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吕中| 一天

作者简介

吕中,山西左云人。乡村教师。曾在《山西文学》发表短篇小说。

一天

凌晨四点多,院里的三条狗突然咬开了。愈来愈烈的叫声好像是对那不知名物体的威慑,又好像是对其害怕而想用声音告诉主人。

良举被狗吵醒后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了看,四点半。他支棱起身子伸手拉亮了院里的灯。院里一片光明,狗的叫声也就戛然而止。就着院里的灯光,良举朝炕头看过去。

枕头是空的。

媳妇身子单,腿老是抽筋,炕头就常年让媳妇睡。虽然良举的腰在一天劳累后也是僵的像块铁板,也想在炕上烙烙。良举彻底醒了,可就是把眼闭得紧紧的。眼是闭着的,脑子里却在过电影……

以往的这个时辰,媳妇也醒来了,炕头那边会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然后是轻轻地下地,慢慢地开门,有股冷风吹进来,良举会不由自主地紧紧被子。过了一会儿,媳妇蹑手蹑脚地进来了,又一股冷风跟进来,良举干脆把头埋进被窝。不看也知道,媳妇手里端着铁簸箕,簸箕里是干的树枝还有胡麻柴禾。这几年煤涨价涨得厉害,良举家就不烧煤了。不光是良举家,村里很多人家都不烧了。村里树多,有的是枯树,人们在劳作之后便顺手捡枯树和树枝回家来烧。良举家的院墙外堆满了树枝,全是良举媳妇捡的。一缕柴烟窜进被窝。良举捏着嗓子问吃啥饭,媳妇说豆面。其实不问也知道,每天早上不是稠粥就是豆面,昨天是稠粥,今天就是豆面了。媳妇又加了一句,你给闹下啥了?要不出去宰只羊。

想到这里时,良举猛地坐起来了。拉灭院里的灯,天已蒙蒙亮。

良举懊悔自己想得误事了,三下两下就穿好了衣服。自从养了羊后,良举睡觉就没脱过内衣。他刚出门,三条狗就扑上来在裤脚上蹭。良举一脚一个,边踹边骂,老子连个懒觉都不能睡,可真孝敬你老子!良举所说的“懒觉”也不过是五点半起炕罢了。三条狗被踢得呜咽着,像三股黄风一样散去。良举走向羊圈,羊们都静静地站着,蓝眼睛温柔地看着良举。良举走向大门,“吱呀呀”把大门打开了,三条狗像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去,回头看看良举又慢慢地折回良举的身边。

良举的房子盖在村边,紧靠公路。公路上静悄悄的,路两边的白杨树笔直冲天,阔大的叶片在早晨的凉风中“哗哗”作响。南梁上的松树竟是黑森森的景象。远处的田地里只有零星的庄稼没有收割,大片大片的土地呈现出浑黄的本色。

良举可没有闲工夫看这些。良举的院前是一大片空地。现在已被良举充分利用了起来。两个用树枝围起来的圐圙,大的是羊场,小的是菜园。大的是良举围起来的,小的是媳妇围起来的。当初媳妇围圐圙时良举说,没你不受的罪了。媳妇只是笑笑,仍低了头栽树枝,围好了圐圙又用铁锹一锹一锹地把地翻过来,把羊粪均匀的撒上,然后播种,然后浇水。葫芦、茄子、青椒、黄瓜、小白菜、西红柿、豆角,那一年良举吃到了有生以来最多的菜。转过两年,良举和媳妇都觉得吃菜也没多大的好处,还不如种点实惠的。从此,菜园子只种三种菜:葱、萝卜、白菜。葱每天离不了,萝卜和白菜腌成酸菜一年都有下饭的菜了。

良举在门前伸了伸腰,返回院里取了扁担和水桶,准备担水浇菜。去年村里来了打井队,打一口一千块,良举家用水量大,不说别的,光每天晚上饮羊就得十多担,良举也想打一口,和媳妇商量,媳妇却说喝不惯压出来的水,说有股子机油味。良举说哪有机油,也就是在压水口那儿抹了点黄油,媳妇说那就是黄油味。良举知道媳妇是怕花钱。凡是出钱的事一般不干,凡是出力的事来者不拒,这就是媳妇的性格。院子的西面有口井,良举就吃那口井里的水。那口井有岁数了,良举小的时候玩耍不小心给掉到井里,小伙伴及时喊来大人才把良举捞上来。良举妈把良举头从下脚朝上抱在怀里。所幸的是良举只把胳膊擦破了点皮。良举吐完肚里的水后对他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井里的水真多呀,喝完一口又一口,喝完了又来了。

