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刚:澳门初录等
龚 刚
题记:人以地传,地以人传。名作家贾平凹的系列散文《商州初录》,以灵动且传神的笔法,记录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堪称“乡土散文”中的经典。商州,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西北小县治,也因此成了人文地理和当代文学版图中的重镇。笔者迁居澳门日久,对本地风物有了较深体悟,深感外人对澳门的认知仅及于“赌”,未免失之皮相,故效仿贾平凹的散文体式,作《澳门初录》。
一
在澳门生活多年,早已走遍了这个小城的山水、街巷。大炮台的沧桑、石仔路的谐趣、葡人旧居的落寞,皆能引发我别样的兴味。但最能令我从尘世的烦嚣中超脱出来而尽一时悠游之乐的,则是黑沙滩——这个处在澳门最远程、永远以宽阔的胸襟涵纳晨风夕月潮涨潮落的去处。像是上苍的有心安排,衔接于澳门城区与黑沙滩之间的是一条数里长的林中路,虽然只有数里长,但对澳门这个方圆不过几十平方公里的小城来说,已足够漫长,漫长得有如一段被遗忘的时光,又如一种巧妙的过渡,不经意间,将红尘男女导入了灵魂得以澡雪的胜境。
黑沙滩是澳门风物的点睛之笔,与新近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澳门历史城区”相较,可以说是各擅胜场,一者胜在四百年中西交通的人文积淀,一者胜在繁华壅塞中的那一份出其不意的开阔与清新。黑沙滩长约千米,坡度平缓,沙砾皆呈黑色,据说是因为富含黑云母矿所致。天晴之际,海浪冲上沙滩,黑白相映,饶富妙趣。
在驱车前往黑沙滩的途中,可以感受到飞鸟衔着阳光从林梢掠过的景致,也可以感受到山风挟着果香吹进车窗的快意。如果能够赶在日落之前漫步海边,听听潮声,聊聊往事,迎着无遮拦的海风大笑几声,还有什么化解不了的烦闷?
在星月无踪的雨夜,一切都归于烟蒙蒙的黑色调,只是由远及近,海、沙、岸边的山麓,到底还是显露出浓淡不一的用墨层次。月色下银光浩渺的远处海面,此刻阒无声息,只是浑然一片,像静默的太虚。
黑沙滩的轮廓,却如一抹幽幽暗暗的半月形,偶有几处沙砾,莹莹地闪着光。近山脚的这边,绵延着疏疏落落的苇杆的淡影。长长一线的潮水,在大海的边缘涨落着,空气中满是湿润的潮音,喧响而寂寞。走上沙滩,脚下颇觉松软,走得稍快些,便会带起细碎的沙子。
雨后雾重,远远吹来的海风并不劲疾,那一份临沧海以舒啸的快意是不可求了。但四围空阔、风烟寂寂中的漫步闲谈,却也自有一种洒脱之意。
二
最初听到茶餐厅这个名目,感到颇纳闷。
茶馆就是茶馆,餐厅就是餐厅,一为消闲的处所,一为用餐的所在,功能原本不同,两者混一,近于驴马相配,多少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
何况,传统的茶馆本就捎带着出售茶食、面点,比如老舍的《茶馆》里那一款著名的“烂肉面”。
后来留意了一下各家茶餐厅的外文名,原来是很普通的“Cafe”,这在欧美市镇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一个咖啡杯,杯口上方勾出几条曲线,浑如咖啡的热气或幽香,再平常不过的标志,再平常不过的联想,算不得稀罕。
只是,“Cafe”这个本意为“咖啡室”的外文单词,何以会派生出“茶餐厅”这个名目?这背后有什么文化上的奥妙,倒确实令人有求索的兴味。
据好友告知,茶餐厅最早出现在香港,兼售中式和西式的点心、饮品,由于价位不高,口味多元,氛围又比较轻松、随意,不必西装领带,也不必讲究什么喝汤不出声之类的上等人的礼节,所以颇受中下阶层的港人欢迎。
单从字面上来看,“茶”与“餐厅”的组合还是蛮有意味的。作为一个“文化符码”(cultural code),“茶”与其说是一种饮品的名称,毋宁说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提起饮茶,总能令人联想起闲适的生活、潇洒的情致,乃至超然的意境,也总能令人联想起氤氲在一盏茶香中的种种遗闻佚事。《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揶揄宝玉道:“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固然是孤芳自赏,苛责世人,但茶中境界,也确非人人都能参悟。
相对于文化积淀厚重的“茶”而言,“餐厅”这个词的含义就要单纯多了。无论装潢得多精美,餐厅就是一个供人吃喝的地方,三教九流出没,少不了酒肉之气。“茶”与“餐厅”的组合,因而可以说是雅文化和俗文化的融合——俗中有雅,能雅能俗,岂不妙哉?
