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华作品：暖脚

暖         脚

文、肖玉华

暖脚，是爷爷冬天夜里对抗寒冷的最好方式。

七、八岁那年冬天，爷爷对我父母说：“让三儿给我暖脚。”说这件事的时候，父亲正教我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为了不去给爷爷暖脚，我转身跑了出去。那时候单纯，以为只要听不到，这事就黄了，殊不知，小孩子是拂逆不了大人的决断的。

晚上吃过饭，父亲说，从今天开始，你给爷爷暖脚去。父亲的话尚未说完，接我暖脚的爷爷来了。我低着头，不敢看父母的眼睛，更不敢看爷爷的脸。手中和父母一样剥着花生，眼泪却成串的落下。爷爷很有耐心，一直等。冬日的夜深了，屋外的狗也冻得禁了声，屋里只有几个人剥花生的声音。我开始打呵欠：仰脸、张嘴、深呼吸……爷爷说，走吧，睡吧。

奶奶走得早，爷爷自己住一间堂屋。屋里靠北墙东西向放着一张床，靠西墙南北向放着他的“土料”。“土料”用生漆漆得青面獠牙，里面盛着粮食。那东西对我来说十分恐怖，每每看一眼就胆颤心惊。爷爷头东脚西，我头西脚东，“土料”刚好在我头边。我头朝里闭上眼大气不敢出，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爷爷因为怕冷，起夜的时候把夜壶放到床上，俯着身子小便。偶尔的尿声、土屋墙洞里老鼠的打架声和爷爷的脚臭味让我感觉冬日的夜既长又冷。虽然爷爷逢人就说“俺家三儿是我的火炉子，有他我一冬天不冷”，但每个冬天，暖脚都是我的一段需要“下定决心”的经历。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记忆中的母亲做好饭后总会说我歇会，你们吃吧。而等父亲、兄长这些大男人一碗又一碗、我们几个小的狼吞虎咽争吃争抢后，她才起来刮锅底、刷锅。现在想想，那时候日子紧巴，母亲总为做饭发愁，她是想法设法让我们吃饱而自己忍着饥饿，而我们竟没有一个想到母亲的忍让。秋收过后，红芋、红芋干多了起来，她兜里装着几片红芋干，饿极了就嚼上一个，因而落下了严重的胃病。冬天，母亲躺在床上，胃疼得满头大汗，头发一绺一绺粘在脸上，每次疼起来，少则两、三天，多则六、七天，而且伴随着呕吐。每一次呕吐，都难受到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我周末下学回家，听到母亲从胸腔发出的嘶吼，看到床前母亲抽搐一样呕吐出的白的胃液，黄的绿的胆汁，不仅心里发怵，身上也更加寒冷。呕吐的间歇，母亲拉着我的手无力地问冷不冷，催我上床给我暖脚。我趟过雨雪的脚既湿又凉，母亲拽过我的脚就放在她的心口处，我冰凉的脚贴着母亲，母亲在疾病面前的无助、呕吐后的无力和全身的颓丧、颤抖传给我，她身上的热量和心口的温暖也传递与我。

朴实的庄稼人不懂得浪漫，举案齐眉的故事到了他们嘴里就变了味。他们把娶媳妇说成找个暖脚的，大家见面打招呼也拿暖脚说事。诸如东家暖脚的胖了、瘦了，西家暖脚的勤俭等等，小孩子一旦插嘴，便会招来一句：“回家给你嫂子暖脚去”的戏谑。我近而立之年才找到暖脚的。那一年，我们相识于一个村庄的大坑边，她手中正在编织着一件毛衣，其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两齿微露”如《闺房记乐》中的芸娘，相识后，我“恍同密友重逢”，她也就“随鸡随狗”了。我体弱性寒，每到冬天，膝盖以下冰凉，前胸后背更感觉如同一张纸般的薄。求学和在乡下工作的时候，曾用过吊水瓶、热水袋等物什暖脚。近年，随着年龄增大，也更加畏寒，她笑我说，连个被窝都暖不热，还不如只猫狗。话虽这样说，每到钻进被窝，她就会把我的臭脚抱到胸口，再把她的脚紧紧贴着我的后背，那热度，如她自己笑谓的“我的脚就是两只发热棒”。我因有了这个暖脚的，母亲在离开的时候紧紧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你别走，你在，我安全。”鲐背之年的父亲也才得以一年几次从家到医院、从医院到家而从未掉膘。

暖脚，是我们祖孙、母子、夫妻乃至乡亲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事。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和乡亲们的生活都过不成轰轰烈烈的小说或剧本，我与妻子也做不到“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的境界，但在寒冷的冬日里，想想曾经的暖脚的故事，面对给我暖脚的人，我的心里漾起一阵说不出的温暖。

肖玉华先生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