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线杯小说大赛】剑锐丨打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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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剑锐:山东青岛人。2011年开始写作,在《参花》《胶东文学》《齐鲁文学》《古城文学》《山东青年作家》《中国草根》等刊物发表作品二十余万字。曾获《参花》杂志社短篇小说优秀奖、《关东文苑》最佳优秀作品奖、冯梦龙杯“新三言”全国短篇小说征文大赛优秀奖、“东北文学杯”全国小小说征文大赛优秀奖、《中国草根》2015年度十大作家、首届“健康杯”全国散文小说大赛中篇小说优秀奖、首届“芙蓉杯”全国原创文学大赛小说三等奖、首届“世界汉语文学杯”文学作品大赛散文类二等奖等奖项。
打工记
剑锐
一
苏桂兰跟着房东看房子。房东是个瘸一条腿的中年男子。刚打开院门,巷口走来一个老太太,边走边打招呼,房东便站在门口跟她说起话来。苏桂兰独自走进院子端详着,四间堂屋,三间南屋,玻璃窗玻璃门,收拾得挺干净,院子当中是压水井,井台旁边有棵碗口粗的大柿树。想再看看别的,房东走了进来,引她看房子。
从进门那会儿,苏桂兰就看中了这个院子。她家院子当中就是压水井,井台旁边有一棵碗口粗的大柿树。这不跟老家的院子一样吗,就是少了猪圈和鸡窝,她一下就有了家的感觉,觉得挺亲切。为找房子已经转悠了多半天,看了三四家,都没看中。
苏桂兰这次来城里打工实属无奈,要不是公公需要钱治病,也许她这辈子都不会进城打工。现在她把家里的土地撂了,村干部也不当了,她是狠下心来走的。
公婆一生辛苦,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在镇上开饭馆,生意挺不错。苏桂兰丈夫当瓦匠,在城里盖了多年大楼,去年春天得了肺癌,撇下他们走了。公婆不止一次地劝苏桂兰,说要有合适的就改嫁吧。苏桂兰说不,奔五十的人了,还改啥嫁呀。她得供儿子读大学娶媳妇,还要好好侍候公婆。说得公公婆婆眼泪汪汪。真是祸不单行,丈夫去世不久,公公又查出得了败血症,能治,但要花很多钱,医生说大约得十万,不过有三年的缓和期,过了三年恐怕人就保不住了。公婆都是庄稼人,没攒下几个钱。苏桂兰把她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也只有三万多块钱,而且儿子正读大二,还得供儿子读完大学,即使不供儿子读大学,这点钱治病也不够。公婆不忍心拿她的钱,一个寡妇,还供着一个大学生,已经够苦的了。他们是养了俩儿子的,大儿子开了多年饭馆,赚了不少钱。可这个儿子跟没有差不多,给他盖上房子娶上媳妇,他就不管父母了,从早到晚打理着餐馆的生意,脚印都不睬到父母家里去。公公看病,是苏桂兰陪着去的,大伯哥忙生意,没时间。从医院回到家,婆婆就去找大伯哥,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了老头子的病情,指望大儿子为他父亲治病出些钱。但大儿子心黑得跟锅底似的,一分钱都不肯出,还说:“得上那病就完了,治也是白费钱,七十多的人了,还治个啥呀!”气得婆婆回家大哭一场。苏桂兰为公婆抱不平,自己去找大伯哥理论。没想到大伯哥嘿嘿一笑说:“你算算,那病要治好了得多少钱?我还得买房子,哪里有钱往那个无底洞里扔啊!”真是禽兽不如,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苏桂兰被他气得两眼冒火。大伯哥不管,她管。可是,怎么管?愁眉不展之际,邻居莉莉从城里回家探亲,给她出了主个意。莉莉说:“靠那几亩地能抠出几个钱来?你身体好,又能干,到城里打工,怎么着一个月也能挣千儿八百块。”
莉莉初中一毕业就外出打工了,在城里做生意,也有人说她做的是皮肉生意,挣的钱有些脏,不知是真是假。但不管怎么说,看起来莉莉挺有钱,手机、衣服、手包都是名牌,哪一趟回家都大包小包提着,给家人带不少东西,把她娘打扮得披金戴银,跟城里人似的,还出钱给家里翻建了老房子。把四邻八舍羡慕得不得了。她父母逢人就说,莉莉是个顾家的好闺女!
这几年庄稼人都拥进城里打工了,不打工钱从哪里来?苏桂兰为此犹豫了好多天,她还是村计生主任呢,按说离不开。但当那个干部有啥用?一年到头也就四五千块钱,工资多少不说,还欠着,干了十几年,总共拿回家不到两万块,其余的记了账。村集体穷得叮当响,其实就是墙上画饼。去年公公一查出病来她就不想当那个村干部了,可村委会换届人们又把她给选上了。本来,如果不是公公有病她也不想外出打工,可现在她不外出打工公公就只能等死。苏桂兰孝顺能干,这在全村是出了名的,嫁过来二十多年,从来没跟公婆红过脸,镇上每年评选十个好媳妇,她每年都拿一个奖状回家。多年来,她当着村干部,还耕种着七亩多土地。四邻八舍没人不夸她,能干!现在虽然丈夫不在了,但她不想让公公这辈子连福没享就走人,得让婆婆有个伴儿。她是咬着牙走的。临走她去找村长刘大头,说公公治病需要钱,要是村里不把欠她的工资给付了,她就出去打工。刘大头嘿嘿一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村里喝个酒吃个饭啥的都靠赊账,哪里有钱给你啊。”苏桂兰回家把衣服装在一个化肥袋子里往肩上一扛,就进城投奔莉莉来了。
莉莉在邻县一个小县城。说是小县城,其实也不小,一栋栋高楼鳞次栉比。那天是个阴天,下了车苏桂兰一下就调了向,幸亏莉莉来车站接她,带她到一个小饭馆吃着饭,就聊起打工的事。莉莉现在在歌厅做事,年轻,漂亮,陪吃、陪喝、陪唱,挣不少钱。可苏桂兰都五十了,莉莉说她年龄大了,不适合到她们那儿去,也就到饭店宾馆洗个盘子刷个碗搞个保洁什么的,干些力气活儿。
苏桂兰听了莉莉的话,思索了几秒钟,说力气活她倒不怕,只要能赚到钱就行。公公的病可是不等人的,三年时光,那还不是转瞬即逝呀。
莉莉告诉她,要不就去外环边上租间平房,便宜不说,住着也安静,那附近还有一些酒楼宾馆什么的,如果在那儿打工,生活起来挺方便的。往回走着,莉莉就指着外环边上那片平房给苏桂兰看,说今天先回家歇着,明天带她去看房子。
莉莉在城里熟门熟道,苏桂兰听她的。来到莉莉的住处一看,其实她也挺苦的,与人合租个套二居,住的仅是一个小间,客厅、厨房、卫生间都是共用,一个月房租八百块。苏桂兰吓得一伸舌头,太贵了。住了一宿,尴尬就出来了,有个男人深更半夜来敲门,莉莉好说歹说才撵走了。对于苏桂兰来说,来城里最需要解决的就是住宿问题。早上起来,见莉莉还在睡,苏桂兰就一个人来到外环边上转悠,找住的地方。她想好了,顶多两天,就得弄好自己的安身之处。
苏桂兰选了瘸腿男人堂屋东头的一间屋,也就十平米左右。瘸腿男人跟她说了房价,每月一百七十块,水电费自管。苏桂兰在心里盘算着,虽然是平房,但房子挺干净,房价也不贵,关键是这里像她的家,就应下了。
瘸腿男人收了苏桂兰一个月房钱,就把钥匙放到她手里,回自己的房去了。
苏桂兰手里惦着钥匙走进屋子,坐到那只木椅上时,鼻子突然一酸,眼睛里就有东西掉下来。今天是二月二,是丈夫的生日,她搞不懂是想丈夫,还是想公婆想儿子,兴许都不是,只是觉得一个人住下来挺孤单的。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二
有了安身之处,就大街小巷四处转悠找活干。
附近一家酒店招聘保洁工,莉莉陪苏桂兰过去面试。负责人是个中年女子,人们都喊她经理,她将苏桂兰的资料做了登记,说报名的人不少,岗位只有一个,回去等消息吧。
莉莉觉得希望不大,就托人给女经理打了电话。过了两天,苏桂兰就接到电话,让她去酒店上班。
当保洁工苏桂兰并不发憷,虽然她年纪有些大,但她的身体壮得像头牛,在家里推车挑担锄地扬场,不少男人都比不了她。第一天上班,女经理叫来一个年龄跟苏桂兰相当的女人,个子比苏桂兰矮半头,右边是个疤瘌眼,一张嘴尖尖的,两个门牙朝外呲着,那模样,见一面就叫人难忘。别看她长得又矮又丑,却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钟丽君。女经理让钟丽君教苏桂兰干活。钟丽君便带苏桂兰取了工具,告诉她一些基本要求,不到半小时,苏桂兰便独立工作了。
酒楼共三层,苏桂兰马不停蹄忙活了半天,才干完下面两层。也许是初次上班过于紧张,也许是她太卖力,一上午脱了两次衣服,最后只剩两件单衣,还是汗流浃背,衣服都湿透了。
口渴得要命,苏桂兰回到工作间,想喘口气喝杯水。刚把水倒杯里,钟丽君就风风火火地找来了,脸拉得老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你是咋弄的,客人都来了,三楼卫生怎么还没清理?”