澳门的茶餐厅,多到不可胜数,但各家的格局,却大抵相似。通常是临街的一个店面,大幅的窗玻璃作了半面墙,敞亮通透,路过的行人和店内的食客可以很方便地打招呼。
茶餐厅内的餐桌有两类,一类是颇受青睐的卡位,一类是作为第二选择的散位,有方桌,也有圆台。由于顾客多而空间小,餐桌与餐桌挨得比较近,侍应往来走动,常常就碰到了顾客的肩头或后背,不过大家也不以为意,而且就算上菜稍晚了些,顾客也大都比较有耐心,不会怒形于色;有些时候,人多了需要搭台,彼此也能相互体谅。茶餐厅里的氛围,就是这般富有人情味,有点像大家庭的餐叙,但又少了几分拘束。
据我的观察,茶餐厅兼有快餐厅和茶馆的功能。如果是要务在身,急着要走,茶餐厅里的餐点、饮品一般都能随叫随到,匆匆吃完,抹抹嘴就走,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如果闲空较多,心无挂碍,那就可以好整以暇地用餐、闲聊、读报,享受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所谓“让人生慢下来”的意趣。
三
还在学生时代,对于新年的到来,总是特别期盼,也特别敏感。早在过年前的一两个月,我就牢牢记住了哪一天是除夕,哪一天是大年初一。日历上的那一片红色数字,确乎富于喜庆的魅惑。
现在就不同了。或许是由于工作繁忙,或许是由于已为人父,又或许是因为身居岭南,看不到满地的积雪,看不到檐下的冰凌,也就感受不到时序的变迁和年关的将近,所以这几年来,我总是搞不清春节的具体日期,老觉得这新年离我还远,诸如采办年货、踏雪访友、储备烟花爆竹之类曾经令我很兴奋的年前活动,似乎早已成了记忆中的花絮。
近年更甚以往,那反常的暖冬天气,令我对旧历新年的感知,越发模糊了。去年的某一天,我驱车回学校,在经过观音石前的那一大片荒地时,发现有几位工人正在从车上扛下一块块漆得红通通的木板墙,我这才醒觉,春节快到了,他们这是在张罗着圈出安全地带,以供人燃放烟花爆竹。这样的地带共有两处,还有一处是在金观音像的附近,也是面朝大海,并且和观音石前的这一处,正好遥遥相对。身处楼宇密集的繁华都会而能隔海放烟花庆祝新年,澳门的居民有福了!
