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当初他们没有发生关系
1
那天罗星和同事吃完饭出来，看到路边一群人围着一个坐在地上半裸的女人指指点点。
女人不年轻了，身上的赘肉层层叠叠像豆腐皮。上衣被扯掉了，头发被撕成一堆稻草，脸上七零八落的抓痕，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淤青。
路人说女人是小三，正室带人把她拖到大街上暴揍了一顿，所以没有人会同情这种破坏别人家庭的坏蛋。
小三没有哭，反倒是没羞没臊地半仰着脸，嘴角浮起一丝凉凉的笑意。正因为她这个不知羞耻的动作，才让罗星看清楚了她的样子。
居然是小舞，让罗星恨了那么多年的小舞。
罗星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小舞的情形。
虽然到了九月，那天的天气却格外热。小舞背着一个蛇皮袋和一个铺盖卷，夹携着一股火车上热气腾腾的污浊之气出现在宿舍门口。
她的脸黑红粗糙，像是能从上面搓出二两泥来。短短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还有一两根来路不明的干草皮。
小舞就是以这个形象来的，她是宿舍最后一个报道的女孩。
在南方这所大学里，来自西北农村的小舞，卑微得像西北大地上开着的一朵野花。
而罗星家在本地，家庭条件还算比较优越。本来她可以上到更好的大学，只因为项东在这里。
罗星和项东在一个院子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每天追在项东屁股后面叫哥哥。等罗星考上这所大学时，项东已经读大三了。
罗星第一次把小舞带到项东面前时，项东悄悄地问她，这个小村姑哪里来的？
那时的小舞实在太土了，像个出土文物。罗星可怜她，经常把自己不穿的一些衣服送给她，有的几乎是全新。她还让项东帮小舞在学校的图书馆找了个勤工俭学的活儿。她是把小舞当成了姐妹和闺蜜。
罗星没想到，自己的好心会亲手把项东推给小舞。
2
罗星渐渐看出小舞喜欢项东，可她不相信项东会爱上这个土妞。直到小舞拿着孕检报告单来找罗星，她一脸懵圈，指着小舞的鼻子说，你撒谎，我要找项东对质。
项东来了，带着几分焦躁不安，夹着几分后悔莫及，窝着几分愧疚唯喏。
一看项东的脸色，罗星秒懂，小舞没有说谎。
项东的解释是那天他喝了酒，把穿着罗星裙子的小舞当成了罗星，才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罗星不信，他们认识二十年了，都没能跨越雷池一步，凭什么会被一条裙子诱惑。
项东准备说服小舞去打掉孩子，却没能成功。小舞跑到宿舍楼顶跳楼，把警察都惊动了。他们三个人的感情故事，曾经轰动一时。
为了逃离小舞和项东，罗星连大学都没读完便出了国。她和所有同学斩断联系，偶尔会从父母那里听到一些关于项东的消息。
项东毕业留校，和小舞结了婚，小舞生了个男孩。后来他们从大院搬走，也就断了联系。
罗星从国外回来，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一晃十来年过去，她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再次见到小舞。
难道他们一家三口不应该恩恩爱爱地幸福生活吗？小舞居然在街头背着小三的臭名被人暴打，太辜负了当年她的退让。
罗星落荒而逃，再多待一秒钟她都会窒息。
第二天早上，罗星刚进办公室，大家在网上看小舞被暴打的视频，讨论得眉飞色舞。
有人神情古怪地给罗星指指会客厅，说有人等她。她推开门，看到视频中的女主角正端坐那里。
隔了一夜，小舞脸上的淤青更加明显，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
罗星不清楚小舞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觉得背后数双眼睛，看得她浑身芒刺。她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3
小舞站起身和她打招呼，罗律师早，好久不见。
罗星躲避不掉了，硬着头皮在小舞面前站定，你找我什么事？