苏桂兰忙说:“刚把下面两层收拾好,喝杯水马上就去。”
“活没干完还喝水?磨磨蹭蹭的,赶紧去吧!”说完一摔门,走了。那腔调,就像训斥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苏桂兰没顾上喝完水便赶到三楼,冲刷厕所,清理走廊,忙得不可开交。
打扫完三楼的卫生已是下午两点多,肚子饿得咕咕叫,别人啥时下班啥时吃饭苏桂兰全然不知。一个长得很苗条的姑娘细声细气地告诉她:“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在一楼餐厅免费就餐,下午一点半至四点是休息时间。”
苏桂兰谢过苗条姑娘,到外面买了两个馒头,就着白开水,对付了一顿午饭。
下午和晚上,苏桂兰又把卫生间和重点区域清理了一遍。初来乍到,想找钟丽君问些事儿,但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也没见到她的影子。这一天下来,苏桂兰累得精疲力尽,浑身的筋骨就像被抽掉了一样。晚上回到家,饭没顾上吃,往床上一躺,头刚挨着枕头就打起呼噜。
干了两天,苏桂兰便找到一些窍门。例如:晚上下班之前,再把卫生间清理一遍,免得次日上班后忙乱;一楼大厅,要赶在上班前半小时收拾停当,免得地面湿漉漉的,越踩越脏。掌握了一些规律之后,避免了工作中的忙乱。只是她每天早上要提前一小时上班,晚上要推迟半小时下班,否则,这么大的工作量很难完成任务。
时间一晃过去了五天,奇怪的是再没见到钟丽君。那天上午,苏桂兰正在楼道里干活,还是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苗条姑娘边走边问:“怎么你自己干?”
难道还有旁人干?苏桂兰正弯腰拖地,待她直起腰想问个明白,姑娘已经走远了。
下午,服务生叫苏桂兰去经理室开会。
走进经理室,见钟丽君也在里面,苏桂兰一笑,在她身旁坐下。
女经理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开个短会。她总结了前期的保洁工作,并提了一些具体要求,然后把卫生区一分为二,让苏桂兰和钟丽君各自负责各自的卫生区,每月一轮换。
苏桂兰方明白,原来钟丽君也是保洁工,而且这些日子自己一直为她代劳。
工作量减少了一半,苏桂兰轻松了许多。次日上午,她干完自己的活,便坐在工作间里休息。钟丽君推门进来,苏桂兰朝她一笑,说歇歇吧,给她倒一杯白开水。
钟丽君没接她的话,甩个脸子给她:“去,把三楼卫生间清理一下!”那腔调,就像长官对士兵下命令。
“是谁叫我去?”
“是我,咋了?”
“为啥叫我去?”
“不为啥,我叫你去你就得去!”
“我要是不去呢?”
“你敢不听我的?”
“我为啥要听你的?”苏桂兰笑了。
钟丽君把那只疤瘌眼瞪得滚圆,嘴张了张,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其实,苏桂兰是蛮好说话的一个人,在老家,无论左邻右舍有什么事儿,只要喊一声,她都肯帮忙。但钟丽君不当官不主事儿,还想发号施令支使人,让别人为她代劳,苏桂兰不吃这一套:“卫生区都划分了,各干各的吧!”
就像刮了一阵旋风,钟丽君一调腚不见了踪影。
苏桂兰打定主意不帮钟丽君干活,她明白,如果帮了,钟丽君就会得寸进尺,那样还不得累死。因此,俩人极少说话。虽然苏桂兰跟钟丽君有点儿别扭,但跟别人处得不错。她性情直爽,爱说爱笑,乐于助人,清闲的时候,主动帮人们干这干那,还帮小伙子洗衣服,人们都乐意跟她相处。苏桂兰感到顺心顺劲。
正当苏桂兰干得顺风顺水的时候,却不知不觉引来了一场风波。
那天上午九点左右,当她在二楼卫生间关着门清理卫生时,外面突然响起啪啪的敲门声,她打开门,只见一个瘦猴似的老太太,手里牵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门口。那老太太干咳一声说:“给俺让个地方拉泡屎!”
酒店有规定,十点之前二楼卫生间禁止使用。苏桂兰摘下口罩一笑说:“对不起,我正在消毒,你们上三楼吧!”
没想到她话一出口,老太太一下就毛了:“俺来这儿就跟在家里一样,想上哪就上哪!”牵着小男孩就往里闯,嘴里嘟囔着:“哪儿来的乡巴佬?”
起初苏桂兰以为老太太开玩笑,但一看那张老脸就知道她生气了,急忙拦住她说:“里面刚擦了洁厕灵,有毒,不能用,你们上三楼吧!”
听说还让上三楼,老太太的火气更大了,一张干枣似的老脸都气歪了:“你别拿有毒吓唬人,滚开,乡巴佬!”
老太太嘶哑着嗓子,口口声声骂她乡巴佬,苏桂兰的火就上来了。俩人争吵起来,引来几个围观者。
大堂经理走上前问:“怎么回事?”
老太太指着苏桂兰说:“你叫这个乡巴佬给我滚蛋!”
苏桂兰刚想解释,大堂经理瞪她一眼:“知道她是谁吗?”
苏桂兰正在气头上:“甭管她是谁,不能用就是不能用,我执行的是酒店的规定!”
“闭嘴!”大堂经理劈头盖脸把她训斥一顿。转而换一副表情讨好老太太,他微笑着,小心翼翼地说:“是刚擦了洁厕灵,确实不能用。”他像孙子似的,搀着老太太走了。
老太太边走边骂,那嘶哑的叫骂声,在酒店里回荡着。
苏桂兰关上门,蹲在卫生间里哭了。从打记事起,她从没招惹别人骂过自己,没承想来这里这样受人欺负,钟丽君欺她是新来的,连外面来的老太太都骂她乡巴佬,还让她滚蛋。她不知道自己前世做错了什么,委屈的泪水汹涌而出。
上午刚清理完卫生,还没顾上喝口水,服务生过来喊苏桂兰,说经理有事找她。
经理找她会有什么事?苏桂兰不由得联想到今天来的老太太,心里不禁一阵慌乱,她忐忑不安地走进经理办公室。
女经理正在打电话,她脸上挂着笑,嘴里不停地道歉。苏桂兰觉得,这个电话似乎与自己有关。
女经理打完电话,立刻收住笑,脸一沉说:“你闯祸了!”
苏桂兰茫然地看着她那张因为生气而显得丑陋的脸,一声不吭。
“不明白是不是?”她凝视着苏桂兰:“我告诉你,她是董事长的妈,她要撵你走,我可保不了你!”