我曾经在杭州、北京,还有义乌乡下——我的故乡,度过春节。这三地都是四季分明,每到年尾,常能看到彤云密布的天空,也许一夜之间,就会白雪纷披,覆盖了屋顶、树梢、大大小小的街巷。满目的雪光,配上悬挂在人家窗口的大红灯笼和张贴在独立院落大门上的迎春对联,不用多,就那么疏疏落落的几处,就足以让人嗅到过年的气味。
由于乡里人家比较重人情,所以乡下的年节就格外热闹。若是在寻常日子,一想到出门就是姨妈姑姐一大堆,家长里短,应酬个不完,你也许会觉得不胜其烦。可是在红红火火的正月里,你可以到东家吃一碗糖水年糕,到西家剥几颗喜蛋,到张家打一会扑克,到李家放一挂鞭炮,又或者跑到土地庙去探望土地公公,跑到村社前去看舞狮子、舞龙,总之你只要不想闲着,就一定会有人陪你,也一定会找到应节的消遣。
澳门的那一缕年味,则要到了夜色降临之后,才会氤氲浮现。数十家赌场、酒店的霓虹灯,沿街灯柱、树干、灌木丛上的灯饰,大小花坛里的十二生肖、各类民俗图案,纷纷在夜色中流溢出喜庆、亮丽的色彩,在灰暗的天空下沉闷了一天的城市,像是饮了几盏参茶的旅人,忽然间容光焕发起来,而且是夜越深越精神。
俗语说:“广州城、香港地、澳门街”,除了形容三个地方的城市规模之外,更是贴切地形容了澳门的情调,其实是源于一条条古老的街道。这些纵横交错的老街,不只属于喜爱澳门风情的游客,你或许每天会与它们擦身而过,而忽略了其中的精彩,那不如选择在一个休闲的周末来这里逛逛,来体会一下我们的城市在喧哗与奢靡之外的真正趣味。
澳门最门最早的街道
关前街和关前后街,和繁华的新马路只有一步之遥,窄窄的石仔路、老街上古旧的建筑、坐在门前摇着葵扇的店铺老板、收音机幽幽的声音在小巷中回荡……这些情景令人顿时感受到这个城市已经越来越少见的安宁和悠闲。
然而这条隐藏在旧城区的狭窄街道,在澳门历史上却是大有来头。关前街除了是澳门最古老的街道外,也几乎是当年外国人进入澳门的必经之路。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清政府废除海禁,在中国沿海设立四大海关,其中一个“关部行台”就设在这里,关前街因而得名。这个“关”在鸦片战争后被毁,但关前街的名字却保留至今。
澳门旧街传奇李卉茵
寻找旧日宝藏
关前街从百多年前开始,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经一度是澳门城市的商业中心。布匹、樟木笼、神香等等旧日的生活必需品应有尽有。几十年后的今日,这里变身成为一个颇多古玩旧货可来怀旧淘宝的好地方。如果你爱搜罗旧物,你会在这里随时执到宝!
窄街两边尽是大大小小的古玩店、玉器店、旧家具店。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由旧杂志、玩具至艺术历史古籍、照片、黑胶碟、中国书法绘画、玉器手表等,差不多跟“旧”连得上关系的都有,还有警察帽、单车牌、早年中国人出国用的针簿、明星像、吸食鸦片专用的毛巾碟等,一切属于澳门的往昔追忆,都可以在这些地摊小店找到。周末的地摊跳蚤市场,为关前街添上生气,从旧书旧衫旧电器,你可能会发现,家里的杂物旧货,在这里都会成为有价有市的宝藏!
