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15 / “作者”之二

阿根廷的夏娃 (Eva),在博尔赫斯笔下只出现过一次 (《假戏》) 

《作者》(1960)


俘虏[1]

在胡宁[2]或塔帕尔甘[3]流传着这个故事。一次突袭[4]之后不见了一个小孩;都说他是被印第安人掳走了。他父母遍寻他不着;多年以后,一个从内陆来的士兵告诉他们有一个天蓝色眼睛的印第安人很可能是他们的儿子。最后他们遇见了他(年代学已经丢失了时间地点而我也无意发明我不知道的东西)并相信认出了他。那个人,饱经荒漠与野蛮生活的摧残,已经听不懂母语的词句,但却听任自己,漠然而驯顺地,被一路领到家。在那里他停下了,也许是因为别人停下了。他看着屋门,仿佛浑然不解。突然他低下头,大喊一声,跑过门洞和两个大院子,进到厨房里面。毫不踌躇,他把手臂伸进发黑的钟里取出一把牛角柄的小刀,那是他儿时藏起来的。他双眼闪着欣喜的光,而他的父母流下了泪,因为终于找回了儿子。

也许这番回忆后面还有别的,但那印第安人无法生活在四堵墙中间,有一天他出门找寻他的荒漠去了。我很想知道在那个过去与现在互相混淆的晕眩一刻他想到了什么;我很想知道那失去的孩子在那狂喜之中是否重生又死去了,或者他是否依稀认出了,至少像一个婴孩或一条狗那样,父母和家。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Junín,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北部城镇。

[3] Tapalquén,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地区。

[4] 17-19世纪,阿根廷西南部与智利中南部的印第安人马普切族(Mapuche)各部落常对白人以及各部落彼此之间发起突袭。


假戏[1]

在1952年7月的一天,悼亡者出现在恰考[2]的那个小镇上。他高大,瘦削,像印第安人,有一张假人或面具的毫无表情的脸;人们对他尊敬有加,不是为了他本人而是为了他扮演或已经成为的人。他选了河边的一个农庄;在几个街坊妇女的帮助下他在两个凳子上架起了一块板,并把一个装着个金发玩偶的纸板盒放在上面。此外,他们还在高高的烛台上点了四支蜡烛又在四周布置了鲜花。人们早早就来了。悲伤欲绝的老妇,受了惊吓的孩子,恭恭敬敬地摘下橡皮帽的农场工人,在盒子前面列队而过并重复说着:我衷心的哀悼,将军。这个人一脸沉痛,在灵床边接待大家,双手交叠在腹部,像是怀孕的女人。他伸出右臂与向他倾身过来的人握手并庄重而隐忍地回答:这是命中注定。已尽了一切人事。一只铁皮钱箱接收两比索的份子钱,很多人还不止来了一次。

是哪种人(我自问)构想并实施了这个送葬的闹剧?一个狂热分子,一个厌世者,一个迷幻者还是一个骗子和一个愤世嫉俗者?他在出演悼念亡妻的鳏夫这一悲情角色时是否相信自己就是庇隆[3]?这故事让人难以置信,但它确实发生过,又或许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由各异的演员在不同的地点完成。其中有着一个不真实时代的完美密码,就如同一个梦的反影或是如同《哈姆莱特》中上演的那一出戏中之戏。那个悼亡者不是庇隆,那金发玩偶也不是妻子埃娃·杜亚尔特[4],但庇隆也不是庇隆而埃娃也不是埃娃而只是陌生人或无名氏(他们秘密的名字和真正的脸相我们一无所知),为郊区的轻信之爱演绎了一个粗陋的神话。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Chaco,阿根廷东北部省份。

[3] Juan Domingo Perón(1895-1974),阿根廷政治家,两次当选阿根廷总统(1946-1955,1973-1974)。

[4] María Eva Duarte de Perón(1919-1952),阿根廷政治家,庇隆的第二任妻子。


戴莉亚·艾莱娜·圣·马尔可[1]