良举照着手啐了口唾沫,狠劲地绞起了辘轳。一口气担了五担水,菜园子像巨人的嘴,“滋溜、滋溜”,五担水就完了,只留下湿湿的印迹。没喝饱也不管你啦。良举边走边说,回到院里放下水桶又担起了箩筐。院子的东边常年有个土堆,那是良举拉回来垫羊圈的。羊多,就尿得多,羊圈潮湿不利于羊生长不说,还会让羊生病,生病不说还会传染。要想让羊茁壮成长,就得保持羊圈干燥。垫羊圈成了良举每天早上的头等大事。六担土下来良举的头上有了丝丝热气。

太阳像个憋足气的肉脑袋,慢慢地从东面平地上露出半个红脸。良举把家什归拢好就准备做饭了。从柜里找出电锅,添上水。这个电锅是女儿给买的,就是为他们忙累的时候不用生火,没想到女儿走后媳妇就把锅放进了柜里再不出世。多亏良举让锅重见天日。趁开水之际,良举出院抄起扫帚扫院子。院子很大,养着二十多个圈养羊,每天出来放风时把个院子弄得乱七八糟的。羊的胆子小,老是扎堆儿,稍有风吹草动,就撒开蹄子狂奔,弄得院里好像有千军万马。良举知道扫也是白扫,早上扫干净到晚上又是一塌糊涂,但却不能不扫,好比是人睡觉,明知道第二天还得穿衣服,可临睡时照样把衣服脱得光光的。

院子扫干净后,家中电锅里的水早开了,水气在屋里氤氲。掀开锅盖,水正开着花。良举突然想到一个偏方,说是盛一碗开花滚水,把七个葱胡子放进去,水凉温后一口气喝下去,胃病就治好了。良举没有胃病,却想到了这个偏方,大概是看到开水的缘故吧。两只猫围着锅转圈圈,良举又想到了外面的三条狗,心一硬就把二斤装的一束挂面全下到锅里。

良举打着嗝走到羊圈把羊放出来。羊们稀稀拉拉地从院里出来就直奔羊场去了。良举坐在大门道抽水烟,这也许是一天中最消闲的时光。良举的羊群有二百多,自家的就有一百五十只,留在家里圈养了二十多只,余下的都出群。另外还给别人家捎着七十多只,那是要挣羊工钱的。良举一年的零花钱全靠圈养的那二十多个羊,隔三差五地卖上一个。羊工钱每个二百元,每年的农历十月算账,良举会把钱存到银行。出群的羊是一份固定资产,单等儿子成家时用。

那几家也在这个时候把羊送来了。送羊的都是老人,有的瘸着腿,有的弯着腰,大多不能下地劳作了。这几个人送了羊都不走,回去也没事还孤单,坐在良举的大门口吹吹牛,抬抬杠,忆忆逝去的人,是他们一天里最好的消遣。良举平时忙得顾不上看他们,这几天给羊剪毛,就和他们混在一起。良举把水烟枪递给一个盯着他的老人,然后转身进了羊场,弯下腰伸出手揪住一只羊的后腿就往回走。那只羊打着踉跄尾朝前头朝后跟着走到大门道。良举把羊摁倒用绳子捆了三条腿,从地上拿起剪刀,一只手扒开羊肚上的毛,剪刀跟着进去。一剪刀下去,雪白的羊毛露出来了,和裸露在外的暗黄色的毛相比,简直判若两物。良举不知道剪羊毛在远隔万里的澳洲被世人看作是最浪漫的事,更不知道还有剪羊毛之歌。良举只顾低了头专心地剪。“嚓嚓”的声音中,羊毛丝丝缕缕飘落了一地。老人们的闲话没有打扰到良举,倒是剪羊毛的声音把老人们的目光吸引过来了。有人对良举说,良举这羊倌白当了。良举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人说,捆羊咋捆三条腿?自古就捆四条。良举头也不抬说,捆三条是为羊舒服,你才白活了。有人说,良举家的羊毛肯定多的放不下了,发财了。良举说羊毛价格贱,你要你拿去。