一条旧街的狂欢与沉默
现时的关前街与中区繁荣的街道相比,可能显得有点冷清残旧,很少人知道:林则徐曾到这里巡视,所有来澳门的外国人和上岸的渔民,都会聚集在这里购物、经商。现时只有一些已逐渐消失的传统行业,顽强地守望在这条老街上,让我们真切地触摸到昔日商贾麇集、客似云来的繁华。
和这里居住和开店的老街坊聊天,他们都对这条不足百步的老街充满感情,希望她能重新焕发昔日的光彩,希望能得到政府支持重建。这样一条澳门历史的缩影,经过狂欢直至沉默,静静地等待有心人来挖掘她的珍贵之处。
惊艳传奇——光影与现实里的福隆新街
每一个城市都需要传奇,就像杭州有雷峰塔倒,白蛇出世;南京有烟花十里,秦淮八艳。正是有了这些疑幻似真、口耳相传的传奇和故事,才令城市有了灵气,生动起来。
澳门这个小城市有传奇吗?当然有,不过比起天然的山山水水,澳门的传奇来得更世俗,更接近于大街小巷。福隆新街就是澳门传奇的代表。由古时的花街柳巷到今日的著名景点,红窗门的惊艳故事,还远远未曾止息。
旧日澳门红灯区
福隆新街的兴旺,源自清朝同治年间,一对闽籍的富商父子——王禄及王棣父子。他们买下当时地处偏僻的福隆新街一带,建铺头及戏院。清平戏院就是澳门第一家戏院,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停业。它残存的一面墙,现时还有“清平戏院”四字。
福隆新街区以福隆新街为经,而以清平直街、宜安街、福荣里为纬,纵横交错,互相连贯。一眼望去,红窗门建筑群是迄今为止保存得最完整的中国青楼建筑群,是青楼文化的惟一“化石”。
当年的福隆新街,夜夜笙歌,衣香鬓影,灯火通明,可以说是澳门的红灯区。上半街红窗门街至炉石塘街的一节,是秦楼楚馆;由炉石塘街口至十月初五街的一节,则是酒店、赌馆等等。可以说是嫖赌饮吹,样样俱备。而其中一条叫做福荣里的横巷,更是风月场中大寨(即高级妓院)的所在地。所以这个地方现在也有老一辈的澳门人称它做火街,想必是俗语“惹火”的意思。
纸醉金迷香艳事
既然是最世俗之地,福隆新街当然有不少香艳趣闻。当时的妓院,都是两层的砖木建筑,楼下入门是神厅,而地主神位的左边都会放置一个披麻戴孝的“孝子”人偶。
原来这是一个神秘的“免责条款”!在“孝子”脚下的红砖上有一张红纸,写着“兴家子弟,远去他方;败家子弟,入室登堂”十六个大字,意思是已经事先声明,如果有人在妓院中倾家荡产,也与妓院无关。
昔日浮华换光影
福隆新街传奇的上半部分,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因为政府禁娼禁烟而告一段落。今时今日,这条“红窗门”的街道满布手信店及食肆,成为游客必到之地。由于它还隐约保留着昔日的风情,竟成为名导演光影镜头的最爱!
来到福隆新街,就不得不提在影片《2046》、《伊莎贝拉》、《蝴蝶》里出尽风头的新华大旅店。店内陈设及布局与八十多年前大致一样,包括超高的楼底、古木横梁屋顶、镶有二三十年代出产的凹凸花玻璃间板等。
旅店女主人Anna Yip,是新华大旅店第四代继承人。她告诉我们,十九世纪末,这里原本是祖先开办的一间私人会所,专门接待达官贵人。清末,新华大旅店还曾是孙中山革命时的秘密活动据点,“旅馆内部装修时,在建筑物深处发现了多个被密封的门洞及内里纵横交错的通道,互相连贯,证实了家族中老人经常说的这所旅馆是一个'天闻台(哨站)的事实。”
长长的楼梯,有伊莎贝拉走过;古旧的房间,梁朝伟拥抱章子怡;大绿色的窗边,张震爱上巩俐,就连外国的时装杂志都来这里拍摄时装大片!难怪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都视这里为澳门风味的朝圣地。来这里,入住众多光影镜头下的205号“总统套房”,颇可回味百年前的澳门感觉。
从繁华到寂静,福隆新街正以它的独有方式,开始传奇故事的第一页。
并不是说我们不喜欢经济发展不喜欢日新月异不喜欢繁荣璀璨。只是,来到一个城市,住在一个城市,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去看看这个地方沉默、空寂的一面?