苏桂兰惊呆了,好不容易找的一份工作就要丢了。她只觉得心里难受,很想哭,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经理室的。
钟丽君幸灾乐祸,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风凉话:“能干有啥了不起?准备走人吧!”
苏桂兰终于没哭。得罪了董事长的妈,她做好了丢工作的准备,心里难受,就埋头干活。
两天后的上午,服务生叫苏桂兰去经理办公室,说董事长来了。苏桂兰心里一沉。大家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苏桂兰满脸汗水地走进经理办公室,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正坐在沙发上喝茶。
女经理对那男子一笑:“这就是新来的保洁工苏桂兰。”又看苏桂兰一眼,朝那男子一摆下巴说:“这是董事长。”
苏桂兰不指望在这里干下去,显得坦然自若。她提起暖瓶给董事长续了水,又拿过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一杯白开水,而后在董事长对面坐下。
董事长朝苏桂兰微微一笑:“苏桂兰,我问你,下次如果我母亲再来上卫生间,你怎么办?”
无耻!他还好意思提他母亲上卫生间的事。苏桂兰脑屏上立刻闪现出那张干枣一样扭曲的老脸,心中的怒火便腾地蹿了起来,反正是要走的人了,怕什么?她谁都不怕:“酒店怎么规定的,我就怎么执行!”
女经理脸都气歪了:“你怎么这么没记性!”
董事长朝女经理一摆手,又转过脸,看着苏桂兰问:“为什么?”
“规定面前人人平等,没有谁可以搞特殊!”苏桂兰说得理直气壮。
董事长点一支烟吸了两口,意味深长地说:“是啊,大家都认为,谁得罪了我母亲,我必定赶她走。但我母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她一贯的争强好胜,仗势欺人。明摆着她欺负人,却没有人指责她,还不是因为她儿子是董事长。酒店有规定,却每次都带她去二楼卫生间,更没人对她解释。我有几百名职工,能够这样做的只有你。我不仅不能赶你走,我还要替我母亲向你道歉,说声对不起!”
苏桂兰忙说:“董事长,使不得。”
董事长一笑:“在人格上我们是平等的,只是咱们的国情把人们的关系复杂化了。”他转过脸对女经理说:“如果不是因为我是董事长,我母亲那样撒泼会没人指责她?给苏桂兰发二百块奖金,我们就是要发扬正气!”
“我不要奖金!”不赶她走就谢天谢地了。其实是她遇上了好人,如今这样的老板并不多见。
董事长微笑着,起身与她握手。
有些好事者躲在门外,想探听苏桂兰怎么挨训,没想到却受到表扬,还得到奖励,消息很快就传播开了。
苏桂兰回到工作间,人们还在议论她。钟丽君显得相当气愤:“怎么好事都叫她碰上了?!”
保洁是辛苦的,但苏桂兰吃得消这份辛苦,她只想把活干好,挣得一份工资。原先酒店的卫生状况比较差,而钟丽君又是个不想出力干活的人,她的能耐是背后说人坏话,挑弄事非看热闹。苏桂兰讨厌她。为了干好工作,也为了不在工作间与钟丽君搅在一起,她天天从早到晚马不停蹄地干活,不到一个月,就把酒店所有卫生死角清理得干干净净,卫生面貌焕然一新。领导对她很满意,职工对她评价很高。
三
苏桂兰被酒店的人赏识,是因为她的善良和积极肯干。而她被一帮装修工赏识,发端于那天帮他们搬运材料。
那天是卫生检查日。头天晚上苏桂兰加班干到十点多,把卫生区收拾得干干净净。但还是放心不下,早晨提前一小时来到酒店。一进大厅,眼前的景象令她大吃一惊:大厅里散落着脚手架、工具箱、涂料桶、物料袋、木工板凳等,遍地都是脏乱的脚印。这样显然要挨罚,苏桂兰知道酒店的规矩。值夜班的姑娘告诉她,二楼要装修,工人一早就运来了工具和物料,韩工头正在楼上看房间呢。
苏桂兰急慌慌地跑上楼。
206房间,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子,正站在地上大口吸烟,见门口闪进一个人来,他猛地抬起头。
苏桂兰一愣神,就见烟雾笼罩着一张黑得跟锅底似的脸,脸上一双小眼睛眯缝着,跟没有眼珠似的,一张大嘴,露出几颗错杂的黄牙。见过不少丑人,也没见过这么丑的人。“你是韩工头吧?”苏桂兰问。
“是啊,咋了?”韩工头眯缝着一双小眼睛盯着她。
“上午八点酒店检查卫生,你得抓紧把大厅的东西收拾起来。”
“你叫我往哪儿收拾?”韩工头不急不躁,盯着她抽烟。
“在哪里装修就收拾到哪里去!”
“这……”韩工头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苏桂兰告诉他,如果卫生不合格,酒店就扣发她的工资。
韩工头一声不吭,还是站在地上抽烟。
“求求你了,我帮你们搬还不行吗?”苏桂兰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七点半了,她能不急嘛。
虽然韩工头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被苏桂兰说软了心。一个女人,对一个大老爷们说出个求字来,并且还要帮他们搬,即使他的心是块冰也会被融化。他招呼着人们来到大厅。
苏桂兰心里着急,蹭蹭几步来到一楼大厅,右手提了一个工具箱,左手又提了一个工具箱,一阵风似的向楼上奔去。
人们用惊讶的目光望着她的背影。一个工具箱三十多斤,没想到她竟有股子牛力气。
回到大厅,见人们还在磨蹭,苏桂兰脸一沉说:“有你们这样干活的吗?还像个爷们吗?!”
大家咧着嘴笑了。
韩工头招呼一声:“抓紧点!”
苏桂兰抱住一捆铁架子,却扛不到肩上,她让旁边的小伙子给搬上肩。
小伙子看着她说:“一百多斤,你扛不动!”
“我叫你搬你就搬!扛得动。”
小伙子吃力地给她搬上肩。
这捆铁架子,平时搬运都要俩人抬,苏桂兰却扛着健步如飞。韩工头望着她的背影问身旁两个中年男子:“你们谁扛得动?”两个人微微一笑,摇摇头。韩工头眯着一双小眼睛感叹:“这个娘们不一般!”
苏桂兰赶在八点之前又将大厅卫生清理了一遍。
没挨罚,多亏了韩工头他们帮忙。苏桂兰心生感激,中午,提着两壶开水给他们送去。
装修工们正满身尘土围坐在一起啃馒头。见苏桂兰送来了开水,老周一笑:“大姐你真好,我们正愁喝不上开水呢!”
望着这些灰头土脸的装修工,苏桂兰立刻想起娘家干装修的兄弟,觉得他们就像自家兄弟那样淳朴,那么能吃苦。“在外面干活都不容易,咱们互相照应些。早上我一着急就说了粗话,请你们原谅。”
韩工头咧着大嘴嘿嘿一笑:“一看大妹子就是个急性子、热心肠,是好人哪!”
这帮人让苏桂兰觉得很亲切,因为她也是农民。
一次,姓宋的小伙子感冒了,苏桂兰就用保温杯泡了姜汤送去给他喝。
小宋很感动,那晚上借着酒劲对苏桂兰说:“我想叫你一声妈!”
苏桂兰笑着,大大咧咧地说:“叫吧,你这个干儿子我认了!”
小宋扑通跪倒在地,叫了一声妈。
本以为是玩笑,没想到他会当真,苏桂兰也不曾知道小宋从小没有妈。当她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小宋已是满面泪水。后来小宋告诉她,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享受有人给他送姜汤,他坚信那就是母爱。
酒店装修了二十多天。苏桂兰见韩工头他们从早到晚出力流汗,挺不容易,除了每天给他们送开水,期间有几次婚宴,每次苏桂兰帮服务员收拾酒桌,就把剩菜剩酒打包送给韩工头。令装修工们大饱口福,同时,也对苏桂兰生出一份感激之情。有时候大家议论起来,都说苏桂兰不仅勤劳能干,而且特别善良。
老周说:“咱队里要有这么个女人就好了,她不仅能干,还能为大伙操心。”
听了这话,韩工头心中一动。那天晚上,吃着苏桂兰送来的酒菜,韩工头问苏桂兰:“酒店给你多少工资?”