九点整,良举剪了五只羊。他把地上的羊毛装在一个化肥袋子里转身进了院。不一会儿,从院里传来拖拉机的“哒哒”声。坐在大门道里的人都起身站在一边。良举开着手扶拖拉机歪歪扭扭地出来了。有人说,良举你就是铁打的也不能这样干。良举跳下车呲了呲牙,锁了大门上了车扬长而去,留下了一股刺鼻的柴油味,“突突突”的声音渐行渐远。

黄泥沟里的庄稼收割得差不多了。良举的莜麦地里三行莜麦个子跺得和瓜庵似的,这种跺法通风利于莜麦尽快干燥。莜麦割倒有二十多天了,那几天媳妇老喊腰疼。良举对媳妇说,你腰疼就不要出地了,莜麦不着急,两天割不倒就三天。媳妇说,活动活动也许会好点。就跟了良举来割莜麦。真正割起来媳妇一点也不比良举差。快到晌午时分,良举要回去放羊。媳妇说,你先回去,羊群要紧,我再割点。良举看媳妇动作麻利,也就没上心。晚上羊群回来时没见媳妇出来接羊,心里便像搭了一层冰碴。结果,等把羊安顿妥当也没见媳妇的影儿。媳妇平时不是这样的,再忙再累也要出来,生怕良举把羊给弄混了。良举惶恐不安地进了家。家里也是冷锅冷灶的,媳妇半躺半坐在炕上。一问才知道媳妇的腿疼得下不了地了。

良举用铁叉把莜麦个子叉上车,放下铁叉上车把莜麦跺整齐,然后下来再叉,上上下下的让良举汗流满面。三行莜麦个子说啥都装不下,就装了两行。良举的车走在路上,远远看去,就是一座移动的莜麦小山。等把莜麦卸在打麦场上时,已快十一点。良举用耙子拽,用手揪,用脚踹,麦芒把良举的脸和手臂划出一道一道的白。良举像个花脸狗一样冒着汗,把辆手扶拖拉机开成一阵风似地回了村。

十一点,良举的羊群出了羊场。良举挎着干粮袋手拿羊铲吹着口哨走在前面,羊们跟在后面边走边啃噬着路旁的草,向着六十亩地进发。六十亩地离村有七里多,那里的庄稼全收割了,羊群到那里可以说是绝对的自由,每年的这时候应该是羊倌最省心的时节。

没放过羊的人也许认为放羊只是低等营生,很清闲。那是不了解放羊生活。种地再忙,还有个冬天可以缓缓,放羊一年四季都不闲着。春天里,百草吐芽,鹅黄的芽儿从地里冒出来,踏青的人沐浴在春风里好不惬意。可对于羊倌来讲,且不说春寒料峭,单是那能吹破琉璃瓦的春风就让羊倌受不了。良举当初养羊,也是看准了放羊的清闲,哪知道放上羊才觉得放羊的不易。明媚的春光里,良举的脸被吹成了榆树皮,嘴上的皮退一层起一层。好容易熬出了春天,炎热的夏天又到了。夏天里百草茂盛,不像春天那样领着羊群走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河又一河的找吃食,但夏天田里的青苗也在疯长,稍不留心,羊就跑进了田地里。骄阳似火,羊们热得受不了,就围成一圈,头顶着头避热,羊倌却无处藏身。瓢泼大雨,羊们被雨淋得失了魂,左冲右突,溃不成军,雨声遮断了羊倌的喊声,雨幕里羊倌像提线木偶一样上串下跳。秋高气爽,丰收在望,羊倌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如果说羊吃了青苗还有可原谅,但吃了成熟的庄稼那就是羊倌的罪过了。这时节的羊倌就是长上四条腿也不够用。绵绵秋雨的吹打让羊倌大都患有关节炎。冬天里,田野里一派萧瑟,北风呼号,白毛旋风在地上打转,天地间一片灰白。羊倌在前羊群在后出现在天地间,好像是从远古的荒凉中走来。