我们每天都行经新马路,她在你眼中,仅仅是有着鲜艳的葡式建筑和波纹的碎石路吗?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每次由新马路口一直行至福隆新街街口,脚步就会停下来,或是回转,或是进入福隆新街,却很少继续向前。因为前方的店铺不多,因为前方的灯光黯淡。
同一条新马路,为何前后差别那么大呢?在这个断开的中点,喧闹向左,寂寞向右,今次让我们向右走,重新探索新马路被忽略与遗忘的美好吧。
为何寂寞
新马路正式的名字叫“亚美打利庇卢大马路”,喷水池一带,是澳门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成行成市,店租几近天价。
让我们由福隆新街街口附近开始向前走,你会发现这里与新马路前半段简直是两个世界:两旁几层高的葡式建筑,虽偶有手信及药材店零星散布,但总体商业并不发达。许多商铺,甚至整座大楼空置,也有地盘久久未动工。入夜之后,昏黄的路灯令许多游人却步。
黄金地段上本应被用作出租或出售的建筑,为何被人遗忘?根据附近街坊的说法,或是因为拥有业权的人回了葡国;或是不知所踪;或是因为这些旧楼都年久失修,要重建又需要按政府要求保留原有特别面貌,十分困难;还有一种说法是,有人买下了空置地皮,因为有建筑高度的限制而迟迟未能动工。
古老时光
种种原因,令来这里的人流大幅减少,后半段新马路也就因而保留着旧有的面貌。著名的义顺牛奶老店原来在这里,东方红、同仁堂等国药老字号也气度从容地静待上门“帮衬”的识货之人。
旧街中有一间老字号的古董店,名字叫鸿合,在新马路上开了近二十年,是澳门数一数二的古董表店。老板卢志雄先生本身是一名收藏家。这些古董表多源自欧洲、美国等地。劳力士、武华度及伯达等古董表,全属手动式。客人买古董表后,会有约半年保养,而手表的零件亦可在外国找到,所以毋须担心手表的零件问题。
这些记时工具,盛载着沉甸甸的古老时光,据说以前的手表在机械设计上与现在的手表不同,但四十年代的古董表已发展得相当成熟,计时亦很准确,所以很多四十年代的古董表至今仍然可用。
百年蚝味
很多人以为李锦记是源自香港的品牌,原来他在内陆以外的第一间分店,正是开设在澳门。李锦记财神那个大招牌,虽然褪了色,但我们仍可以在行经这条路时见到。
李锦记澳门铺,早在一九○二年设立,亲眼见证内港码头的风云岁月。在这里工作近六十年的老员工曾展威先生很好客,他笑着说:“李锦记最早在新会起家,一九○二年来到澳门,想当年这里很旺,我们不止卖蚝油,连烈酒也有得卖,像一家小型馆。现在人流很少,而且多数人买蚝油都会去超市,保留这间铺,也是保留一份记忆而已。”
如果古老时光会令你心有戚戚然,就在李锦记的右后方,我们可以找到澳门第一家蚝油厂——荣甡蚝油。两间百年蚝油店,会令人觉得,百年原来只是在弹指之间。
今日坐镇于荣甡的是第三代传人曾溥洲,年已七十有余,孤身一人坚守基业。当年荣牲出品的蚝油畅销,街知巷闻,更出口至美国。当时葡萄牙政府邀请其到葡萄牙参展,将荣甡的蚝油推广至欧洲等地,之后更颁赠一张奖项予荣甡,以表彰其成就。时至今日,曾溥洲仍以此奖状为荣。“这张奖状全澳门只有我们得到,当年可以到外国参展不知多威风,所以非常有纪念价值。”他还称日后会将之送到博物馆,好好保存,以作历史的纪念。
美人何处
经过李锦记,由新马路转个弯,来到从前的内港码头附近。皇宫大旅馆是我们最后一站。几十年前,这里旅馆林立,客商如云。皇宫大旅馆是附近惟一现存并保留着当年风格的营业旅馆。进入大堂,镜片上写着四个位的电话号码,令人即刻联想到王佳芝写四个号来勾引易先生的那个年代。