苏桂兰说:“九百块。”
韩工头说:“我给你加倍,跟我们干吧!”
苏桂兰一笑:“我个妇道人家,恐怕不行吧?”
韩工头说:“不少男人都比不上你,你肯定行!”
小宋说:“干妈,跟我们一起干吧,别给酒店卖力了!”
苏桂兰笑了笑,说她得想一想。
临近装修结束,韩工头又问:“大妹子,那事儿你想得怎样了?”
苏桂兰犹豫了一下:“你觉得我能行?”
韩工头说:“你都看见了,我们干的活就是脏,费力气,只要你愿意干,肯定行!”
苏桂兰说:“我想多挣钱,试试吧!”
苏桂兰辞去保洁工,又当了装修工。
四
韩工头带领的是一支农民自发组织起来的装修队,挂靠一家装饰公司,利用农闲季节打工赚钱,多是通过熟人揽活干,有时候装饰公司不愿做的活也拨给他们。苏桂兰来到他们中间,为这支队伍增添了活力,她勤快能干,爱说爱笑,乐于助人,人们都愿意和她相处。起初,她只做些运送工具、搬运物料、清理墙皮、打扫场地之类的杂活。后来在小宋的指导下,学会了刷油漆、刷涂料、刮腻子、贴壁纸等技术活儿。
韩工头很高兴,没想到她心灵手巧,一学就会。很快给一家宾馆装修完,苏桂兰干了半个月,韩工头给她九百块。
苏桂兰接过钱点了点,一笑:“这么多?”
韩工头也一笑:“我说话算数,每天六十块,一分不少!”
“可我啥都不会干,应该少一些嘛!”
“我看你啥都会。”
“这半月,顶我过去一个月。”
“大妹子你放心,这样干下去,以后还会给你涨工资!”
“这么说我还行?”
“没问题,你就放开手脚干吧!”韩工头说完哈哈大笑。
苏桂兰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接着给一家村委装修,中午吃饭成了问题。这里远离城镇,没有炊具,头天他们啃了一顿凉馒头,好在人们习以为常,中午凑合一下就过去了,这是常有的事。但苏桂兰心里过意不去,大家辛辛苦苦干活,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第二天,她从自家带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中午,她给大家做了一锅白菜豆腐粉条炒肉。大家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对苏桂兰赞不绝口,都说她炒的菜特别好吃。
老周朝苏桂兰翘起大拇指:“大姐,这是我吃的最可口的大锅菜,你的厨艺了不起!”
苏桂兰笑了:“你们觉得好吃,今后我就给你们做!”
苏桂兰不食言,此后每天给大家做一顿午饭。
那天中午,大家围着一盆大锅菜吃得热火朝天,一边吃一边夸,都说苏桂兰心灵手巧,特别会做饭。人们夸着夸着就议论起来,说叫人家这么义务给大伙做饭,这心里还怪不得劲儿。小宋突然就喊了一嗓子:“我强烈要求给我干妈涨工资!”
“这可是你们说的,”韩工头显得很严肃:“谁有意见?”
大家都说没意见。
只当大家开玩笑,苏桂兰没当回事。没想到干完活,韩工头按每天八十块给她发工资,另外还加了三百块。苏桂兰推辞着,说不要这么多。
“你没少干活。另外这三百是你买菜买饭垫付的,拿着吧!”
苏桂兰推辞一番,最终还是拿着了。从此,她和这帮男人同等待遇,干同样的活。只要吃饭不方便,她就为大家做一顿午饭,一些小的开支也自己垫钱。对于这帮人,她心存感激,要不是他们,她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五
性格决定命运。一个人乐善好施往往使人感动,而因为感动,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苏桂兰做梦也想不到,一个邻居,会在打工路上助她一臂之力。
那天傍晚,苏桂兰下班回来,在门口碰见女邻居。打过招呼之后,女邻居邀苏桂兰到家里一坐,说有事要请教她,苏桂兰便随她走进屋子。
女邻居丈夫正辅导女儿写作业,他朝苏桂兰笑了笑,急忙起身泡茶。
在沙发上坐下聊了些家常,苏桂兰方知道这夫妻俩同在一所中心小学教书,男的姓曲,是小学校长,女的姓刘,是音乐老师。
刘老师说,她家墙皮脏了,来了客人都觉得没面子,听说苏桂兰在装饰公司上班,想让她给看一下,该刷涂料还是该刮腻子,得花多少钱。
苏桂兰在屋子里看了一圈,说墙的基础比较差,刷涂料简单,效果差一些,三四百就够了;刮腻子麻烦,效果好一些,大约得一千块。
曲校长跟妻子交换一下眼神说:“还是刮腻子吧,我们也不知道该找谁干。”
苏桂兰一笑说:“如果你们信得过我,我就带人给你们干!”
两口子很高兴,说正犯愁呢。后天他们要外出,大约五六天,最好这期间粉刷完。说着话,刘老师把一串钥匙递给她。
苏桂兰没接钥匙。她朝刘老师笑笑说:“这,不合适吧?”
曲校长一笑:“一看大姐就是个实在人,我们信得过你。明天收拾一下,这里就交给你了!”
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见外了,苏桂兰伸手接过钥匙。夫妻俩要交定金,苏桂兰说不用。
邻居的活,苏桂兰不想赚钱。傍晚收了工,她带着小宋和另一个小伙子,一起到自家吃过晚饭,再去邻居家干到深更半夜,连续干了五晚上,末了把整个屋子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垃圾都带走了。完工时,苏桂兰请俩小伙子喝了酒,还每人给了一条烟。
曲校长夫妻俩回来看了,相当满意,当晚就上门感谢。
曲校长满脸都是笑:“我爸过来看了,说墙面顶棚都处理得很好,用了心,也多用了工,还替我们打扫了卫生。太感谢你了!”
刘老师拿出一叠钱给苏桂兰:“这些日子有劳你了,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
苏桂兰大大咧咧地说:“没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嘛!钱就免了吧,是我带人晚上干的。”
曲校长却十分认真:“你们干活不容易,亲兄弟明算账!”
苏桂兰一笑:“如果你们实在过意不去,我就收点材料费。”她从刘老师手里抽出两张红票子。
刘老师说:“那不行!”说着,把一叠钱塞到苏桂兰手里。
俩人推来扯去好一会,后来苏桂兰把钱硬给刘老师塞进口袋:“邻居就是帮个忙应个急什么的,你们再给钱就是瞧不起我!”
曲校长不答应:“让你费了心费了力再少收钱,我们很难为情!”
苏桂兰说:“都是邻居,就像一家人一样,帮点忙算不了什么!”
刘老师说:“那也不行!”说着话又摸出钱往苏桂兰手里塞。
“你们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给操点心揽点活就是了。快回家吧,出去好几天肯定也累了。”苏桂兰说着话,笑嘻嘻地将曲校长两口子推出门。
也许,曲校长觉得过意不去。不久,他真给苏桂兰揽到了活。但那活儿就像烫手的山芋,令装修队这帮爷们手忙脚乱。
原来,曲校长所在的中心小学即将搬迁,新建成的二十多个教学班和办公室、阅览室等一百多间房屋,由于原施工单位使用了不合格产品,致使部分工程不达标,所有墙面需重新刮腻子。他问苏桂兰能否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揽到大活挺不容易,苏桂兰满口应承,没问题。
到学校实地丈量后,苏桂兰和韩工头把工程预算表送到曲校长办公室。曲校长当即与他们签了协议书,并一再嘱咐:“务必保质保量,在六月二十号之前完成任务。”
韩工头算了一下,时间十分紧张,期间还要麦收,问能否拖延几天?
曲校长认真地说:“关系到学校搬迁和上级检查,务必按时完成!”
能揽到这么大个活儿相当不容易,韩工头从来没接过这么大的工程,他不舍得丢掉。但要保质保量完成任务,谈何容易!
嘴上答应着把工程接下来,但怎么算都完不成任务。大家都是农民,期间正是麦收季节,往年他们六月十号左右就放假了,怎么办?