六十亩地听起来好像是一大片平坦的田地。其实六十亩地在一面坡上,由一层一层的狭长梯田组成。村里确实有一块河滩地叫六十亩地。当时村里学大寨,大搞水利建设,就在那块地上建起了蓄水池,并在村西面的乱坟岗上修梯田,喊出了再造一个六十亩地的口号。那年良举刚好十八岁,整天奋战在工地上不回家。虽说工地离家几里路,可工地还是搭了帐篷,为的就是一个声势。就在梯田与帐篷间,良举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叫日兰,和良举同岁。日兰没问题,问题出在日兰的父母那里。日兰父母嫌良举没爹,觉得女儿嫁过去会受罪,事情最后便黄了。良举养羊后从不到六十亩地,那是他的伤心之地。就在去年,日兰带着孩子回村看望父母,良举知道了日兰的男人在外打工,从脚手架上跌下来跌成了残废。那天良举把羊赶到六十亩地,对着空旷的六十亩地大喊日兰,日兰你眼睛糊上粑粑了,当初跟了我你现在还有一群羊,用得着你里里外外跑吗?打那以后,只要有可能,良举都会把羊赶到六十亩地来放。

羊群漫上了六十亩地。六十亩地大多种着玉米。玉米棒子已收割了,秸秆却没有割倒。羊们钻进秸秆林,良举就坐在梯田的边上想心事。这段日子良举不再想日兰了,他想他的媳妇。媳妇腿疼得不能下地,可把良举愁坏了。良举愁的是媳妇病了后谁来做饭,谁来扫圈养喂羊,谁来拾掇收割下来的庄稼,谁来照看家里这一大摊子。媳妇得病良举只愁不惊恐,不是良举不疼爱媳妇,而是因为前段时间村里的其他几户养羊的也出现了类似的病人。这些病人不是身子软就是腰腿疼,村委会把情况报告给县里,防疫站的人到村里一查就给出了病名,说是叫布鲁氏病,简称布病。这种病就是由于经常接触羊传染的。治疗方法也很简单,输液吃药。良举觉得媳妇的症状和那布病也差不多,当然就不会害怕了。隔了一天,媳妇躺在炕上还不停呻吟着,良举知道媳妇是个皮实的人,难受得不厉害是不会出声的。又捱了两天,媳妇在炕上难受不说,良举还被拖的身心疲惫,狠狠心就把媳妇送到县医院。

这都半个月了!良举大声对着秸秆林喊道。有几只羊跑出来对着良举看,良举拾起土坷垃扔向秸秆林,羊们又掉头没入林中。良举真的有点绝望的感觉。绝望像秋天里绵绵不绝的雨线,不断在良举的眼前晃荡,良举的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这日子啥时是个头哇?良举怪声怪气地说着,把眼一闭,横躺在田埂上一动不动了。

五点半,良举的鞭子在半空中甩得啪啪响,口哨也是那种疾风暴雨式的。羊们慢悠悠地走出了秸秆林,边走边啃噬着地上的草。羊们似乎永远也吃不饱。从秸秆林传来咩咩的叫声。良举返回身进了秸秆林。一只刚出生的羔羊正低着头努力地挣扎着想站稳。羔羊浑身湿漉漉的,一绺一绺的毛发仿佛还在滴水,看了让人心生爱怜。良举在地里找了块石头,砸断了胞衣,忙把羔羊抱在怀里。大羊蹒跚着跟在良举的后面出了秸秆林。

天空中飘荡着炊烟。烧柴禾的味道传得很远很远。村口聚了许多接羊的人。良举抖擞着精神,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良举像三国里的赵子龙将军一样,一手挥着赶羊鞭,一手护着怀里的羔羊,从容地分拔着羊群。一切安顿妥当,良举才慌忙跑进屋里,那只大羊默默地跟着进了屋。良举从怀里放下羔羊来,羔羊前腿跪地站不起来。良举从炕上顺手抓了一件破衣服放到地上,又把羔羊放在衣服上。大羊从良举的身后转过来,咩咩地安抚着羔羊。

