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朱福| 二叔的城市


作者简介:
朱福,内蒙古太仆寺旗人,农民工,曾在报刊及网络平台上发表过小说和散文作品,现暂住包头。虽然好高骛远的写作不能盈实碌碌无为的日子,但也能求得一分心灵上的满足。
作家新干线

二叔的城市
一
黑里,约莫够两碗大豆了。二叔跟自个说,行了,这是人家的,够多了,行了。二叔就堵了粮仓的窟窿,把两碗大豆掩进腋里,看看四下,急慌慌回了家。二叔这回放心了,二叔明儿天一亮就能去城里了。
二叔去城里不是给人送大豆,是给一座坟送大豆。那座坟就在城的西边,坟里埋着黑女。二叔问好了五大爷,五大爷说,明儿就是清明。二叔就相信五大爷,五大爷说明儿是清明明儿就是清明。白天,二叔跟队长请假的时候,队长问他,甚事?二叔说,大事。队长盯着二叔看了好大一气,没看出所以然来,就给二叔批了假。队长批了假,二叔就等天黑,天黑了就去队里粮仓里闹大豆。二叔跟队长请假的时候,想跟队长张嘴借几碗大豆,但没敢跟队长说,二叔只好闹了。二叔说的闹就是偷,也不是偷,是偷偷的借。二叔打算先闹上,甚时候队里给分了大豆 ,就把这两碗大豆还上。二叔只是当时没有。
黑女,是宝昌砖厂的女工。黑女活着的时候爱吃大豆。二叔在砖厂干活时,数黑女跟二叔好,还给过二叔一把大豆。二叔答应过黑女清明要给黑女送大豆,二叔不能失言。
队长给二叔批完假,心说,一加二等于几都不知道,能有球甚的大事。队长没注意第二天是清明,也没把二叔请假跟清明联系起来,光是觉得二叔请假有问题。队长想,二叔城里没亲没故,他进城干甚?马儿滩谁都知道,二叔不但城里没亲戚,村里也没亲戚。二叔就一个人,一个人从他那两间一人高的土坯房里出来,又朝那两间一人高的土坯房里进去。冬天一个人,夏天也一个人。那么,二叔究竟要去城里干甚,队长咋也闹不机明。队长越想越不往好处想,想到半夜,吓得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心咚咚的直跳,队长自个跟自个说,娘呀,这家伙是不是是个特务?这家伙的傻是不是从小就装出来的?队长想到这,后背紧了一下,就赶紧穿起衣裳往外走,要去书记家。队长刚出院又收住脚步,咋想二叔不是做坏事的人,又返回家睡觉。队长睡是又睡下了,但还是睡不着,队长老想知道二叔请假到底是干甚了。队长睡着睡不着地睡到东天边扯起亮来,就起身朝去城里的那条路口走去。
队长走到去城里的路口,朝外手拐下道,又走了十来步远,正好有一道圪塄,就顺势藏了起来。队长量定二叔肯定还没出村了,队长量定能从二叔的形色中看出二叔究竟是不是搞特务了。队长按二叔平时走路最快的脚步来估算,把去的时间跟回来的时间,再跟进了城的时间加一起,二叔就该在这个功夫出现在路口。队长警惕地爬在圪塄下面,睁着一双小眼睛盯着村口的动静。
队长盯到一锅烟的功夫,听见村口有噔噔噔的脚步声。
二叔出现了,二叔高高的个子,在越来越亮的天色的衬托下,忽扇忽扇地朝队长走来。
队长不敢眨眼,队长的心跳得越来越快,队长用十倍的注意力盯着二叔,想从二叔身上的哪个地方,识破二叔去城里的真正企图。
队长看见二叔换了一身刚洗过的衣裳,肩膀上挎着一个老时候的褡裢,里头支支架架地装着东西,又沉又轻的样子,队长判断不出到底装的是甚。队长笑二叔,这家伙穿扮得还挺讲究,但队长最关心的还是褡裢里装的是不是情报?队长就想立马钻出圪塄,逮二叔个正着,但又转念一想,还是放长线钓大鱼哇,成大器者不能在小节上栽跟头。队长就决定暂且不能轻举妄动,依旧伏在圪塄下面,静观二叔的动静。
二叔走到去城里的路口,突然收住脚步不走了。二叔一边仰头朝城里的方向瞭着,一边朝藏着队长的圪塄走去。二叔突然紧尿了,二叔想尿尿。二叔扭着头不偏不斜,照正走到圪塄跟前,掏出来就尿。二叔刚二十来岁,正年轻了,尿出的尿弧度挺大,近一下远一下,有的落在圪塄上,有的落在圪塄里。有的溅在了队长头上,有的没溅上。队长不敢抬头看,更不敢动弹。