苏桂兰说:“把其他活儿往后拖,这几天趁着还没麦收,再多上些人!”
也只能这样。韩工头忙活了半天,打了二十多个电话,只找来四个人。干装修就是这样,有时候有人没活干,有时候有了活又找不到人。没办法,就按苏桂兰说的办,再把其他活儿往后拖。原来干的活只留下两个人收尾,其他人全部集中在小学施工,晚上再加个班,估计也差不多。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头天晚上他们加班干到十点多,回家的路上,韩工头被个愣小伙一摩托车撞倒,摔断一条腿。
苏桂兰第二天才知道韩工头摔伤了,跟同事来到医院,韩工头正坐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瞅着他那条断腿发呆。
韩工头见了苏桂兰,苦笑一下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那摊子事就交给你了!”
苏桂兰吃了一惊:“我哪行啊?!”
韩工头长叹一口气:“我带的人我知道,你要是不干,这帮人就解散了,关键是完不成小学的工程。别推辞,大伙信得过你,你就带他们干吧!”
接过这么一副担子,苏桂兰忧虑重重,别的还好说,最担心的是中心小学的工程任务不能如期完成。
正如她预料的一样,干了两天半,韩工头调来的四个人便请假收麦了。苏桂兰好说歹说,他们又勉强干了半天。接着,又有人请假。民以食为天,谁能不回家收麦?苏桂兰望着人们那焦急的眼神,点点头答应了。其实,剩余的人也都急得够呛。到六月十三号,就只剩下苏桂兰和两个小伙子干活了,这时候,工程才完成不到百分之六十。曲校长到学校看了,显得焦躁不安。
晚上,苏桂兰和小宋一起去看韩工头,一进门就聊起了家常。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原来韩工头也挺不容易,妻子五年前因车祸去世,韩工头既当爹又当妈,拉扯着两个女儿,大女儿前年出了嫁,小女儿正读大二。
后来他们又谈起工程。韩工头不停地拿手挠脑袋:“这事不好办啊,肯定完不成了,你去求求曲校长,让他宽限几天吧。”
苏桂兰说:“曲校长有言在先,咱们不能违背协议。”
韩工头显得很为难:“没办法,麦收才刚刚开始,工期只有七天了。”
见韩工头一副无奈的样子,苏桂兰安慰几句便走了。
回家后却睡不着,怎么办?她忽然想起侄女郝娟,想问问她能不能帮忙。郝娟是苏桂兰二哥的大女儿,丈夫是个精明的南方人,俩人在老家那座小城专做墙皮粉刷,当包工头好多年了。
郝娟的手机通了,相互问候几句,苏桂兰开门见山地说:“郝娟,这事你得帮我,不然这个坎儿我过不去!”
郝娟沉思一会儿,答应了。
次日上午刚过十一点,郝娟开一辆面包车,带着八个小伙子赶来了。简单吃了午饭,便换上工作服干活。小伙子都是南方人,特别能吃苦,技术十分娴熟,令苏桂兰赞叹不已。晚上加班干到十点多。苏桂兰做饭大家吃了,安排了住处,便和郝娟回家。
俩人躺在床上,聊着家常。
“姑,你也是五十的人了,干活得悠着点儿。”
“只要能赚到钱,再苦再累都没什么。”
“姑,今后工程上的事你尽管找我,我干了七八年,懂得比你多。”
“幸亏你带人来,否则就延误工期了。你的人可真能干呀!”
“我带的人都是精兵强将,他们一个顶仨!”
“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给我留下一个人,把这边的人给带一下,我多付些工钱。”
“我得和他们商量商量。”
两人说着话很快入睡,太累了!
第三天下午,郝娟见活干得差不多了,便留下小于,带其他人返回。
提前一天完成了工程任务,质量合格,曲校长高兴地握着苏桂兰的手不肯松开,夸她们重质量、守信誉。
六
又跟瘸腿房东租了一间房子,把小于安顿下来。
苏桂兰把小于当亲儿子待。两家离得近,苏桂兰有时候给小于送些生活用品,有时候干脆叫到自家一起吃饭。小于很感动,不久就拜苏桂兰为干妈。
不几天,曲校长给苏桂兰提供了一条很有价值的信息。招商局分管建设的刘副局长跟曲校长是大学同学。曲校长从同学那里得知招商局准备招标装修两栋大楼,建议苏桂兰去试一试。
苏桂兰不懂招标的事,打电话问韩工头。没想到韩工头干了半辈子装修竟从没参加过招标:“都是乡里乡亲的给揽点活,咱乡巴佬哪里搞过那玩意!”最后不忘嘱咐道:“混碗饭吃饱肚子就行了,你可千万别把事情做大了,别冒风险啊!”
挂了电话苏桂兰想,我倒是想把事情做大了,不然怎么能多赚钱?又给郝娟打了电话,才弄明白招标的事。
下午,她到招商局咨询了有关情况。一周后,她和小于一起,带上相关证件,到招商局参加招标会。
招商局一期工程主要是一号楼室内装修和内外墙粉刷。参加竞标的十几家公司,仅冲墙面粉刷来的就有四家。苏桂兰和小于几乎把竞价压到了最低。因为麦收过后人们已经陆续返回,他们揽下的活干不了多久。
不知是神鬼的帮助还是老天开眼,结果他们以微弱的优势中标。协议书的具体内容苏桂兰连看都没看就签了字。事后小于提醒她:“你怎么不看看就签字,万一有问题咋办?”
苏桂兰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看什么看,人家也不能坑咱。”其实,依她的文化,看报纸还凑合,那些咬文嚼字的协议,读起来太吃力。后来她把协议书让小于仔细看了,没问题。
苏桂兰跟小于商量,工期很紧,下一步怎么办?
小于说:“到电视台做广告,再招些技术过硬的年轻人。”
“得花不少钱吧?”
“做一周,估计花不了多少钱。”
第二天,小于到电视台做了广告,很快就有了效果,招收了十几人。
苏桂兰给郝娟打电话,谈了工程的事。郝娟说:“一个二十多人的装修队,光心就够你操的,别大事小事都自己揽着,得选责任心强的人帮你操心。”
“你觉得小于怎么样?”
“我还想叫他回来呢!”
苏桂兰扑哧笑了:“回去?那也得他乐意!”
郝娟装作不高兴:“姑,你抢了我的人!”
苏桂兰一本正经地说:“这边的人全靠他带,你别指望他回去了。”
“其实我也没指望。姑,你比我强,小于常打电话夸你呢。”郝娟说:“小于为人实在能干,内外墙是把好手,还能为你操心。”
次日上工前,苏桂兰召集大家开个短会,宣布小于主抓内外墙,老周主抓综合工程。每人每月享受二百块职务补贴和六十块电话费补助。
一切都顺风顺水,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天下午,苏桂兰正跟两个年轻人学习外墙配料技术,突然接到老周的电话,他气喘吁吁地说:“小于出事了……”
苏桂兰迅速赶到现场,只见小于躺在地上,满脸是血,旁边围了一圈人,老周蹲在小于身旁。
“怎么回事?”
老周解释:“我们和另一个单位在同一间屋子施工,彼此碍手碍脚,双方吵起来,他们就把小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打了。”
苏桂兰晃动着小于不停地呼唤,小于竟像个死人似的没有一点反应。苏桂兰吓坏了,用大拇指在他鼻子下面使劲掐了一下,小于哎哟叫了一声,终于醒了过来。
大家七手八脚把小于抬上一辆出租车。
苏桂兰一路上抱着小于不停地问:“小于,怎么样?”
小于喃喃地说:“干妈,没事,别怕。”
到了医院,苏桂兰帮小于挂号、查血、做心电图、CT检查,一番忙活,检查结果出来了,轻微脑震荡,头上一条口子缝了七针。直到晚上小于意识清晰后,苏桂兰才离开医院。
次日上午,苏桂兰让老周带她找打了小于的人。
来到昨天小于出事的房间,三个木匠正蹲在地上干活。老周用手指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说:“就是他!”又朝旁边指着另外两个人:“他们也动了手!”