我们在十一日的一个街角分手。

我从街对面回头望去;您已经转过了身,挥手与我再会。

一条车与人的河奔行在我们之间;这是任何一个下午的五点钟;我如何能知道那条河就是悲苦的阿刻戎[2],不可逾越的河。

我们再没有见过面,一年后您已去世。

而此刻我搜索那段记忆,将它凝望,我想它是错的,在那次无足轻重的离别之后是无限的隔绝。

昨晚我吃完饭后没有出门而是重读了,为了理解这一切,柏拉图以他的导师之口道出的最后教谕。我读到灵魂可以在肉体死去之后逃脱。

如今我不知道真理是在对来世的凄凉诠释还是在无知的再会之中。

因为倘若灵魂不死,不对再会大惊小怪就是顺理成章的。

说再会就是否认分离,就是说:今天我们假装彼此分离但明天我们仍将见面。人们发明了再会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不死的,虽然他们料定自己无常而又短暂。

戴莉亚:有朝一日我们将会重拾——在哪条河边?——这段不确定的对话,我们会彼此询问是否在某时某日,在一个消失于原野的城市里,我们曾经是博尔赫斯和戴莉亚。


[1] Delia Elena San Marco,博尔赫斯的友人,生卒不详。
[2] Aqueronte,希腊神话中冥界的五条河之一,意为悲苦之河。

死人的对话[1]

那人从英格兰南部前来,在1877年冬天的一个早晨。面色红润,又壮又肥,不可避免地导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英国人,确实他长得跟典型的John Bull[2]极其相似。他戴着高顶礼帽,穿一袭奇怪的羊毛斗蓬,中间裂了一个口子。一群男人、女人和孩子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很多人的咽喉都划着一道红线,另一些则没有脑袋,疑虑又踌躇地迈着腿,像是在黑暗里走路的人。他们从四下里围向那个陌生人,背景中不知是谁喊出一声咒骂,但一种古老的恐惧令他们住口而不敢再出声。人群里走出一个肤色灰暗,双眼像火把的军人;蓬乱的头发和乌黑的胡子似乎遮没了他的脸。十道或十二道致命的伤口横过身体,像虎皮上的条纹。那陌生人看见他就变了脸色,但仍旧走上前去,要与他握手。

——真是令人痛惜啊,看见一个被寄予如此厚望的战士倒在阴谋偷袭之下!——他用直率的语气说道——但又是怎样的内心满足啊,能够颁布命令让那些匪徒在绞架上洗清他们的罪行,在胜利广场[3]上!

——如果您说的是桑托斯·佩雷兹[4]和莱纳菲兄弟[5],要知道我已经谢过他们了——那浴血的人庄重地缓缓说道。

另一个人看着他,仿佛在分辨这是一句讥讽还是一个威胁,但基罗加继续说道:

——罗萨斯,您从来没有理解过我。您又怎么能够理解我,倘若我们的命运是如此不同?对您来说重要的是统治一个城市,它与欧洲相望并且将会跻身世界最著名之列;对我来说则是在美洲的荒郊僻野中作战,在一片贫穷加乌乔的贫穷土地上。我的帝国属于长矛和呐喊和沙地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取得的几乎是秘密的胜利。这些东西有什么可纪念的?我在人们的记忆之中活着并将继续活很多年是因为我在一个河谷中,在叫做巴兰卡雅科的地点,被骑着马挥着剑的人们刺杀了。一场豪迈的死,这份礼物是拜你所赐,在那个时候我不懂欣赏,但后来的世代却不愿遗忘。您不会没见过几份十分精美的印刷物,还有一个重要的圣胡安人编写的有趣著作[6]吧。

罗萨斯,已经恢复了镇定,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您是个浪漫的人——他宣称——。后世的赞誉并不比当代人的更宝贵,那个一文不值并且只需几枚奖章就能得到。

——我了解您的思维方式——基罗加回答——。1852年,命运或是出于慷慨或是想要弄清您的底细,曾经给您安排了一场男子汉的死亡,在一场战役之中。您看来是不配拥有这份礼物,因为战斗和鲜血让您恐惧。

——恐惧?——罗萨斯重复道——。我,在南方驯服过烈马随后又驯服了整个国家的我?

