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注释(十一)
【原文】所谓治国必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
《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周。”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
【译文】所谓安定国家,在于使家族和睦。不能教化家族,却能施教于外人,是没有的事。因此,君子不离开家族,就可以兴教于国。孝、悌,用于侍奉君长;仁爱,用于统理民众。《康诰》说:“如同爱护婴儿。”内心精诚以求民意,即使不合,也不会相差太远。没有人先学习养育子女,然后才出嫁。一家行仁爱,可推广至一国兴起仁爱之风;一人贪婪暴戾,可导致一国作乱,治乱之机变就是如此。这就叫一言能败其事,一人能定其国。尧舜以仁政躬行天下,于是人民跟随着行仁义。桀纣以暴政躬行天下,于是人民跟着作恶。政令与躬行相反的,人民不会依从。因此,君子自己有善行,然后可以引导他人行善;自己无恶行,然后可以制止他人之恶。有所偏私,不能推己及人,却能使人心服,这是未曾有过的事。因此安定国家,在于使家族和睦。
《诗》说:“桃木少壮,其叶茂盛。此女往嫁,家人和顺。”家人和顺,然后可以教化国人。《诗》说:“兄弟和睦。”兄弟和睦,然后可以教化国人。《诗》说:“君臣一德,施于四方之国。”君子为父子、兄弟之德,均可为天下之榜样,然后人民才会去效仿。这就是说安定国家,在于使家族和睦。
【注释】
[1] 治国必齐其家
《易·家人》:“家人,利女贞。《彖》曰: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象》曰:风自火出,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
宋·胡瑗《周易口义》(卷六):“此谓之家人者,盖圣人以此为治家之法也。‘利女贞’者,夫家人之道,以女正为始,何则?夫女子之性,柔弱无常而好恶随人,故凡君子欲治其家,必正其身以正其女,以正其闺阃之内。父子之列,尊卑长幼之序,各得其正。家既正,然后施之为治天下,皆可得而正也。”
宋·郭雍《郭氏传家易说》(卷四):“一家之治,所以为治国、治天下之本也。而家人之道,亦与治国、治天下之道皆一也。齐家自夫妇始,故舜观厥刑于二女,文王刑于寡妻,至于兄弟。然则‘利女贞’者,又家道之本也。此与《诗》首《关雎》,言后妃之徳同意。”“《家人》之名卦,以‘二’、‘五’也。‘二’、‘五’正男女之位,而曰‘天地之大义’者,由人事言之,则男女所以为家人。自道言之,则天地、男女一也。故男女正,有天地之大义存焉,然圣人画是卦而名以家人者,岂真一家之事而已哉?内之修身,外之治国,治天下,大而至于天地之义,举家人皆足以明之。道之要者,无以易此。此圣人名卦之义也。”
元·解蒙《易精藴大义》(卷五):“‘六二’居内卦之内,既中且正。又长女居上,中女居下,皆女贞也,而家人之道,亦当先女贞。六爻刚柔皆当位,所以为家道之善,有吉无凶,若以人言之,则舜之刑于二女,文王之刑于寡妻。二‘南’,正始之道,始以后妃之徳,则女贞者,家道之本也。”“人道与天地并而为三,《易》以人道明天地之道,故男女咸感以见天地之情,夫妇恒久以见四时之运,而《家人》、《归妹》,又即男女以见天地之大义。盖天地之道,先于男女夫妇见之,故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自源而徂流,举末而知本也。文王之《彖》,只言利女贞,风化之原,家道之始也。孔子释《彖》,推本风化之始,在乎男女正位乎内外。‘家人有严君’以下,总论父子、兄弟、夫妇,无一而不尽其道。风化所形,家道之成也。古今言正家者,莫如周有王季为之父,大任为之母,文王、武王为之子,太姒邑姜为之妇,周公为之弟,孰非尽道者?《关雎》、《麟趾》之化,其一家之推耳。蒙谓:天人无二理,治化同一机,故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欲治国者,必先齐其家,此圣人因家人之道而推言之也。”
[2]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
《礼记集说》:蓝田吕氏曰:“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仰而有父母,俯而有妻子;有兄有弟,有臣有妾,尊卑疏戚,一国之事具矣。严而不厉,寛而有闲,此家之所以正也。大家难齐也,不得罪于大家,则于治国也何有?齐桓公五霸之盛,由不能正其家,死未及敛而国已乱矣。故虞舜之世,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以瞽瞍底豫而已。文王之时,天下无犯非礼,以刑于寡妻而已。举治家之心,以加之于国,虽有大小之间,宜不远矣。”
莆阳林氏(光朝)曰:“治天下要领,不出闺门衽席之上。天下国家,皆有父兄子弟,唯在我者先正,则推此而行,亦皆如是。文王之治岐也,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故三百篇之《诗》,遂以《关雎》为首,非独文王为然。自尧舜禹汤以来,皆用此道以治天下,故在家莫亲于父子兄弟。家不正,何以教人?是以君子不出一家之中,推此可以成教于国。”
[3] 所以事君、所以事长、所以使众。
《礼记集说》:严陵方氏曰:“事君以忠,本乎事父之孝;事长以顺,本乎事兄之弟;使众以仁,本乎爱子之慈。《孝经》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弟,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正与此合,所谓‘不出家而成教于国’也。”新安朱氏曰:“‘孝’、‘弟’、‘慈’者,家之所以齐者也。能修之身,以致其教,则一家之人,皆‘孝’、‘弟’、‘慈’,而国之所以事君事长,使众之道,不外是矣。”
[4] 如保赤子
《礼记集说》:严陵方氏曰:“母之养子,以心度心,皆其自然,不必学也,以言慈之所以使众,亦举斯心加诸彼而已。” 河南程氏曰:“今夫赤子,未能言其志意嗜欲。人所未知,其母必不能知之,然不至误认其意者,何也?诚心爱敬而已。若使爱敬其民,如其赤子,何错缪之有?故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新安朱氏曰:“程子有言,赤子未能自言其意,而为之母者,慈爱之心,出于至诚,则凡所以求其意者,虽或不中,而不至于大相远矣,岂待学而后能哉?民能自言其意,而使之者反不能无失于其心,则以本无慈爱之实而于此有不察耳。传之引此,盖以明夫能教其家,使无不慈,则国人化之亦无不慈者,而所以教之之本,则在心诚求之一言耳。初岂有他道哉?”