二叔两眼一直瞭着城市的方向,没看圪塄,尿完,右手夹住甩了两下,二叔说,妈的,没且甚就早早尿了,六七十里路了,可要渴了,早早就尿了。说完系住裤带急风急雨地从去城里的路口拐上了后山。
队长看着二叔的背影,呸呸吐了两口,骂,尿你爷一头。
后山阳坡有二叔爹娘的坟地,二叔上了后山阳坡,在爹娘坟前跪下,把褡裢从肩膀上取下来,掏出东西来,然后二叔的身前就升起一股烟来,二叔又磕了头,起身朝城市的方向走去。队长这才知道,二叔的褡裢里原来装的是纸钱。
天气进了三月,明显暖和起来,越走越暖和。二叔依稀觉得甚地方有丝丝绿意,又说不清这绿意到底绿在哪里,二叔就拿脚边走边踢车道塄上的死草,一踢一踢,果然死草下就出现了隐隐的绿意。二叔活了这么大,这才好像知道清明跟春天是相跟着来的。二叔忽扇忽扇地走着,两道牛马车久而久之留下来的圪塄塄,在二叔脚下弯弯曲曲地往后退着。
二叔以往好多回想过,这两道圪塄塄,是人们赶着车走了多少回才走成的。又想,这两道圪塄塄肯定是爹赶马车走出来的,那马蹄印就是爹的那三个马走的。里手这根道是雪里青走的,外手那根道是白月点走的,当间是辕马银鬃子走的。它们从村子里出来,走呀走的,走走的就走的满世界都有了路。二叔这么想着,就想起了张家口,想起了灰腾梁,想起了沟道,二叔心底一酸。二叔没去过张家口,没去过沟道,二叔爹去过。二叔就去过灰腾梁。
二叔想起了爹,就想起了爹的皮车。二叔好像看见了爹那扬在空中的大鞭,听见了爹那赶车的“驾”“驾”声。二叔甚至看见了爹那三套皮车,在爹的大鞭指引下,哗啦哗啦地朝前跑去。二叔朝前瞭瞭,又朝后瞭瞭。二叔想,爹要是真的有灵魂,这会儿肯定就在我旁边陪着我走了,爹会赶着皮车送我去城里的。
二叔抱住大道想着走着,走到半前晌,抬头看看阳婆,估摸了一下时间,就开始踩荒,踩荒截近,能节省时间。二叔盘算好了,前晌到去,黑长来回来,误不了第二天队里出工。
二叔要去的城市就是宝昌。
二
二叔这个称谓是爹按乡俗要我叫的,二叔大名叫魏广生,脑子有点问题。我们家一说起魏广生来,我也就魏广生魏广生地提名道姓,爹听了就骂着纠正我,不叫叫二叔的大名,叫叫二叔!我就从此改叫二叔了,直到现在。
二叔是个非常平凡的人,平凡的几乎叫人想不起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二叔的城市大概是二叔这辈子唯一的一个故事。
二叔去灰腾梁那年才十八。
二叔原来上边有个大哥,四五岁时得病死了,娘也再没生养,二叔就成了独子。二叔的爹娘在二叔去灰腾梁的那年,又死于一氧化碳中毒。爹娘一死,再没旁的亲人,就剩下二叔一个人了。二叔一个人在家孤单,就想出外,出外白天那么多人,黑夜也那么多人。在家出去人多,回来人少。所以,队里一有外工,二叔头一个报名。
二叔在灰腾梁的工地上是砸夯工。二叔虽然刚十八岁,长得却人高马大,粗胳膊粗腿,有一双马儿滩独一无二的大脚,走起路来忽扇忽扇的,能卷起一阵风。马儿滩谁的脚都没有二叔的脚大,不管二叔去过哪里,只要一看那双独一无二的脚印,就知道是二叔的。就因为二叔力大,二叔理所当然地成了砸夯工。砸夯要喊号子,但二叔不会喊,只会喊嘿哟。开始,嘿哟也喊不到点子上,人家嘿哟声已经落了,二叔的嘿哟才起声,闹的人们落夯落的十分别扭。人们就左一回右一回地教二叔咋喊嘿哟,咋把嘿哟这两个字压在落夯的最后那一刻。二叔也不笨,硬是学会喊嘿哟了。二叔就见天跟人们嘿哟着砸夯。夯是大夯,八个人砸,都光着膀子,八根夯绳分别搭在八个人的肩膀上,八个人身子同时抻着夯绳用力往后一抑,就连夯石抻在了半空中,随即八个人同时又一齐往当间一合,那夯石就重重地落了下来,砸在土上,砸得那些虚土一片连一片地瓷实起来。夯石每一回落下来,都砸在那号子的最后一个字上,字字不落空。八个人有节奏地边砸边挪动地方,边激昂地喊着号子:
从南来了挂车呀——嘿哟,
搬了个好媳妇呀——嘿哟。
灰腾梁的风呀——嘿哟,
天天瞎球刮呀——嘿哟。
毛眼眼不敢睁呀——嘿哟,
吹开了袄大襟呀——嘿哟。
你想看见甚个呀——嘿哟,
羞死了我那娘呀——嘿哟。
媳妇跳下了车呀——嘿哟,
骂你个臭男人呀——嘿哟。
咱这是图个甚呀——嘿哟,
好你个没良心呀——嘿哟。
等你返回来呀——嘿哟,
我们继续看呀——嘿哟。
那就开始等呀——嘿哟,
我想吃口烟呀——嘿哟。
八个人就放下夯石卷旱烟。二叔不卷,二叔光就朝刚才他们唱的那个媳妇走去的方向瞭,那个媳妇走去的方向是锡林浩特。二叔以往不知道那个方向有个锡林浩特,自来了灰腾梁才知道,二叔断定那个媳妇就是去锡林浩特了。二叔擦擦头上的汗,看看阳婆,又朝锡林浩特那边瞭瞭,二叔心想,等汽路修通了,也坐上汽车去锡林浩特看看。二叔听公社带队的说过,锡林浩特是个城市,可大可大的城市,比宝昌还大。二叔想起宝昌,就想起了漂在宝昌上空的那种味道。二叔清清楚楚地记着,来修汽路路过宝昌转盘街的时候,可想从皮车上跳下去,跑进街里,去看看宝昌的楼房,走走宝昌的油漆马路。可是,公社带队的不叫皮车停下来,带队的站在头一挂皮车上,老朝后喊,快走!快走!二叔就不能跳下皮车去看看宝昌。二叔坐在皮车上,朝后瞭着宝昌,二叔在宝昌的空气里,闻到了一股从来没有闻见过的味道,这味道里有煮肉味,又有炒菜味,又有麻油味,又有汽油味,还有一股臭臭的煤烟味,掺和起来好闻极了。
天冷了,地冻了,汽路不能修了,二叔回了马儿滩。整整一冬,老想去锡林浩特的那个媳妇,想灰腾梁嘿呦嘿呦的号子,想宝昌转盘街上的那股味道。二叔就想出外。
熬过四五个月,天暖了,队里说宝昌砖厂要人了,二叔说,我去。队长说,去的人太少,不像修汽路。队长怕二叔受欺,不叫二叔去砖厂。队长叫三孩子去了,可三孩子不想去,上了皮车呜呜地哭了。队长朝辕马肚上就是一脚,辕马吓得拉起车,朝村外跑去。
二叔知道了三孩子不想去,就跟队长说想替换三孩子。
队长说,咋换了,少说走出够三四里地了,你能断住(断,坝上方言,追的意思)?二叔说,能。二叔回家拿上行李,没顾上捆一捆,抱着盖窝拔腿就断。
二叔跑出马儿滩的时候,二叔瞭见皮车快进后营子了。后营子是东北方向离马儿滩最近的一个村子,有三四里的路程。二叔边跑边朝后营方向招手,边招手边喊,二叔指望皮车上的人能听见能看见。但,该听的一直没听见,该看见的也一直没看见。二叔想,要是爹活着,兴许今儿送干活的就是爹送了,是爹送,他肯定在半路地等我了。
二叔跑到后营子的时候,皮车已经快出了后营子了。二叔觉得嗓子干得快冒烟了,二叔想喝水。
在二叔想水的时候,皮车上的人这才扭回头看见了后面招手的二叔,皮车停住了。二叔见皮车在等他了,这才放慢脚步,哎呀哎呀地缓气。二叔走到皮车跟前时,累得一点劲都没了,虚脱得快要瘫下去了。正这时,村口有个担水的正好跟二叔碰了个照面。二叔拦住担水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哥,我喝口水。担水的放下担杖说,喝哇,歇息再喝,小心炸肺。二叔嘴上嗯嗯答应着,人已经爬在水桶上。二叔眼底下清凌凌的水,忽悠忽悠地在桶里荡着一股清香,二叔忍不住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担水的人着急地说,歇息喝,歇息喝,小心炸肺。二叔顾不得歇息,二叔嗓子里的火蔓延到了全身,二叔爬下去一口气喝了绝有两大瓢。担水的人说,这要喝坏了。
二叔抹抹沾在嘴上鼻子上的水,跟担水人笑笑,算作谢意,上了皮车把三孩子换了下来,去了宝昌砖厂。
三
正如队长所料,砖厂跟修汽路的确不一样。跟二叔一起来的那两个人,分到了别的岗位,二叔跟一伙外人在一起。
二叔的工种是背砖装出窑,二叔见都没见过窑,更没干过,二叔全凭跟人家学着干,别人咋干二叔就咋干。二叔手笨脚也笨,不是散了,就是跌了,二叔着急得满头是汗。老工人们也不跟二叔说话,一个个黑着脸各干各的,一脸两不相干的表情。二叔就想爹娘了,爹娘没跟二叔黑过。