打官司，我要告昨晚打我的那些人。昨天晚上你不都瞧见了嘛，我在人群中看到你了。小舞轻描淡写地说着，嘴角甚至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纹。
罗星心头一顿，小舞居然想让她帮忙打官司，这脸皮也没谁了。
不好意思，我不接你这个案子。罗星转身往外走。
项东快死了，难道你就不想听听？小舞的声调里都是凄凉的风。
罗星可以头也不回走掉的，他们还和她有什么关系。可她被一个死字命中要害，让她的脚底动弹不得。
项东得了癌症，没几天活头了。小舞神情冷漠，眼角的细纹里透着寒凉。她的头发枯草一样扎在脑后，能看出来她过得并不算好。罗星鄙夷地想，怎样没品的男人才会看上她这样的小三。
所以你等不到他死，就出来找男人了？你就这么……罗星想说她下贱，最后却说，你就这么等不及吗？她控制不住外流的冷嘲热讽。
小舞却噗嗤笑了，活该呗，我们该有这报应。
这女人真的好无耻，罗星恨不得抽她一耳光，又怕脏了自己的手。
罗星，你能不能去看看项东，他等了你十几年，再不见一面，就真的来不及了。算我求求你了。
小舞扑通一声跪在罗星面前，刚才还傲慢无礼的她哭起来。
剧情反转得让罗星措手不及。呆愣了几秒钟后，她向后撤了撤身子，心情却在巨浪滔天中翻腾。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努力把想揍小舞的冲动拉回来。有些女人，无论过多少年都没法改变下贱的本质。
4
罗星去看望项东，是在一个下午。
那天她本来不想答应小舞的，不知道是项东的病入膏肓让她心痛，还是小舞的下跪让她动容，更或者她不想让别人看热闹。总之她还是应了小舞的请求。
小舞刚收拾完垃圾，病房里一股特有的酸臭味儿。被子下面的项东，已经瘦到脱型，脸颊深凹，双眼空洞，没有了一丁点原来的模样。
尽管做足了思想准备，罗星还是被眼见的现实吓到，一股疼痛感扑面袭来。她杵在那里不动，还是小舞上来接过她手里的花，客气地给她让座。
罗星像个木偶被推到了项东面前，推到曾经把她伤透了的男人面前。
真没想到会以这副样子见你，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项东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却还是因为激动抖得厉害。
罗星尴尬地笑笑，应该来看你的，毕竟我们……认识那么久了。她组织不好自己的语言，不知道在说什么。
星星，是我对不起你，这十几年来我从没有忘记过你，这辈子我也只爱过你一个人。项东继续说着，毫不在意小舞在场。
还是罗星觉得脸上挂不住，赶紧看了小舞一眼。小舞像没听到，手里在摆弄罗星带来的那束花。她把多余的叶子和过长的枝杈剪下来，一枝枝插在花瓶里，她做得那么熟练那么精细。
罗星想起来，小舞的插花还是她教给她的，她学的真好。对了，她还教会了她化妆，教她穿衣打扮，让她变成一个会吃西餐的城里人。而最终呢，小舞带着她教的本领抢走了项东。
呵，这塑料花的姐妹情。罗星的心又阵痛了一下。
小舞送罗星出来，两人一路无话。还说什么呢，罗星能来就已经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
快走到医院大门口，还是小舞先开的口，其实我和项东早就离婚了。
罗星又怔住，隔了十几年，这两个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除了一次次把她的回忆炸醒，还要给她一场场震惊。是觉得她的生活太平淡了吗，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自从项东之后，罗星没有再找过男人，那根被双重背叛的刺，在她心底十几年，碰一碰都是疼的。她的恨哪里是一天两天能治愈的。
5
小舞说，项东留校了两年，他好面子，我们那点事总是被传来传去，几乎被每届新生都当成笑料传一遍。他受不了，辞职自己创业，结果一败涂地。他整天喝酒，说是我毁了他的人生，身体应该就是这样喝坏的。
他说要离婚，我没同意。我是不是挺贱的，爱一个男人就这么死皮赖脸。后来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又起诉离婚，闹了一年我们这才分开了。他把房子和孩子留给了我。