墙上张贴一九七四年的《住房须知》,窄得只容一个人通过的暗黑走道,一扇一扇冷绿色的木门。虽然是破落失修,但仍然能从旅馆的精细用料和建筑规模上,窥见当年客似云来的风光日子。在全盛时期,这里曾有四十多间房,规模一点都不辜负气派的名字。
走在二楼,看到脚下走道上有一个个用来采光通风的窗口,还有房中的木柜、木床、洗手盆等全部保留着刚开业时的模样,不可思议地完整。难怪王家卫视这里如至宝,把电影《2046》整套场景都设在这个地方。
闷热的环境、摇摇晃晃的吊扇。周慕云在这个房间里燃着一盏小灯,一支笔一张纸就开始了《创世纪》。他在等待着这么一个女人,刚好在他灵感枯竭时沿着一道圆梯攀爬而上,浓烈的香水味和高跟鞋咯咯地穿透木板,由远而近,窄身的旗袍掠过狭仄的走廊,送来一场隐秘的欢愉。
听世代坚持旅馆经营的谭先生说,现时旅馆除了一批年纪老迈以此为家的老住客外,也多了许多前来寻幽探秘的外国游客。但随着地价高升,旅馆的业主早已要求回收旅馆,希望推倒重建。如果当真,那旧日的风华绝代又何处寻去?
一个人要走多远的路,才能认识自己?一个人要走遍多少地方,才能了解自己的城市?去年夏天,我去了一个面对大海的欧洲国家;当我身处地球的那一端,我竟发现我多么接近澳门。
走最远的路寻找澳门李展鹏
在地球另一端回望澳门
在葡国政府的管治下长大的我,像很多澳门人一样,对葡国并没有多大的亲切感与认同感。我们不学葡文,没有葡人朋友,不懂葡国历史,就是对葡国文化的所谓了解,也只限于葡国鸡与马介休的层次。而事实上,葡国又真的不像英国,在香港留下健全的法治、优良的高等教育、完备的基础设施等可以令人称许的遗产。因此,当澳葡政府一走,我们就似乎可以跟这个欧洲国家一刀两断了。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受惠于欧盟的相关制度,在英国求学的我,因为持有葡国护照而得到不少便利。这种种便利令我重新思考:我跟葡国真的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吗?于是,持有葡国护照超过三十多年的我,终于计划了人生中第一次葡国之旅;在那短短的旅程之中,我在遥远的国度回望澳门,想不到的是,这远距离的回望比起平时近距离的观看更能令我了解澳门。
跟很多人一样,一踏进里斯本,我首先因为视觉上的熟悉感而惊讶——哇,这个广场的石砖图案跟澳门议事亭前的是完全一样的!哇,原本在澳门邮政总局旁的那种小咖啡亭,就是复制自葡国的!哇,这间教堂跟我们的圣安东尼堂有八成相似嘛!嗯,里斯本整个城市的起伏山势,跟我长大的风顺堂、大堂一带很类似呢!除了视觉,还有耳熟能详的名字——哦,原来陪伴我长大的新丽华酒店,就是取名自葡国的一个美丽小镇Sintra!哦,澳门的主教山叫 Church of Our Lady of Penha,原来葡国本来就有著名古堡Penha屹立在山顶上。
然而,如果在葡国只是要寻找澳门的影子,那么这趟旅程就不值得铭记了。在葡国时,我下意识地寻找澳门的根源,却惊讶地发现,那条所谓的“文化的根”并不是紧紧抓住泥土的一条固定的根,而是漂浮的众多的根。那些根没有引导我到一个特有的文化源头,而是把我带往很远很广的地方。原来,当我们认为澳门受到葡国文化影响及塑造时,葡国文化本身也受到其它文化的影响及塑造。
漂浮的文化的根
在葡国,要谈什么是“纯葡国文化”有时不是容易的事。请看以下的代表性“葡国文化”:葡国著名的瓷砖绘画装饰,也就是在澳门很常见的那种,原来源自阿拉伯;曾经有好几百年,葡国被穆斯林世界的摩尔人统治,这些摩尔人除了留下瓷砖绘画的工艺,甚至还留下了至今仍完整的阿拉伯式古堡。另外,世界著名的葡国Fado怨曲,原来是受非洲奴隶音乐的影响;在欧洲称霸世界的殖民时期,葡国也输入了不少黑奴。至于葡国鼎盛时期那美不胜收的曼努埃尔(Manueline)建筑,更是集印度、中东、意大利、葡国风格于一身,那是当时葡国人游遍世界的明证,他们把世界各地的建筑风格带回葡国。