二叔夹在一伙黑着脸的人当中,笨手笨脚地学着背着,背着背着,觉得好像有点气短,二叔没想起来砖厂时断皮车的情景,没想起在后营爬在水桶上咕咚咕咚喝凉水的情景。二叔没来砖厂时没气短过,二叔估计这气短是因为窑里热的原因。二叔想跟一搭背砖的人们说说气短的事,看看那一张一张黑着的脸,二叔不敢跟他们说了。
没到晌午,二叔就饿了,饿了,气就更短了。以往二叔没有这种毛病,砸夯那会没有这种毛病,饿是也饿了但不气短,这饿了开始气短了。二叔没想这是因为甚,二叔也想不来这是因为甚。给二叔叉砖的那个黑脸女人也大概饿了,边给二叔叉砖边从兜里掏出甚来吃,好像是大豆。节一会儿掏出一颗往嘴里一扔,两牙搓一下吐一口大豆皮,节一会儿掏出一颗往嘴里一扔,又一搓一吐。那女人牙挺厉害,随着咯嘣咯嘣的响声,牙叉骨一硬一硬地激起一道一道棱子。二叔好像闻见了从黑脸女人嘴里飘出来的豆香味儿。黑脸女人只是肉黑,跟那伙男人的黑不一样。
二叔闻见了豆香味儿,肚子就更饿了。看见那女的牙叉骨激起的棱子,二叔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二叔咽完唾沫正要背起砖走的时候,那黑脸女人转过身来,甚话没说,掏出一把大豆递给二叔。二叔看看黑脸女人,看看大豆,接了过来,攥着进了窑。二叔心里热热的。
二叔把黑脸女人给的那把大豆攥进窑里,想吃,又不舍的吃,就攥着。要装砖了,二叔只怕不小心把大豆掉了,就装进了兜里,二叔按了按装大豆的兜子。
黑长来吃饭,做饭的大师傅点名领饭,点一个领一个,二叔这才知道黑脸女人就叫黑女,这到底是不是黑女的大名,二叔不知道,二叔知道她叫黑女就够了。二叔打上饭,看看碗,想给黑女夹点,算作报答。可黑女打上饭装进一个布兜子,提上走了。二叔见黑女是朝西北方向走的,二叔猜测,黑女的家就在砖厂的西北方向。二叔端着碗里的饭,痴着朝西北方瞭,摸摸兜里的大豆。后来听人们说,黑女的家里有个带病的男人,黑女的饭是拿回家跟他伙吃了。关于那个带病男人是黑女的甚了,二叔没问,二叔不懂的问这些闲事。
从那天黑女给二叔那把大豆开始,一见面二叔就想跟黑女说话。可是,二叔不知该说点甚了,二叔就越想说越不知该说点甚了,越想就越想不起来,所以二叔就更没话了。黑女也没话,只是给二叔装砖卸砖,一饿了就吃大豆,牙叉骨咬的一道棱子一道棱子。
二叔干了快好几个月的时候,二叔老觉得气一天比一天短的厉害。原来是饿了才气短,这不饿也开始气短了。有一回,从窑里往外背砖,没等出了窑门,二叔就气短的一口气没拔上来,就晕过去了。二叔晕过去的时候自个不知道,等醒来才知道自个晕过去了,知道是黑女从砖堆里把二叔连抱带拉救出来的。
二叔记住了,黑女给过他大豆,黑女从窑里救过他。黑女是好人。
二叔在砖厂养了一个月病。医生说二叔是水冲肺。二叔这才知道就是那回在后营爬在水桶上冲的。二叔问医生有治么?医生说,治好就治好了,治不好就治不好了,难。二叔始终没听机明。
二叔又看了十来天的病,二叔觉得出气吸气不大费劲了,就问医生能不能干活?医生说,干也行不干也行。二叔又没听机明。二叔又试试出气试试吸气,觉得跟好的时候差不多了,二叔就上班了。二叔上班一走进砖厂就瞅摸黑女。二叔病了的这四十来天,一直没见过黑女。
二叔瞅摸了好几天,就是看不见黑女的人影,又不敢问问人们。二叔一有空就把手伸进兜里摸黑女给的那把大豆。黑女当初给二叔的那把大豆,二叔一直在兜里装着,没舍得吃。
后来才知道,黑女自二叔看病就一直没来上班,二叔心里空落落的,老朝西北方向瞭。又瞭了好几天,黑女还是没来,二叔心里就着急了,二叔好像觉得不大对劲,二叔只指望从别人的说话中听到黑女的消息。后来也就真的听到了。
歇息的人们说,唉,黑女咋就说不行就不行了。
二叔心里一紧。
有人问,到底是甚病?