小卖部里的灯光昏黄暗淡,几个灰头土脸的人静静地坐在柜台边。良举进来后他们也只是无言地看着良举。他们都是布病患者,从县医院治好后回来还是没劲,还是乏力。良举看着他们心里很不好受,也只是无言。有人弱弱地问良举,你媳妇住了几天院了?良举木木地说,半个月了。良举怕他们再纠缠下去,买了五包方便面和一包奶粉就匆忙的走出了小卖部。身后有人说,这良举光景是不过了,一顿就吃五包方便面。还有人说,良举媳妇不在家良举就喝奶。压抑的笑声让良举悲从中来。

良举从碗柜里找出一个污渍斑斑的奶瓶来,奶嘴已被咬坏。良举小心地往奶瓶里倒了两勺奶粉,又小心地加水,然后是轻轻摇晃。奶嘴塞进嘴里轻轻的咂了咂。地上的羔羊已经站起来了,正睁大蓝盈盈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良举轻轻抱起羔羊,把奶嘴塞进羔羊嘴里。羔羊欢快地吮吸起来。

良举是被风刮醒的。还是老习惯,醒了就把灯拉亮,随手摸枕头下的手机,不料枕头也没摸着。良举记起来了,原本是打算躺躺再睡,没想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才十一点。这天的风有点玄乎,山呼海啸似的。良举的院子周围种着一圈阔叶杨,再加上公路旁的白杨树,平时些微的小风就能听到沙沙的树叶摇动声,风稍微大点就是满屋子的呜咽声。良举彻底被风给弄醒了,就索性坐起来抽水烟。这风也忒大了,不光是树梢树头,好像是整个儿的树身都在摇动。一阵紧过一阵的风声中良举突然想起五道梁自家的谷子。谷子已经成熟了,只是没时间割。风衰谷穗,一场大风,谷子可能颗粒无收。

想到谷子良举坐不住了。媳妇在家的时候,在谷子快要成熟时,没事就转到五梁沟谷子地吓麻雀。麻雀是鬼机灵,知道哪块地的庄稼快要成熟,往往是呼朋引伴地集体光顾。媳妇用破衣服扎了个假人儿立在地里,两天工夫就被麻雀识破了。没办法,只得每天抽时间去吓麻雀。愈来愈紧的风声中,良举说什么也是坐不住睡不下了。如果谷子没有被麻雀扇光而是被风衰光,那不单单是明年吃不上稠粥,更是连媳妇的辛苦都对不住。

良举下地出门,衣服也不穿,因为原来就没脱。出了门反倒觉得风不是那么嚣张了。出来就出来了,不能因为觉得风不大就再回去,万一下半夜风再大起来呢?万一谷子受不了呢?到那时肠子悔青了都没用。快过十五了,天上的月亮亮瓦瓦的,树枝的身影投在地上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借着月光,良举从草房取出一把镰刀。镰刀的刀锋闪着青白的冷光。三条狗围着良举打转转。良举雄赳赳地开了大门,三条狗冲在前面跑了出去。良举低沉地喊一嗓子,狗儿们就都聚拢在他脚下。良举把两条狗赶进门里后就把大门锁了。一个人,一条狗,一把刀就上路了。身后传来狗的呜咽和用爪子抓门的声音。

风还在刮,空气里有股子尘土的味道。路旁的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子在不停地叫着。风紧时天地间全是呜呜声,稍一停歇,虫子的鸣叫声不绝于耳。月亮也被风给刮得变了脸,黄兮兮地挂在半空。良举迈着大步边走边挥舞着镰刀,好像生怕去晚了割不上谷子,狗也胆小了许多,小跑着不离良举的左右。在良举的记忆里好像没有一个人走夜路的经历。夜路是走过,年轻时和同村的人走二十里路去看一场电影,走三十里不为看戏只为打一架。成年后曾结伴偷西瓜偷玉米,放羊后有时遇上坏天气把羊丢了也会摸黑翻山越岭去找羊。走夜路给良举的经验就是热闹、刺激、焦躁,却从没有像今夜这样寂寞,冷清而不可名状。