[5] “一家仁,一国兴仁”至“一言偾事,一人定国”。
《礼记集说》:蓝田吕氏曰:“所谓‘一家’、‘一人’者,皆谓君也。君者,国之机也。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一正君而国定矣。其机如此,故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可不慎欤?”严陵方氏曰:“‘一言偾事’,则《语》所谓‘一言可以丧邦’是也。‘一人定国’,则《诗》所谓‘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是也。”
[6] 其所令反其所好
《书·君陈》:“惟民生厚,因物有迁。违上所命,从厥攸好。”
宋·黄伦《尚书精义》(卷四十五):无垢(张九成)曰:“君陈将欲变商之旧习污俗,不必谆谆于号令也,莫若谨其所好耳。文王雝雝在宫,肃肃在庙,所好如此,故江汉游女,无思犯礼伐条,妇人勉夫以正。纣为天下逋逃主,所好如此,故殷罔不小大,草窃奸宄。违上所命,从厥攸好,岂非明甚?然我谨其所好,而民未化焉,是吾好之犹未尽也。《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其至矣哉!”
《礼记·缁衣》:“子曰:‘下之事上也,不从其所令,从其所行。上好是物,下必有甚者矣。故上之所好恶,不可不慎也,是民之表也。’”
[7] 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
《礼记集说》:蓝田吕氏曰:“民可使心服,而不可使力服;可以身帅,而不可以令帅。尧舜之仁,桀纣之暴,所以皆从其所好,而不从其所令也。‘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此所以身帅而使人心服者也。其道也,自一人一家始,故所以先之也。”江陵项氏曰:“此为治人者言之也。左氏《传》所谓‘无瑕者可以戮人也,子欲善而民善矣’,有诸己而后求诸人也。荀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也。”
[8] 所藏乎身不恕
孔颖达《疏》:“言无善行于身,欲喻人为善行,不可得也。”《礼记集说》:新安朱氏(熹)曰:“‘恕’字之指,以如心为义。盖曰如治己之心以治人,爱己之心以爱人,而非苟然姑息之谓也。然人之为心,必当穷理以正之,使其所以治己、爱己者,皆出于正,然后可以即是推之以及于人,而恕之为道,有可言者。”新安钱氏曰:“‘恕’字是一章之纲领,己行得,人亦行得,国亦行得。此所以成教,所以兴,所以从,若只是自家偏私之说,如何能喻?”
[9]《诗》云
《礼记集说》:朱氏熹曰:“三《诗》之序,首言‘家人’,次言‘兄弟’,终言‘四国’,亦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之意也。”“古人言必引《诗》,盖取其嗟叹咏歌,优游厌饫,有以感发人之善心,非徒取彼之文,证此之义而已也。夫以此章所论齐家治国之事,文具而意足矣。复三引《诗》,非能于其所论之外,别有所发明也。然尝试读之,则反复吟咏之间,意味深长,义理通畅,使人心融神会,有不知手舞而足蹈者,是则引《诗》之助,与为多焉,盖不独此也。凡引《诗》云者,皆以是而求之,则引者之意可见,而《诗》之为用亦得矣。”
【解读】
齐家治国,始于“女正”,而关键在用“恕”。故舜观厥刑于二女,文王刑于寡妻。恕,谓推己及人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笃恭而天下平,用此道也。朱熹云:“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恕己则昏。苟能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则不患不至于圣贤矣。”
教者,上行下效之意。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汉·陆贾《新语·无为》:“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纣之民,可比屋而诛者,教化使然也。”宋儒胡铨谓:“尧舜躬行仁,而比屋可封,从其仁也。桀纣躬行暴,而比屋可诛,从其暴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故为君为长者,可不慎其所好恶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