苏桂兰像一条疯狗一样扑向胖子,抡圆了巴掌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王八蛋,你把我的人打进了医院,还没事人似的。有本事跟我打呀!”
胖子被她打懵了,他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盯着跟前这个面孔扭曲的母夜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告诉你,抓紧筹钱,今天下午到医院交费!”苏桂兰指着胖子说。
胖子呆傻傻地看着她。
苏桂兰怒吼一声:“听见没有?”
“听见了。”胖子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声音小得像个蚊子。
另两个人直勾勾地望着苏桂兰。本来打了人就心虚,又不知道伤得轻重,得花多少医疗费,昨晚提心吊胆一夜没睡好,现在听说要到医院交费,而且这样一个泼妇,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两个人早吓昏了头。
苏桂兰转过身怒视着他俩,嘶哑着嗓子喊:“如果我的人有半点儿闪失,我决不轻饶你们!”
见苏桂兰气得脸色煞白,人们一边劝说,一边簇拥着她走开。
第三天上午,小于出院了,毕竟年轻,没什么大事。苏桂兰正在办理小于的出院手续,接到老周的电话,说三个木匠都不见了,八成是跑了。
苏桂兰把小于送回家,接着来到招商局刘副局长办公室。
刘副局长年近四十,长得浓眉大眼,胖乎乎的,正坐在桌前看文件,见苏桂兰进来,他抬起头问:“有事吗?”
“我的职工被人打进医院,我想找他们的电话,跟他们算账。”
“人都被你打跑了,你还找谁算账?人家公司还跟我要人呢!我正要找你。”刘副局长说着冷笑一声。
没想到三个胆小鬼能惹不能当。苏桂兰愣怔片刻,说:“难道他们打了人,我找他们讨医疗费错了?”
“这个我不管,我关心的是工程。工期内如果完不成装修任务,你得给我承担责任!”
“没想到刘局长也不讲道理。你们有协议,你该追查他们的责任!”
“人都走了,我还追查谁的责任?”刘副局长无奈地说:“关键是撂下个半拉子工程,你说我怎么办?”他双手一摊。
“不就是装潢嘛,有啥了不起?”
“你说得轻松,时间这么紧,还得招标,来得及吗?”
“招啥标?我给你们干!”
“你个刷墙皮的,能干什么?”
“你别门缝里看人,我的装修队可是藏龙卧虎。”
“你真的能干?”
“如果你相信我,就让我干!”
刘副局长瞪着她看了几秒钟。
苏桂兰一笑,转身走了。她想,这事不能再谈了,如果刘副局长想用她,过后还会找她。
其实,跟刘副局长说这些话苏桂兰有点儿心虚。虽然有的职工做过木工装潢,但技术水平她并不了解,估计好不到哪里去。论技术,她弟弟郝玉林那才叫水平,十几年来,郝玉林带一帮木匠在青城专做装潢,机关、酒店、宾馆、家庭,什么活都干过,入过大帮,见过世面,可谓经多见广,在装潢行里小有名气。如果刘副局长肯把人家撂下的装潢活儿交给她做,郝玉林是理想人选,别人她不放心。
两天后,刘副局长果然找苏桂兰了。他听曲校长说,苏桂兰办事十分认真,而且很讲信誉。他对苏桂兰说:“你做吧,保证质量,按时完成任务!”
苏桂兰给弟弟郝玉林打电话,让他把手头的活暂且放下,抓紧带人过来施工。
次日,郝玉林带着三个木匠来了。他看了图纸,又看了房间,然后告诉苏桂兰,即使加班加点,顶多能完成一半。得再上些人。
“你再找不到人?”
“我也是刚接下一个活儿,否则不会只来四个人。”
苏桂兰打电话找老周,问职工中有多少人能做木工装潢。老周沉了一会儿,嘴里叽里咕噜算人数,待会儿说,有九个人是木匠,过去做过装潢。苏桂兰说选六个技术好的,让他们马上过来。
不一会儿,六名男子陆续来了。苏桂兰把大家叫到一起,对郝玉林说:“装潢我不懂,我把这些人交给你,这事儿就靠你了!”
郝玉林说:“姐你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经过二十多天的努力,招商局的所有工程均在工期内完成任务,各项验收全部达标。苏桂兰十分高兴。
刘副局长也很高兴。他笑嘻嘻地说:“老太太还真有两下子,二期工程希望你参加。”
苏桂兰笑笑说:“到时候我一定来!”
郝玉林要回青城完成他承包的工程。临走苏桂兰对他说:“招商局二期工程我想多包些木匠活,如果中标,你得给我组织人。”
郝玉林嘿嘿一笑,说没问题。
七
得知招商局二期工程即将招标,苏桂兰特意赶过去咨询有关情况。刘副局长告诉她:“这次招标与上次有所不同,木工装潢关键看设计水平,六层楼,招商局只选择两家公司,装潢标准要求特别高。”
苏桂兰的胃口不小,既想做墙面粉刷,也想做室内装潢。她把一些资料带回去,和小于老周等人商量,有谁能做这个设计呢?郝玉林尽管是装潢行里的高手,但做设计显然难以胜任;到建筑设计院找人,需要一大笔钱。怎么办?老周忽然想起来,他儿子一个同学在省建筑设计院工作,立即打电话给儿子,问同学能否帮忙。电话很快回过来,同学出国了。苏桂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团团转,转着转着就突然想起侄儿郝鹏,学的就是建筑设计,时下正在读研。郝鹏是郝玉林的儿子,在所有侄儿当中,他最讨苏桂兰喜欢。苏桂兰给弟弟打电话,问如果让郝鹏做设计是否可行。
郝玉林说:“应该没问题。他在青城市建筑设计院实习过,还经常帮他们干活赚点儿钱,参加过一些建筑设计,最近给上海一家公司做的设计还得了一等奖呢……”提到儿子,郝玉林滔滔不绝,说着还得意地嘿嘿干笑了两声。
苏桂兰打郝鹏手机,跟侄儿讲了竞标的事:“我很希望承包这个活儿,只是时间太仓促,人家关键看设计水平!”
“姑你先别着急,这事我一定帮你……”郝鹏好像还有别的事,说待一会儿再回电话。
大约过了半小时,郝鹏的电话来了,说他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过来。
次日上午十点多,郝鹏就赶来了。苏桂兰和他一起来到招商局,郝鹏把整幢大楼都看了一遍,决定选择上三层竞标。因为上三层装潢复杂,要求高,难度大,更能体现他们的设计水平,估计中标的机率会高一些。
中午在一家小饭馆吃了饭,郝鹏便带着有关资料返回学校。
招标会日趋临近。苏桂兰三番五次与郝玉林和郝鹏通电话,问这问那,一些话翻来覆去不知嘱咐了多少遍。郝玉林那边没问题,人都组织好了。关键就看郝鹏的了。郝鹏告诉她,设计和竞标报告是在导师的指导下做的,导师可是响当当的名人,估计没问题。
招标会如期在一家宾馆的会议室举行。苏桂兰和郝鹏、小于提早来到会场。参加竞标的公司有十几家。评委共有九人组成,苏桂兰一个也不认识。
也许是苏桂兰的执着和赤诚感动了上帝,或许是他们预见到位,经过两轮角逐,最终她拿下了三层大楼的装潢工程和整幢大楼的内外墙粉刷工程。她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郝玉林,让他抓紧带人来施工。
装潢中标,郝鹏立下了汗马功劳。苏桂兰买了不少菜,借用房东的厨房,亲自下厨招待侄儿。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郝鹏心里一阵酸楚。从他记事起,姑常给他口袋里塞钱,尤其在他读高中之后,母亲患肠癌花光了家中全部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是姑供他读完大学,如果没有她的资助,他很难完成学业。在他的记忆里,姑永远年轻漂亮,爱说爱笑,每当想起她,一张年轻漂亮的笑脸便浮现在眼前。可现在,她一天天变老了,本该在家享受生活,却还在城里打工,而且是重体力劳动。这些年来,他怀有一颗感恩之心,一直想为姑做点儿事情,却无能为力。现在竞标成功了,也算尽了自己的微薄之力。他感到些许安慰。
苏桂兰做了满满一桌菜,把小于和老周都叫来,庆贺竞标成功。
郝玉林带着十二个木匠赶来,人还是不够用。小于又招了一些人,才解决了木匠不足的问题。
苏桂兰在招商局附近建起一个临时伙房,解决职工的吃饭问题。
现在,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集中时间和力量,完成招商局的工程任务,年前一些零碎活就不接了。
其实,小活自有小活的好处,大活也有大活的难处。过去做的是小活,不几天就完工,工钱随时就结了。现在他们干的是大工程,工期两个月,工程验收合格后付款。苏桂兰不想拖欠职工工资,资金不足成为一大难题。头个月,她拿出自己的三万块积蓄,又跟莉莉和弟弟借了七万,还是不够。开了职工会,以银行贷款利率向职工借钱,才使资金紧张问题得到缓解。
八
晚上,苏桂兰去看韩工头。一见面,韩工头就咧着大嘴乐呵呵地说:“听说你把工程做大了,搞得有声有色。”
苏桂兰笑笑说:“托你的福啊!但工程做大了困难也大,有些关系还得处理,你快出山吧,我都快顶不住了。”
韩工头凄然一笑,本来他的腿恢复得不错,伤筋动骨一百天,快三个月了,心里有了盼头,但前些日子不小心又摔了一跤,使他的断腿雪上加霜,看来要扔掉拐杖还得些日子。
俩人又谈起工程的事。
苏桂兰说:“依你看,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韩工头眯着一双小眼睛,意味深长地说:“我并不赞成把事情做大,那样风险太大。”他点一支烟抽着,接着说:“如果招商局不能按时结算,这摊子债务怎么处理?”
