还放了一个小杯酒和一只空碗,这也是照明的意思。这样,酒桌上就好像有三个人,只是还有一位客人没到,照明和杨力就谁也不肯先动筷子。这也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已经老了,至少不那么年轻了,不像以前,酒刚下肚,一盘菜就空了,害得杨力母亲常常一遍又一遍地从厨房里跑出来查看是否要起火加菜。
杨力又给自己和照明倒满了酒,要再干一个。“有一年没在一起喝酒了吧?”照明举起杯子说,“我觉得有一年了。”
“去年五一,”杨力举起杯子和照明碰了一下说,“正好一年。”
照明非常想杨力时,就发些喝酒的照片勾引杨力,杨力也回个难过或馋嘴的表情,当然,这些都是在照明為杨力找了新工作以后,照明觉得杨力应该有时间和自己一起喝酒了,因为他有星期天了。后来照明才知道,杨力的母亲又病了,这一年里,杨力几乎把空余时间都用于照顾母亲了。杨力是个非常孝顺的儿子,除了上班、加班,其余时间几乎都在母亲这里。照明也想替杨力做点事,比如上医院替换他照顾一下他的母亲,或者推他的母亲去做个检查什么的。杨力死活不肯。
“吃菜,吃菜。”三瓶酒下肚后,杨力招呼照明。照明看见杨力拿筷子的手微微有些抖动。“吃菜,吃菜。”照明迎合着杨力,把筷子伸进鱼盘子里,盘子里躺着一条黑鱼。照明用筷子把鱼的黑皮轻轻一扯,鱼肚子上便裂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露出洁白的鱼肉。“好鱼。”照明夹起一块白嫩嫩的鱼肉,择去上面一根细如牛毛的鱼刺,轻轻地放进旁边的空碗里,杨力的眼泪就忍不住了。“这鱼真不错,”照明又夹了一块鱼肉放进自己的碗里,低头细细品尝着,然后招呼杨力,“你也尝尝,这鱼真是不错。”
杨力没有吃鱼,似乎再也忍不住了,伤心地低下头。
“别这样,杨力,她仍然在。”照明仍然吃着鱼。
“她怎么会?怎么会……”杨力抽泣起来。
“别这样,一切都过去了。”照明的眼睛也有些潮湿。
别说杨力,照明心里也依然悲痛,多好的老人,太突然了。杨力母亲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后来就更不好了,一年里,前前后后住了好几次院,后来又多了个失眠的毛病,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常常半夜里坐起来,穿好衣服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屋子就那么大的地方,杨力母亲只能一遍遍地从厨房走到卫生间,再从卫生间走到客厅,最后走到杨力房间门口。有几次她想把杨力叫起来,和他说点什么,她似乎有许多话要对杨力说,但站在门前又犹豫了,她知道杨力的工作,不想打扰他休息。“我睡得像个死猪!”杨力懊悔地说自己一躺下就会睡过去,他要早知道母亲失眠,宁可自己不睡觉也会陪着母亲说说话,或许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唉,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杨力母亲对前来探望他的照明感叹说。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但她还记得照明。“今天是星期天吗?”她说,“我现在就像秋天的草,一场风就吹没了”。杨力母亲每天都要吃一片安眠药,安眠药由杨力保管,每天晚上拿一片给她。吃过安眠药后,她的睡眠果然好了许多,但她脑子里还是一直有个想法,觉得自己不行了,就要死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现在死了也好,不用成天连累儿子了,儿子太不容易了,要上班,要加班,还要挤出时间来照料她,她已经成了儿子的累赘。杨力每周只休星期天,但为了她的事已经请了好几次假。“不如早点死了好,”她说,“杨力也就不用请假了。”照明劝她只管安心养病,别整天乱寻思。“看看杨力多孝顺,这样的儿子上哪儿找去?你舍得丢下他?”照明说,“实在不行还有我呢,我也是你的儿子。”
杨力母亲也笑了。“我死了没啥,就是……舍不得我的力儿。”她的眼里又涌出了泪水,她抓紧了照明的手。