两年前，项东被查出得了癌症。那个女人离开了他，是我主动找的他。你说我不要脸也好，无耻也好，我就是想照顾他，陪着他。
他做手术花光了所有的钱。我们都没投额外的医保，他没法出去工作，我挣的钱连他后续的药费都不够。所以……所以我才找男人啊，我需要钱。这次他又复发，医生说彻底没希望了。
罗星看看小舞，她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在阳光下面烁烁发光。
那你在外面的事，就是你找男人弄钱的事，项东知道吗？罗星不屑地问。
应该知道吧，只要我拿回来钱就行，他从来没有关注过钱的来路。小舞苦涩一笑，满眼的失望。
在看到小舞的白发，在得知项东明明知道小舞为了挣钱在外面找男人，还那么心安理得时。罗星发现自己她对小舞的怨恨不那么强烈了。
她真的不够爱项东，至少做不到像小舞那样爱得狂野，飞蛾扑火，不顾后果。
罗星再也没有去看过项东，也没有和小舞联系过。她以为这段过往，可能从她的生活中彻底过去了。直到一个月后，小舞来律师事务所找罗星。
她说项东走了，她来感谢罗星去看了项东，圆了他最后的心愿。
她给罗星带来一些东西，是项东留给罗星的。
好奇在罗星心里扩散，小舞的心胸居然那么宽广，这么多年了，居然毫不在意自己爱的男人心里一直装着其他女人。也许爱到极致，眼里只剩下对方，就真的不在乎了。
6
小舞临别时说，当年我找到项东，想通过他改变命运，的确做得很不厚道，对你很不公平。找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太辛苦了。即便他给我零分，我也要给他一百二十分。天天听他说爱你，我都习惯了，因为他爱的也只有你。
罗星的心弦再次被触动，等到小舞走后，她才打开那个盒子。
盒子里是她和项东从小到大一起玩游戏的玻璃球，折纸，看电影的票根，旅游时的地图和景区门票。还有一张两个人的合影照，那上面的他们只有十八九岁，阳春白雪，青春年华。
那时没有小舞，只有她和他。
那年秋天，罗星接了一个案子。一个女人把自己的情夫给杀了，原因是情夫少给了她五百块钱。她要用五百块给孩子报补习班。
作为法律援助机构，罗星免费给这个女人做辩护律师。可听到女人的名字，她瞬间傻掉了。那个杀人犯怎么会是小舞？
小舞瘦了一些，眼神透着看穿一切的厌倦和倔强。
罗星失去了理性思维，她说小舞，你试着回想一下，是不是那个男人先动手打了你，你正当防卫过当，才失手把他……
不要说了罗星，我知道你的想法。不是正当防卫，我就是想杀了他。他老婆带人在大街上打我羞辱我，我是要和他断干净的。项东死了，我不需要他的钱了。是他非要来睡我，我要五百块钱他都不肯给，我就把他弄死了。我活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真的，我想去找项东。小舞风轻云淡地说，拉家常似的。
你傻呀，你还有孩子呢，你和项东的孩子怎么办？罗星急了。
那不是项东的孩子。小舞的话再次让罗星触雷。
7
十几年前那天晚上，我是穿了你给我的裙子，我是想去勾引项东。其实我们什么都没发生，项东喝多了不记得。我太想得到项东，找了其他的男生做了一次，才有了那张怀孕单。孩子我送到他亲爸爸那里去了，我没有任何牵挂了。求求你罗星，放我走吧，我累了。
小舞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哗哗地下雨。
小舞被带进去时，回头冲罗星翘起了嘴角。罗星仿佛看到第一次在宿舍门口见到小舞，一身土气的小舞，瞪着那双清纯的眼睛。这世界曾经是她憧憬的，美丽的。
小舞是自杀的，在和罗星见面后两天。不知道她哪里弄来的刀片割了手腕。她早已做好了最后的安排，只为赶着去和项东重逢。
罗星收到了小舞留给她的最后的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十几年了，小舞第一次向她道歉。
在这一刻，罗星才终于彻底地放下了所有过往，所有的怨念。
如果当初知道小舞没有和项东发生关系，没有那个孩子，她会不会为了争夺项东和小舞撕到底。
她可能做不到，因为她没有小舞爱项东，爱得那么彻头彻尾，奋不顾身。
爱情从来是旗鼓相当，两厢情悦。这把双刃剑用得太过用力，只会弄伤自己。
罗星决定开始相亲了，她要找个爱她的，她也爱得起的男人，趁她还有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