“这些问题确实存在,我也考虑过。但风险和效益并存,有效益就会有风险。只有我们发展壮大起来,才有能力克服困难。所以我觉得冒点风险也值得。”
“你求的是不畏风险,做大做强;我求的是稳当,小打小闹。这事咱不争论了,也许你是正确的。”
俩人又谈了些别的。临走,苏桂兰从包里拿出五千块钱给韩工头。韩工头说啥也不收。
“你在家蹲了这么久,这点钱,就算大伙的一点心意吧。”苏桂兰把一叠钱给韩工头扔在炕上,快步走出门去。其实,现在资金相当紧张,这钱是借的,但苏桂兰对他心存感激,没有韩工头,就没有她的今天。
装修并不顺利。进入初冬,招商局内部班子调整,分管建设的刘副局长调走了。新调来接替他工作的是个中年男子,原来在一个镇当副镇长,姓梁,三十七八岁,亮脑门,戴眼镜,金鱼眼,瘦得像个大烟鬼。刚打交道苏桂兰就觉得别扭,梁副局长上任第三天,苏桂兰对他说:“木工装潢该进料了,再不进料就耽误工期了!”
梁副局长不屑地摆摆手:“知道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事后他并没安排进料。
为此,苏桂兰多次找他,还送了两条软包中华烟,可梁副局长仍没安排进料。后来苏桂兰告诉他:“木匠已经停工待料好几天了。”
梁副局长又是把手一摆:“知道了!”
最后一次苏桂兰火了,像吃了枪药:“我们已经停工待料十几天了,耽误工期你们要负完全责任,并赔偿我们的误工损失,咱们可是签了协议的!”
直到这时候,梁副局长才用镜片后面那双金鱼眼瞪着她:“拿来协议我看!”
苏桂兰很生气:“你们有协议,为啥要我拿?!”
梁副局长又是不屑地一摆手:“知道了!”
虽然招商局第二天进了材料,但已经耽误了工期。苏桂兰心急如焚,让郝玉林带领木匠加班加点。但无论他们怎样努力,工期还是拖延了。
墙面粉刷早已完工,木工装潢已近尾声。苏桂兰找到梁副局长,要求抓紧时间验收,为的是让职工带着钱回家过年。
“知道了!”梁副局长又是一摆手。
“光说知道了不行。你得给我一个具体时间,职工都等着拿钱回家过年呢!”
“下周一二吧。”梁副局长翻看着台历说。
“一言为定!”
到了周二,苏桂兰找到梁副局长办公室,却没敲开门。隔壁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告诉她,梁副局长外出招商引资去了,周末才能回来。
苏桂兰站在走廊里给梁副局长打电话。梁说:“我现在正跟客户谈着呢,那事儿等回去再说吧。”苏桂兰还想问几句,他已经挂了。
难道真被韩工头言中了?苏桂兰忧心忡忡走回家,再给梁打电话,拒接。等吧,等他回来。好在还有些零碎活儿,苏桂兰安排大家先干着。
好不容易等到周末,招商引资的回来了。可梁副局长人不照面,电话不接,办公室也不去。苏桂兰急得跟猴似的,屋里屋外团团转。已经垫付了职工一个月工资,没钱再垫付了,她必须拿到工程款!
其实不光苏桂兰着急,大家都着急。腊月十九上午刚收工,有些职工就吵吵嚷嚷地叫骂起来。过了腊月初十,就不断有家人来电话,问啥时候回家,一时回不了家也先寄些钱回去,家里还等钱置办年货呢。现在活干完了,却拿不到工钱,谁的心里都窝着一团火。见苏桂兰这些天拉着脸不说话,便知道工钱要得不顺当。刘三军怒气冲冲地喊:“招商局不拉人屎,就找政府去,上法院打官司去!”他一吵吵,立刻引发了人们的共同愤慨,就有人响应:“对,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找政府说理去!”也有人往人群后面张望着,说当家的是怎么了。
苏桂兰走在人群后头,听到人们的喧哗,口口声声都是工钱的事,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故作轻松地慢慢腾腾走过来,责怪道:“你们咋呼个啥呀,怕被人当哑巴卖了啊?”
人们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也有人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把脸扭到一边。苏桂兰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子,往身旁老周手里一递说:“今天冷,你带大伙去喝两杯暖暖身子。”
老周站着不动,大家都不动。
苏桂兰明知道大家心里憋着的是股什么劲儿,却仍做着不明就里的样子问:“咋了,还嫌少呀?”
老周说:“不是喝酒的事。”
就听刘三军厉声喊道:“苏桂兰你听着,眼看着就要过小年了,小年之前你要不把工钱给我们开了,可别怪我姓刘的来斜的,经我干的活儿,我他妈的全毁了它!狗日的说话不算数!”刘三军长得五大三粗,脾气暴躁,为人耿直,敢作敢当,在装潢队里还是个小头目,不少人都看他的眼色行事。
苏桂兰明白,今天稍有不慎就叫火上浇油,激愤的人们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不能支付工钱本来就有她的短处。她稍作镇静,脸一沉说:“就你们急,我就不急?招商局有的是钱,两栋大楼都盖起来了,还差你们那点工钱?只是当官的七凑八不凑,还没顾上研究。你们也不要说恨话。今天我撂下一句话,小年之前我要是拿不回工钱来,我带你们到市政府说理去,他们要是不讲理,我带你们毁掉咱干的活。请大家相信,我保证让你们带着钱回家过年!”
话说到这份上,人们不再说什么,知道要不回工钱是有难处。老周喊一声:“走,跟我喝酒去!”大家便陆续散去了。
苏桂兰憋了一肚子火,午饭也不吃。小于提醒她:“是不是哪里还欠把火,打点得不到位?”
苏桂兰生气地说:“还要咋样才能到位?过去人家刘副局长啥都不用,请吃饭都不去。这姓梁的一看就不是个好鸟,你不给他就开口要,还处处找麻烦。一部手机,两千块钱的购物卡,两条软包中华烟,请吃请喝,不仅请他,还得连他相好的请上。这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不能在他身上花钱了!”
小于问:“那,怎么办?”
苏桂兰说:“这几天你们别找我,我得去缠他!”