第一次,基罗加笑了。

——我知道——他缓缓说道——您的确不只一次完成过驯马的壮举,据您的管事和工人不偏不倚的证词所言;但在那些日子,在美洲也在马上,人们完成的是别的壮举,它们名叫恰卡布科[7]和胡宁和帕尔玛·雷东达[8]和卡塞罗斯[9]。

罗萨斯听着,面无表情,然后这样回答:

——我不必勇敢。我的一个壮举,正如您所讲的,是设法让更勇敢的人为我去战去死。桑托斯·佩雷兹,举例来说,就结果了您。勇气,是坚持的问题;有的人坚持得长些有的人短些,但早晚都会泄气。

——的确如此——基罗加说道——,但我活过也死过,到今天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如今我就要被抹去,我即将被赋予另一张脸和另一种命运,因为历史已经厌倦了暴徒。我不知道那另一个人会是谁,我会遇到什么事,但我知道我不会有恐惧。

——我是我所是的人就够了——罗萨斯说道——我不想做别人。

——石头也想永远是石头——基罗加说道——而且多少个世纪始终都是,直到化为尘土。我曾经和您想的一样,在我进入死亡的时候,但在这里我理解了很多事。好好看看,我们两个都已经在改变了。

但罗萨斯并没有留意,而仿佛在自言自语:

——大概是我还没习惯死去,但这些地方和这场讨论在我看来像是一个梦,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尚未出生的人做的一个梦。

他们没再说话,因为这一刻那个谁召唤他们了。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英语:“约翰牛”,英国的个人形象化称呼,源于英国讽刺作家约翰·阿布思诺特(John Arbuthnot,1667-1735)著于1712年的小册子《法律是个无底洞》(Law is a Bottomless Pit)。

[3] Plaza de la Victoria,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蒙塞拉特区(Monserrat),今五月广场(Plaza de Mayo)的一部分。

[4] Santos Pérez(?-1837),阿根廷军事首领,因伏击并射杀基罗加将军而被罗萨斯的法庭处死。

[5] Los Reinafé,指科尔多瓦省(Córdoba)总督José Vicente Reinafé(1782-1837)及其兄弟Francisco Isidoro Reinafé、José Antonio Reinafé、Guillermo Reinafé,均为19世纪阿根廷政治与军事人物,被罗萨斯的法庭指控为刺杀基罗加将军的策划者,并与佩雷兹一同被处决。

[6] 指阿根廷作家,政治家,第7任阿根廷总统萨米恩托(Domingo Faustino Sarmiento,1811-1888)的《法昆多或阿根廷潘帕草原上的文明与野蛮》(Facundo ocivilización y barbarie en las pampas argentinas)。

[7] Chacabuco,智利一地区,1817年2月17日圣马丁将军率拉普拉塔联邦军在此击败西班牙军队。

[8] Palma Redonda,位于阿根廷圣地亚哥德尔艾斯特罗省(Santiago delEstero),1827年6月29日基罗加将军曾在此击败图库曼省(Tucuman)军队。

[9] Caseros,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城镇,1852年2月3日罗萨斯指挥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军队在此被乌尔基萨将军(Justo Urquiza,1801-1870,曾于1854-1860年任阿根廷联邦总统)的军队击败。


趾甲[1]

温驯的袜子在白天取悦它们,还有打钉的皮鞋保卫它们,但我的脚趾却无意了解。它们对什么都没兴趣,除了长出趾甲:角质的薄片,半透明而具有弹性,用以防护,防谁呢?迟钝而多疑,单独每一个都是如此,它们一秒不停地装备着那纤细的甲胄。它们拒绝宇宙与迷醉,只为继续没完没了地炮制几个无用的芒刺,让索林根[2]产的锋利指甲刀来修剪又再修剪。从出生前九十个晦暗幽闭的日子开始它们就确立了这唯一的行当。当我置身于里科莱塔,在一个灰烬颜色,内有干花与神符的房间里,它们会继续自己执著的劳动,直到腐烂将它们消解为止。它们,还有我脸上的胡子。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Solingen,德国城市。