那人说,大出血,死了。
二叔心里咯噔了一下,天跟地都是灰的。在这个世界上,跟二叔好的人只有爹娘,五大爷,队长跟黑女。爹娘死了,黑女也死了,二叔想大嚎一气。除了黑女,谁救咱了,谁舍得给咱一把大豆了。人不能没了良心,黑女是个好人,二叔朝砖厂的西北方向走去。
二叔出了砖厂,不知道黑女的家住在哪里,只是肯定就在西北那一片人家里了。二叔不知道该咋跟人们问路了,他咋想也想不出来该咋问了。二叔只是往前走,二叔相信黑女就在前面这片人家里了,二叔朝那片房子走去。可二叔一道巷一道巷地走,就是不知道哪家是黑女的家,二叔看见哪家都像,又看见哪家都又不像。二叔着急地在兜里捏过来捏过去地捏着那把大豆。二叔想,不问不行了。可该咋问了,就问黑女的家在哪了?黑女这个名儿是砖厂人给起的,黑女的大名究竟叫个甚,二叔不知道。二叔终于想起来了,就问大出血的那个女人哇。二叔就这么问了。人们老远指指西山,说,埋了。还说,可怜黑女了,活的时候天天往回拿饭,死了,没良心的男人跑的连影都没了,连个上坟的都没有。
黑女死了,二叔不想在砖厂干了。再也没好好上过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二叔说身上没劲儿,又气短,二叔说,想回马儿滩。二叔临回马儿滩那天,去黑女坟上跟黑女坐了整整一天。二叔一直没跟黑女说过话,今儿说了,说的最多。二叔说,你是个好人,我永远忘不了你的那把大豆,忘不了你救了我。二叔给黑女烧了纸,二叔一直装在兜子里的那把大豆,全给黑女掏了出来。二叔想起了五大爷说的清明,清明就是给死人烧纸的日子,二叔就跟黑女说,等清明我来给你烧纸,送大豆。没良心的跑了,我来给你上坟。
第二天,二叔回了马儿滩。二叔是步行回的,二叔回家死路过黑女的坟地,二叔又跟黑女坐了两三锅烟的功夫。二叔临走甚话没说,二叔爬在黑女的坟头磕了四个头。爹娘死,五大爷叫二叔给磕三个头,二叔就磕三个。二叔给黑女磕头时,忘了到底磕几个了,老觉得没磕够,就磕了四个。二叔临走又跟黑女说,等清明我来给你送你爱吃的大豆。
二叔从回到家就惦记着明年清明给黑女上坟,就惦记着上坟时给黑女拿大豆。
二叔问五大爷,咱队种大豆么?五大爷说,种了。二叔又问,碾下来分给社员么?五大爷说,分了,咋?二叔说,不咋,就问问。二叔就高兴地等分大豆。
二叔边给队里干活,边等队里勾大豆,等着等着,大豆终于勾了;等着等着,大豆终于碾了;下来,就是二叔等着队里给社员们分大豆了。可等一天不分,等一天不分,再等下去,堆在场面里的大豆没了。二叔就问五大爷,五大爷告二叔说,那堆大豆队里入库了。二叔问,不分了?五大爷说,不分了。二叔没了下话,二叔原来的那股高兴劲没了。但,二叔还不死心,边干活边等队里给社员们分大豆。二叔甚都不思谋,就思谋分大豆了。二叔指望队里给分上大豆,过年清明好给黑女上坟去,黑女爱吃大豆。二叔等了一秋天没等见,又等了一冬天还没等见。
二叔就这么一天一天等了下去,转眼,过年了,天气暖和了。二叔想起了清明了,五大爷说天气暖和了就是清明。二叔就去问五大爷清明是不是到了。五大爷说,就是到了,明儿就是清明。二叔跟五大爷说话的时候,五大爷听出二叔的气明显不够用,就又说二叔,当初就不该去砖厂,不该爬在桶上喝那两瓢凉水。二叔没理会气够不够用,二叔就惦着清明跟大豆了。二叔想,黑女爱吃大豆,没大豆该咋闹了?二叔跟队长请完假,黑夜就去队里的粮仓闹大豆。