野猫的叫声像婴儿在哭,忽高忽低地夹杂在呜呜的风声中,夜猫子不怀好意的笑声让良举的头顶发麻。良举不敢回头看,他从小就知道人走夜路时肩膀上有两盏明灯护着,回头看灯就会灭掉,那后果就没法想象了。良举大步流星地走着,不时“呸呸呸”地往手上吐唾沫,好像是谷子就在眼前,又好像镰刀有千斤重。短短的三里路,良举竟走出了满头大汗。

到了五道梁谷子地,良举是真正的后悔了。如果现在是在家里,哪怕风把谷子连根拔起他也不会来,哪怕是一辈子不吃稠粥他也不会来。晦暗的月光下,五道梁像一片灰黑的大海,谷子地像一叶扁舟,狂风吹打下,扁舟颠簸起伏着。五道梁更像是一片亘古的荒原,只有从远古吹来的风。谷子地的前方,一只引魂幡在半空中随风乱舞,良举的头发都直了起来。他突然记起来了,这是村长的一个亲戚的坟。这个人是城里的,老了不想火化,拐弯抹角的就和村长攀上了亲戚。墓是去年塇的,良举当时也去帮过忙,还和这人的儿子干过杯。想到这儿,良举的心稍微平息了一点。良举纳闷这人啥时老的,咋村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许是自己太忙了吧,肯定是就这几天,有进错家的,不可能有埋错墓的。良举定了定神,走到谷子地边。良举的心还在那坟墓上,这么大的风,引魂幡恁是不离杆儿,想是那老人拼全力护着。这时再看那坟,像座小山一样横在眼前。良举大喊一声,我老了也要砖塇墓!良举又不自觉地看了看左边,离谷子地不远的左边是福兰的坟。福兰前年和丈夫打架后喝农药自尽了,村里人说福兰是个屈死鬼。良举对着那浑圆的一堆土说,福兰不要吓唬你哥呀。良举朝手心“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弯下腰开始割谷子。谷子沙沙的摇动声和着良举嚓嚓的割谷声,让死寂的五道梁上有了人气,有了生机。

良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回到村里的。听到自家院里的狗叫,良举高兴地叫骂,狗东西,连你老子的脚步声也听不出来了!走近院门时狗就不叫了。良举摸出钥匙准备开门,那门却一推就“吱呀呀”地开了,屋里的灯光漏了出来,照得院里斑斑驳驳。羊们则在院里无声地涌动着。

良举大惊的同时不由地喊起了媳妇的名字。屋里无人应声。良举慌忙把大门关好就直奔屋里。屋里的一切和他出去时一样,拉亮了院里的灯又慌忙出了屋。骤然而来的灯光让羊们乱了方寸。羊们真是温顺的动物,即使是大规模的骚动也是在默默地进行。

良举怀着不祥的念头走到大门口,就发现了被扭坏了的大铁锁。良举彻底明白了,家里进了贼!

家里最值钱的就是羊。良举疯了似的清点羊,结果是少了十二只。先前在五道梁已经使脱了力,回来后又是惊恐又是气,良举一屁股跌在地上起不来了。

良举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急火烧身似地回到屋里。良举是个不担事的人,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媳妇。从口袋里掏出电话,已是凌晨三点了。手指哆哆嗦嗦地摁了两次都摁错了。终于将电话打通了,媳妇睡意朦胧地说,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发啥神经?明天咋放羊呀?良举对着电话懦懦地说,你不要着急啊,咱家羊被偷了。

电话那边的媳妇听声音好像是站起来了。媳妇说,贼偷羊你的砍刀呢?你的铁叉呢?羊不在了你咋还在?良举哭丧着脸说,我不在嘛。媳妇大声吼叫道,黑夜你不睡觉、不看家你干啥去了?莫非寻死去了?良举几乎都哭出来了,今天晚上的风太大了,大得把我都给刮醒来了,我怕风把谷子给衰光,连夜到五道梁割谷子了。

媳妇那边没声音。良举又说,肯定是个小面包车,只能装十二只,要是大车,我估计能拉半群。电话那边突然传来泼刺刺的哭声来。哭声中媳妇说,赵良举,我现在就回,我前辈子欠你的!

责任编辑  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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