被蒙住的镜子[1]

伊斯兰教宣称无可申诉的判决之日,一切给活物画像的罪犯都将与他的作品一同复生,他们将受命使它们活过来,并将失败,并将与之一同被送入惩罚的火焰之中。我在儿时就知道了对现实幽灵般的复制或增殖的恐怖,但却是在巨大的镜子面前。它坚不可摧与持续不变的作业,它对我的行动的追逐,它包容万有的哑剧,在那时就是超自然的,在入夜之后。我对上帝和守护我的天使执著的祈祷之一就是祈祷不要梦见镜子。我知道我总是不安地守望着它们。我害怕,曾有几次,怕它们会开始偏离真实;又或者,怕看见我映在其中的脸会被奇怪的灾祸所扭曲。我现已知道那种畏惧,又一次,正惊人地呈现于世上。这故事简单之极,却令人不适。

大约在一九二七年,我认识了一个忧郁的女孩:先是从电话里(因为朱莉亚起初只是一个没有名字也没有脸的声音);后来则是在傍晚的一个街角。她的眼睛大得让人吃惊,梳着黑色的直发,身材苗条。她是联邦派的孙女和曾孙女,就如同我的上辈是统一派,那种流在我们血液里的古老分歧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纽带,一份对于祖国的更大的归属感。她和她家人住在一间天花板极高的破败棚屋里,在清贫的愤懑与驯顺之中。下午——有数得清的几次是晚上——我们出门到她的街区散步,是在巴尔瓦内拉[2]。我们总是贴着铁路的高墙走;沿着萨米恩托街我们有一次一直走到了世纪公园[3]的空地。在我们之间没有爱也没有爱的虚构:我猜想她有一种紧张感,跟情欲截然不同,后者让她害怕。为了亲近女人而对她们讲述孩提时或真或假的怪异秉性是很平常的事;我必定是有一回对她说起了镜子的事情,就这样播下了,在1928年,一个将会在1931年盛开的幻象。如今,我刚知道她已经发疯,在她的卧室里镜子都被蒙住,因为她在其中看到我的反影,在侵犯着她的反影,她发抖并沉默,说我用魔法迫害她。

真是可怕的束缚,对于我的脸,我的旧脸之一。属于我的面容的那种可憎命运必定也使我变得可憎,但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Balvanera,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区名。

[3] Parque Centenario,布宜诺斯艾利斯卡巴利托区的公园,1910年为庆祝五月革命(Revolución de Mayo)百周年而建成。


情节[1]

只为让他的恐惧更完全,恺撒[2],被他的朋友们急不可耐的匕首逼到一座雕像脚下,在众多的脸与刀锋之间发现了马库斯·朱尼奥斯·布鲁忒斯[3]的脸,他的门徒,也许是他的儿子,于是不再抵抗而大吼道:你也在,我的儿子!莎士比亚和克维多[4]记下了这声惨呼。

命运喜欢重复,变体,对称;十九个世纪过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南部,一个加乌乔遭到别的加乌乔的袭击,在倒下时,他认出自己的一个养子并以温和的责备与迟缓的惊讶说道(这些词语是听的,不是读的):但是,居然!他直到被杀也不知道他的死是为了让一个场景重现。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Cayo Julio César(公元前100-公元前44),罗马政治家,军事家,作家,公元前49-公元前44年成为罗马的独裁者,后在元老院内被反对派刺杀。

[3] Marco Junio Bruto(公元前85-公元前42),罗马元老院成员,恺撒的谋杀者之一。

[4] Francisco Quevedo(1580-1645),西班牙贵族,政治家,作家。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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