四
第二天就有了开头队长盯梢二叔的那一幕。
队长等二叔忽扇忽扇走的看不清了,才从圪塄下爬上来,队长咋也闹不清楚二叔进城的目的。吃完早饭,保管来寻队长,跟队长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保管说,队里的大豆丢了。队长问,咋丢的?保管说,粮仓叫铁棍捅了一个拳头大的一个口子。队长问,丢了多少?保管说,大概有五几斤。队长不信,偷一回就偷五几斤?保管说,顶多五几斤。队长说,丢多少不说,这是性质问题。又问保管,有个约摸么?保管说,这个贼是个大脚。队长问,多大?保管说,一拃零一探。队长听完就领着保管来到二叔尿尿的圪塄边,叫保管拃二叔的脚印,保管一拃,正好是一拃零一探。队长就命令保管快去牵马,保管就牵来了二叔爹的白月点跟银鬃子,白月点跟银鬃子是队里腿脚最快的两匹马。队长跟保管上了马背,朝二叔消失的方向断去。
快过晌的时候,二叔来到了黑女的坟头。二叔盘算不来黑女死了多长时间,二叔光觉得黑女死了有些日子了,坟头也长过草,一秋一冬的风给刮得歪歪斜斜地躺着,风一吹,颤颤地抖着,凄凄凉凉。二叔不知道黑女这会儿在土里是个甚样子,二叔相信黑女还好好的,要是黑女这会儿能活过来,还能给二叔一把大豆该有多好。二叔给黑女跪下去,点了纸钱,磕了三个头,大概是三个。二叔跟黑女说,我给你拿来大豆了,没敢给你炒,你自个在下头炒炒再吃。剩下的我给种你坟地周围,过些日子就长上来了,秋天我来给你收割,你爱吃大豆,往后你饱饱地吃,我年年给你种。二叔说完,就给黑女坟头搁了一掬大豆,剩下的全给黑女种在坟的周围。种完大豆,二叔想了想该往回返了,二叔就又在黑女坟头跪下,又给黑女磕了三个头。
二叔磕完头起身回家,刚走下西山坡,老远见两匹马朝他跑来。能看清马的颜色的时候,二叔就认出了这两匹马一匹是白月点,一匹是银鬃子,这两匹马当年是爹的马,二叔经常牵它们去饮水,吃草。这两马匹还记得二叔,老远就认出了二叔,朝二叔咴咴地叫个不停,好像见了二叔爹似的亲热。骑在两马背上的是队长跟保管。二叔见了队长,心里紧了一下,二叔想,队长问起大豆,死活不能承认,承认了,黑女坟上的大豆就会叫队长没收走,没收走,黑女就没有大豆吃了。
队长问二叔,你肩膀上的褡裢了?
二叔两手分别摸着两马,跟队长说,肩膀上。
队长说,我是问你褡裢里的东西了?
二叔摸着马,不看队长,说,空的,原地就是空的。
队长笑了,说,你也会说谎?
二叔说,就是空的,你哪见的我?
队长说,圪塄底,你出村口时我就在圪塄底了,你在圪塄上尿了一泡,尿了我一头。我见你褡裢里有东西了。
二叔没话了。
队长又说,你老实说,你请假说进城,到底进城么?
二叔说,进了。
队长说,你根本就没去城里,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偷队里的大豆了?
二叔还是不说话,二叔不摸马了,二叔要往回走。
队长说,你说实话,说了实话甚事没有,何况是你。
二叔相信队长的话,也知道自个的不对,态度就软了下来。
保管说,说哇,谁跟谁,队长不骗你,你去砖厂时队长还怕你受欺了。
二叔想想也是,可又怕说了,黑女就没大豆吃了。二叔跟队长说,要是我认了是我偷的,你得依我一件事,别往回没收,就顶我借你的,队里甚时候分大豆,你扣我的。行不行?