通常喝过一阵子后,两人都有些酒意了,杨力和照明就开始“吹瓶”了。这是杨力想出来的喝法,当年在杨力家喝酒的时候,他们常干这营生,两人甩开杯子,每人手持一瓶酒,人嘴对瓶嘴,看谁先喝干。杨力管这叫“拼刺刀”,他们拼了二十多年刺刀,照明一直不是杨力的对手。照明的酒量比杨力大,但杨力吹瓶是一绝,能一口气连吹三瓶啤酒,照明连一瓶也吹不上。杨力母亲有段时间很喜欢看儿子吹瓶,杨力父亲当年也爱吹瓶,杨力遗传了他父亲的基因。后来杨力母亲听说“吹瓶”对身体有害,就再也不让杨力“吹瓶”了。“主要是伤胃。”她说。她想起了杨力的父亲。
“咱们吹一个吧。”杨力打开两瓶酒,一瓶递给照明,一瓶自己握着,“咱们好久没吹了。”杨力举起瓶子等待照明来“拼刺刀”,照明犹豫着不肯举瓶,杨力催促说:“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喝了,都等不及了,我们吹一个。”照明还在犹豫,杨力说:“你是不是怕了?”照明只好伸过酒瓶碰了一下。杨力一仰脖,酒就“咕咚咕咚”灌进了他肚子里。
杨力不到十秒钟就吹完了一瓶酒,放下酒瓶时看见照明正艰难地往嘴里灌酒,一脸痛苦,瓶里的酒刚下了一小半。“快点,别装熊。”杨力催促照明快点喝,杨力知道照明能喝酒,只是不能“吹瓶”。照明说是自己肺活量不行,不适合对着瓶吹酒,他喜欢把啤酒倒进大碗里喝,当然,大口杯也行。杨力知道,可他偏不。“我再陪你一瓶,”杨力又开了一瓶酒,“这次你可得一口气喝完了。”说完又把一瓶啤酒倒进了肚子里。
杨力连着“吹”了三瓶酒,照明才“吹”完一瓶。照明抚摸着自己的肚皮,肚子里好像装满了气体,但照明也不耍赖,喊服务员拿一个大碗过来。碗拿过来,照明看看说小了换个大点的来,“越大越好的那种。”服务员像看怪物似的看看照明,去换了一个大碗来。真够大的,简直是“盆”。杨力打开两瓶酒,一滴不剩全倒进大碗里,照明又自罚一瓶,倒进大碗里。三瓶酒,满满当当正好一大碗。服务员呆怔地看着照明,不知他要干什么。杨力知道照明要干什么,笑嘻嘻地看着他,等着他表演。照明深吸一口气,顿了顿双足,然后双手捧起装满啤酒的大碗送到嘴边,低着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真有你的!”杨力夸张地叫着好,把桌子上的酒全打开了。还有六瓶酒,他把其中三瓶酒倒进照明的大碗里,把剩余三瓶酒揽到自己的怀里,準备接着“吹”。“别这样,杨力。”照明眼神异样地看着杨力,拿过他的酒。杨力又拿了回去。“我没事。”杨力说着又“吹”起酒来,这次他吹得太急,酒水从他的嘴里、鼻孔里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淡黄色的液体和白色的泡沫扬起来又落下,顺着他的脸和嘴流进了衣领里。杨力没顾得上擦拭这些喷溅出来的酒水,红着眼睛,又把第二瓶酒握到手中。照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别喝了,杨力。”照明说。
杨力的手用力挣扎着,却怎么也逃离不开照明的手,他突然一下子委顿下来,像泄了气的球一样瘫坐在凳子上。“她怎么会,怎么会……”杨力悲泣地说着,脸上的泪水和酒水混在了一起。
“不要伤心了,杨力,”照明安慰杨力,“我也很难过。”
“她怎么会?”杨力啜泣着说,“她是预谋,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她还说是失眠……”
“好了,杨力……”照明找不到一句适合安慰的话,只好用手轻抚着杨力的后背。他感觉出杨力的身体像火山爆发似的抖动起来。
“她藏好了药片,还算好了日子,”杨力终于哭出声来,边哭边说,“我才知道,我才知道,为什么是星期一,为什么会是星期一……”
杨力说着把头趴到了桌子上。
“我早该想到,星期一,星期一……”杨力放声痛哭起来。
照明看着酒桌上那副余出来的碗筷,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合适的语言,他紧紧搂住杨力,说:“放心,下个星期天,我还来。下下个星期天,我也来。以后每个星期天,我都来。”
“我们都像今天这样,大干一场。”照明说着,也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