我怀疑葡国的这种文化是否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的最早形式。最出乎意料的是,当我用过于简单的思考方式想把澳门跟葡国直接联系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葡国本身就是由其他文化拼凑而成的;一条由澳门连到葡国的线,又由葡国连向了中东、非洲,再度回到亚洲。这个发现,为我们思考澳门文化提供了很重要的启示。是的,就像曾经管治澳门的葡国,我们的文化根源不是单向的、固定的、封闭的,而是混杂的、多元的、外延的。而葡国人带给澳门的西方文化,也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
澳门作为中西交流最早的城市之一,我们的中华文化是来自中国五湖四海的,我们的西方文化,是来自一个曾经几乎走遍世界的欧洲国家的,至于多年在澳门居住的泰国人、越南人或缅甸华侨,则为澳门注入了东南亚文化。澳门虽小,却有数百年的文化混杂经验;如果法国文化是很醇的红酒,中国文化是陈年茅台,澳门文化就是一杯你喝下去时不会马上分得清混了什么材料的鸡尾酒。
回归十年,澳门人开始思考什么是澳门人,什么是澳门文化。这本来非常可喜。但是,这个为自身文化定位的过程,却常常牵涉排外情绪——我们严格地指出什么人不是澳门人,不应对澳门问题七嘴八舌,什么东西不属于澳门,最好通通滚蛋,什么又不是澳门文化,应该被排斥。我们真的忘了澳门文化从古到今的混杂与多元特质。而回归之后,也有另一种倾向,就是全面面向中国内陆。在情在理,澳门人多了解一些内陆其实是应该的,但澳门的国际性也不容忽略:在当年的殖民时代,我们处于中西交流的核心地带,到了今天的全球化时代,我们也是全球互动的基地。而无论殖民主义如何邪恶,今天的全球化又如何问题百出,我们仍该肯定我们与外界交流接触的有利位置,因为那潜藏了新文化形成的契机。
18号巴士与里斯本
那次葡国之旅,我最美好的经验是随便登上一架缆车,穿行于狭窄而起伏的里斯本街道之中。那感觉,有点像在澳门坐巴士;尤其是18号巴士从风顺堂驶到万里长城一段,真的颇有里斯本的味道。然而,我知道我在葡国找到的不只是熟悉感而已,更重要的是,葡国让我从一个历史与文化的脉络,看到了澳门文化应有的多元开放。因为这一点,我多了一个理由喜欢澳门,为澳门骄傲;也多了一个角度,去思考澳门的未来。
思想比生存更好姚风
澳门越来越多的大街小巷铺上了颇具葡萄牙情调的碎石路,虽然造价不菲,但却是保持澳门特色之举。这些碎石路令人想起里斯本的街道,那里的街道差不多都铺着这样的碎石,其中有一条街道叫道拉多雷斯大街,虽然普普通通,却因伟大的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而闻名。
佩索阿是葡萄牙现代文学的一个顶峰,他也为世界文学宝库增添了一笔财富。著名作家韩少功在他翻译的《惶然录》的前言中说:“他是属于葡萄牙的,也是属于世界的”。佩索阿除了在南非度过一段少年时光外,几乎一生都行走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拖着单薄的身影,听着孤单的脚步敲打着碎石路面,日日如此,仿佛他永远也走不出这条大街。在大街的某个四楼的贸易公司内,佩索阿坐在办公桌前写写算算。他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会计员,只有回到他冷清的家里,只有在形单影只的时候,他才显得与众不同,因为他的思考,因为他的写作。从世俗人生的角度来看,他的一生乏善可陈,没有圆满的爱情(他一生几乎只是维持着柏拉图式的恋爱),没有荣华富贵,甚至没有健康和长寿,他自己也承认他是一个世俗人生的失败者,然而他的精神世界所抵达的高度,则是凡夫俗子难以企及的。