队长说,依你。
二叔就把他砖厂咋认识的黑女,黑女咋爱吃大豆,黑女咋给了他一把大豆,黑女咋死的,他跟黑女咋许下今年清明去给黑女送大豆的,咋回家等着分大豆没等见的,这么一五一十地跟队长说了。
队长听了,痴住眼盯了二叔够一锅烟的功夫,盯得二叔心里一紧一紧的,二叔说队长,你说话算话啊。你要闹就闹我,没黑女的事,你不能去黑女坟上没收大豆,没收了大豆,黑女就没大豆吃了。要闹就闹我。
队长痴痴地看着二叔,突然笑了,队长说,你这么个人都能懂得知恩图报,把黑女给的一把大豆,看得比山还重。这几斤大豆免了,够男人,没事了。
二叔不相信,二叔问,不闹我了?
队长说,你是个有情义的人,我能闹你?你为了一把大豆能费这么大的劲报答黑女,你了不起。
二叔就笑,就跟队长说,等我分了大豆,我就还给队里,多还几碗。
队长白了二叔一眼。
二叔擦擦头上的汗,放心了,嘿嘿直笑。
五
二叔回了马儿滩,决心往后不偷不摸,规规矩矩地做一个好人。他要对得起队长。队长是个好人,咱想去砖厂干活了,队长怕咱受欺,不叫去。只是咱硬要去了,没忍住渴,爬冷水桶上那么的喝,气才不够用的,往后,多干好事。二叔想回报队长,咱闹了人家的大豆,其实就是偷的,人家没闹咱。
二叔没别的本事,二叔就有一把好力气,队里有重活,二叔就跟队长说,我去。一有重活,二叔就说我去。二叔总认为,他能干动的活就不算重活。可是,二叔一重了,气就不够用。
队长说二叔,往后别干重活了,就叫二叔看了田。看田轻闲,就是走走窜窜的营生。说是看田了,队里能行走的人都参加劳动了,队长走到哪,人们跟到哪,哪有闲人去地里祸害庄稼?牲口们有牛倌羊倌放着,一鞭子抽下去,牲口们都得规规矩矩。说白了,就是队长明着给了二叔一碗便宜饭吃。二叔砸过夯,背过砖,都是力气活,每干一下,浑身都得用劲,一用劲,连汗毛眼都憋得满满的。二叔看田就不憋了,身上轻飘飘的,好像挨不住地似的,二叔不用劲就难受。
这年好年头,山药秧绊脚绊脚地走不了,队长高兴地说,等数了伏,打三五个山药窖哇。二叔说,我打,我有劲。队长说,不用你,你看你的田。二叔心说,你不叫我白天打,我黑夜打还不行?二叔就等数伏,等人们打山药窖。等见打山药窖,人们白天打,二叔黑夜一个人打。头天人们收工时打下去二尺,第二天来了成三尺四尺了,都奇怪这是谁做的好人好事,都说不知道。队长下窖看了看脚印,就寻见二叔说,你不能熬夜了,气不够用。二叔说,噢。
二叔白天噢完,黑夜又去了,二叔又打了两个时辰,收拾了工具准备回家,快爬出隧膛口的时候,隧膛顶踏了,好几百斤的土石朝二叔压了下来。二叔除了头没叫埋住,剩下的都叫窖土埋住了。二叔手里的镐把正好压住了左小腿,压了多半夜。二叔手脚都动弹不了,只是能喊人,但没人能听见二叔的喊声,二叔就那么死死地叫土石压着。第二天,当人们把二叔刨出来的时候,二叔甚也不知道了。队长气得直跺脚。队长把二叔送到公社卫生院,卫生院说,下张家口哇,下了张家口,张家口医院说,左小腿肌肉已经坏死,只好截肢。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二叔就没了往日忽扇忽扇的能力,也看不了田了。二叔腋窝下夹着拐棍,嘎吱嘎吱地从家里出来,站在街门口瞭瞭,又嘎吱嘎吱地进了家。二叔所有的时间都在回想以往的事情。二叔想的最多的是黑女的那把大豆,灰腾梁去了锡林浩特的那个媳妇,跟宝昌转盘街上的那股味道。
二叔想,种在黑女坟上的大豆长高了么?是不是熟了,黑女懂不懂得收割收割?黑女好像没种过地,肯定不懂的。唉,要是以往,我去收,这回去不成了。
二叔自从压坏了腿,好像气短的更明显了,队长跟五大爷说,不行去张家口看看哇,小地方看不了。五大爷说,十五六年的病了,去北京也治不了,水冲肺了,治不了。五大爷又说,去哇,万一能治好了。我攒了百十块钱了,你拿上。队长说,不用,花队里的,队里想办法。二叔就叫队长搬到张家口住了两个月医院,没大的起色,最后配了些药,回到了马儿滩。