佩索阿说:“旅行是旅行者本身。”他厌倦旅行,对一个已经发现了太多事物真相的人来说,旅行已经失去启程的意义。他已经漫游过所有的地方,甚至遥远的东方也不再神秘。尽管有一个“永远朝向东方的东方”,但是他“以为没有必要去/东方,看一下印度和中国的土地/世界雷同,天地/狭小,只有同一种生活方式。”是的,世界雷同,难道诗人也在概括我们的时代吗?铺天盖地的全球化热潮不是正在消灭差异,把不同的世界变成一个雷同的世界吗?
实际上,佩索阿并不是一个人,他独自一人无法承担自己所构建的博大的精神世界,因而他用笔名虚构了好几个“自我”,其中最著名的是卡埃罗、坎波斯和雷耶斯,他们与佩索阿携手并肩,一起面对世界。他们有名有姓,有不同的身世,有不同的世界观,甚至以不同的风格写作。正是这些不同的面孔构成了完整的佩索阿。这看似矛盾,而佩索阿把矛盾正看作是世界的核心原则之一。他和卡夫卡一样,对世界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深邃的思考,这是一个小人物的洞察和思考,却从“自己存在的地方”开始,以强大的力量去审查和揭示世界真实的面相。他说,“事实上,世界的终点以及世界的起点,只不过是我们有关世界的概念,仅仅是在我们的内心里,景观才成其为景观。这就是为什么说我想象它们,我就是在创造它们。”一个几乎没有离开过道拉多雷斯大街的人,却完成了伟大的旅行,因为“思想比生存更好”,虽然这是诗人的一种“不幸,与其他所有的大不幸随行”。
或许在本质上我们的生活和佩索阿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大悲剧加上小欢乐是无数人的生活写照,然而佩索阿虚弱的身躯包裹着向世界敞开的内心,虽然没有多少人真正懂得他的内心。他穿透琐碎而平庸的日常生活的表面,发现人世万物深藏的“存在的本质”,从而引发对人性与灵魂深切的关照与思索。更重要的是他的内心独立而坚强,洋溢着拷问世界的精神气质,“如果一个人真正敏感而且有真正的理由,感到要关切世界的邪恶和非义,那么他自然要在这些东西最先显现并且最接近根源的地方,来寻求对他们的纠正,这个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存在。”改造别人要从自我的拯救开始,这也是人性的基础和起点。佩索阿并不是一个积极的社会生活的行动者,但是他从自我出发,一刻不停地对生存提出质询;他让世界向自己的内心倾斜,让自我去承担虚无的重量,从而锻造出丰盛的心灵和高贵的德行:“以精神苦行来教育他人,预防恶俗的传染病,看来是我的最高命运,使我愿意成为一个内心生活的教师。”因此,佩索阿为我们留下意味悠长的文字,这些文字也成为我们内心生活的教师。
我们无法像佩索阿那样,忍受他那种孤寂乏味的日常生活,但我们并非不需要一颗充盈、敏感、独立、敢于承担的内心。我们已被卷入时代的巨变之中,既要看到轻盈闪亮的浪花,也不应回避浪花下汹涌的暗流。让我们周围的一切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这需要面对真实的勇气,也需要心灵对心灵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