二叔跟队长说,好像比原地好多了,估计吃完这点药就能全好了。
队长说,嗯,全好了,你还……队长正要说全好了你还看田,想起来二叔短了一条腿,就又把话收住了。
二叔吃着张家口给配的药,等着好,等好了看不了田,哪怕看场面了,总不能老白花队里的钱。二叔就等气短病好了。可是,二叔的气短病一天比一天短得厉害,二叔腋窝下夹着拐棍,嘎吱嘎吱地从家里出来,站在街门口瞭瞭,又嘎吱嘎吱地进了家。二叔一天比一天嘎吱的慢了,走走息息,长嘘一口气,两个肩膀一举一举沉重地缓着,好像举着两座山。最后,二叔喝的药一点都不管用了,肩膀上的两座山,一天比一天沉。
二叔一直惦记着给爹娘跟黑女上坟,记是记的了,只是一条腿加上气短,再也走不去了。五大爷说过,村头十字路口也能烧纸,二叔就在清明节给爹娘跟黑女在十字路口烧纸。五大爷经过队长允许,给二叔刻了一个钱朵板子,队长从队里拿了一捆白报纸,叫二叔想印多少钱朵就印多少钱朵。二叔烧一回就给烧好多的钱垛,二叔边烧纸边跟爹娘跟黑女说,你们收到钱,想买甚自个买哇,钱花完了我再给烧。二叔体另外又跟黑女说,你爱吃大豆,买的时候多买点,自个拿不动就雇挂车。吃哇,花完了,我再烧。
一回,二叔给黑女烧纸回来,屁股后头跟了一只羊羔子,也有二三十天的模样。二叔回头跟羊羔说,去,你是谁家的回谁家去。羊羔不回,就在二叔屁股后跟着,一直跟回家,到了家门口,二叔还跟羊羔说,回去哇,跟我干甚了?羊羔不回,要进二叔的家。二叔没了办法,就叫羊羔进了家,跟二叔住了一夜。第二天,二叔问遍了人们,都说羊羔不是他们的。人们都说不是。二叔说,这就怪了。人们说,那个羊羔大概是老天爷给二叔送来陪二叔的。二叔听了直笑,二叔就把羊羔留了下来。随后,二叔吃饭羊羔也吃饭,二叔嘎吱嘎吱地出去,羊羔也出去,寸步不离。二叔上厕所,羊羔也上厕所。二叔怕臭味熏着它,不叫羊羔进厕所,羊羔偏不,就要进。二叔喘着肩膀说,你看看你,唉,你看看你。
知道二叔底细的人说,那个羊羔是黑女转世来陪二叔的。二叔听了,就高兴地直笑。
二叔那口气,后来一天比一天出的费劲了。
队长来看二叔,说,给再去张家口看看哇。
二叔说,不用了,拖累了队里。二叔跟队长说,队长,我求你一个事。
队长说,你说。
二叔又不说了。
队长说,咋不说?
二叔看看队长,苦笑了一下,才跟队长说,叔,我要没了,你应我一个事。
队长听了二叔叫他叔,知道二叔有大事求他,队长跟二叔说,说哇,十个也行。
二叔从窗户看看他嘎吱出去嘎吱进来,不知嘎吱了多少回的院子,跟队长说,叔,我要没了,过清明的时候,配个人给我爹娘跟黑女上个坟。黑女的坟好认,黑女的坟长满了大豆,有大豆就是黑女的坟。
队长说,行,你放心哇,别人配不去,我去,肯定去。
二叔听了放心了,肩膀上的两座山好像卸下了一半。那天,二叔还跟队长说了他去灰腾梁,路过宝昌转盘街时,多想跳下皮车,进城看一看,可公社领队的老喊,快点走快点走。二叔跟队长说,宝昌转盘街上有一股挺好闻的味道。
这天黑夜,二叔放心地睡下了。二叔这回睡下,再没醒来。二叔才三十六岁。
二叔的那只羊羔,咩咩地叫了整整一夜。
二叔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候,眼前出现了硕大一片大豆开花的景象,白彤彤的一大片,二叔看见黑女在那白彤彤的花海当间,嘎嘣嘎嘣吃着大豆。
队长跟五大爷经过多方联系,把黑女的骨头起到了马儿滩,跟二叔埋在了一起。队长在二叔跟黑女的坟前,朝宝昌的方向给他俩清理出了一根路,队长相信,二叔沿着这根路,就能去了宝昌,去再看看宝昌的转盘街,闻闻转盘街上那股好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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