下午,苏桂兰站在雪地里,守在梁副局长二奶家楼下,一直守到傍晚,还真把他堵到了。苏桂兰死拉硬拽把他拖到一家饭馆喝酒。一杯酒下肚,提起工钱的事,梁副局长蛮不讲理:“工程没经过验收,不可能付款。”还说苏桂兰没按期完工要追究责任。
苏桂兰很气愤:“工程没按计划完成不能怪我们,协议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料是你们负责进,可你们进料耽误了工期,一误就是十八天。我们停工待料的损失还要你们赔偿呢!再说,我早就提出工程验收,是你一直拖着不办,要怪只能怪你们!”
后来梁副局长就是死咬着歪理不松口,嘴里还不干不净,要不是有人拉着,苏桂兰手里的酒瓶子就砸到他脑袋上了。
第二天,苏桂兰仍然找不到梁副局长。下午,她看见招商局小黑板上写了通知:明天上午八点半,全体班子成员到会议室开会。苏桂兰便想当一回泼妇。
九
次日上午八点,苏桂兰像一个猎人,提早来到招商局会议室外的楼道守候着。你姓梁的不是躲我吗,今天我非逮住你不可。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开会的人陆续来了。梁副局长一手端着不锈钢保温杯,一手拿着笔记本,嘴里哼着小曲儿,迈着悠闲的步子向会议室走来。待他走到跟前,苏桂兰一伸手,猛地从身后抱住了他。
梁副局长吓了一跳,保温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扭头一看,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你干啥呢?放开我!”
“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一个满意的说法,我决不松手!”苏桂兰气得腔调都变了。
一个男人,尤其是领导,被个老太太拦腰抱住,又不好动武,显得十分尴尬。
很快围上好几个人,但谁也为梁副局长解不了围,甚至有人幸灾乐祸,站在旁边看热闹。
这时,远处走来徐局长。苏桂兰认识,是局里的一把手。
徐局长来到跟前笑了笑:“这是咋的了?”他看着苏桂兰说:“松手,有事说事。”
苏桂兰说:“我松手他就跑了!”
徐局长又笑了:“郝老板,有我在,你还怕他跑了不成?”
苏桂兰松开手。
梁副局长像只老鼠,一溜烟钻进会议室。
徐局长问:“是不是工程的事?”
苏桂兰说:“是。你们的工程我们早就完工了,四十多人都等着拿钱回家过年呢。但梁副局长人不照面,电话不接,还说年前不谈工钱的事。你们叫我怎么办?!”
徐局长说:“这样,我们马上开会,把这事在会上议一下,你先去接待室等一会儿,很快就有结果。”他喊来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把苏桂兰送到旁边接待室。
大约待了半个多钟头,戴眼镜的小伙子走进接待室对苏桂兰说:“工钱的事研究过了,预付百分之五十,下午到财务室办手续。”
苏桂兰忙问:“剩余的啥时候付?”
小伙子说:“待工程通过验收之后,是年后的事了。”
苏桂兰说:“那不行,我要找徐局长说话。”
小伙子走了,很快又回来:“徐局长请你过去。”
苏桂兰跟着小伙子走进会议室。
徐局长朝身旁的沙发一指说:“坐吧!”
苏桂兰在沙发上坐下。
徐局长把脸转向苏桂兰说:“郝老板,你给大家说一下,你对预付百分之五十工程款不满意的理由吧!”
苏桂兰环视一圈,会议室里坐了十几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呢。这样的场合,还是头一回经历,不免有些紧张。但一想到工程款,她立刻觉得有一股气儿直顶着脑门,就像吃了豹子胆一样,她谁都不怕:“既然这样,我就说给你们听听……”她告诉大家,刘副局长调走之前,双方配合的一直很好,从没发生停工待料现象;梁副局长分管后,三番五次催促他进料,可他就是不当回事,木匠不得不停工待料,致使工程延期。在招商局外出招商引资之前她就提出了工程验收申请,可梁副局长一拖再拖。现在四十多个职工都等着拿钱回家过年,已经等了一个周……
这时,徐局长打个叫停的手势,把脸转向梁:“是这样吗?”
梁副局长低着头,默不作声。
徐局长又转过脸问苏桂兰:“这么说,是我们的原因造成了工期延误,是我们的原因没有验收?”
苏桂兰说:“是啊!你们耽误了进料,我们二十多个木匠停工待料十八天,按照协议条款,你们要负赔偿责任;我们完成工程后,是你们没组织工程验收!”
徐局长又转过头问梁:“情况属实吗?”
梁副局长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徐局长火了,一巴掌拍在跟前的茶几上:“到底是谁的原因耽误了工期?到底是谁的原因没验收?”
梁副局长低着头,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徐局长稍作镇静,对苏桂兰说:“郝老板,这样吧,你先回去。这件事我们另行研究,会后与你联系,好不好?”
苏桂兰说:“职工们要到市政府说理去,是我一直在挡着。今天是腊月二十一,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小年之前职工不能带着钱回家过年,我就带领我的人到市政府说理去!”
徐局长说:“你放心,我们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当天下午,招商局不仅预付了百分之九十的工程款,而且还按协议条款赔偿了误工费。毕竟工程没验收,即使让苏桂兰自己要也不敢要这么多啊!她心里那高兴劲就甭提了。听说会上梁副局长让徐局长好一通撸,就差骂娘了,还调整了他的工作分工。活该倒霉,这种人训他是轻的,处分他才对。苏桂兰只是心里这样想,她关心的是工程款,别的事懒得打听。
十
职工们带着钱回家过年去了。苏桂兰还不能回家,她得和韩工头碰个面,把一些账目交代明白。她给婆婆打了电话,说小年夜一定和一家人一起吃饺子。
腊月二十二下午,和小宋一起把外面的欠账还清了,又把账目核对了一遍,还剩下三捆红票子。傍晚,苏桂兰坐着小宋的摩托车去了韩工头家。
韩工头基本复康,正在邻居家干活。他上大学的女儿已经放假,坐在家里看电视。问明事由,便出门找她爸去了。
苏桂兰和小宋打量着韩工头的家,看来他在家里也没闲着,内墙又刮了腻子,屋里屋外亮亮堂堂,收拾得挺干净,还真有点儿年味。
不一会儿,韩工头回来了。一见面,苏桂兰就埋怨起来:“既然你能干活了,咋不去帮帮我?”
韩工头嘿嘿笑了两声:“腿还是不大灵便,就是吊儿郎当干点零碎活儿,邻居找上门来,不帮也过不去。”
大家坐下,韩工头吩咐女儿泡茶。而后笑着对苏桂兰说:“要过年了还不回家,你男人不对你发脾气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桂兰心里一沉:“没人对我发脾气!”她嗓子突然有些沙哑。
难道她没有丈夫?过去一直以为她有丈夫的。韩工头心里咯噔跳了几下,他用狼一样的目光看着她。
苏桂兰躲了一下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今天过来把这些东西交给你,明天我就回家。”说完,把一个灰不溜秋的破布包扔到韩工头跟前。
韩工头瞅一眼那个灰不溜秋的破布包,愣愣地看着她。
苏桂兰说:“请谁吃的饭,给谁送的礼,挣了多少,花了多少,职工发了多少,还剩了多少,都记得清清楚楚。所有的账目都在里面。”
韩工头一笑,显得很不屑。往年他带人搞装修,活干完了,工钱也就随时结了,挣的多就多分,挣的少就少分。他是包工头也不多拿,只是有时候剩点零头,别人说给他包点儿电话费,他就装进自个腰包,只不过百八十块,一年最多也没超过一千块,什么账不账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账。他打包,见里面有一个红皮笔记本,还有三捆崭新的红票子,不禁一愣:“这,这……”他望着那三捆崭新的红票子,一时回不过神来,不知如何是好。
苏桂兰说:“你是工头,这钱归你管。还有百分之十的工程款,得验收合格后付款,是年后的事了。”
韩工头愣愣地看着她,跟前这个娘们确实不一般,这是个做大事的人。他做梦都没想到,半年多工夫她赚了这么多钱。自己半年没干活,哪里有脸接这钱?它应该属于苏桂兰。
苏桂兰说:“交下账,年后我就不回来了。”
韩工头一愣:“怎么了?”
苏桂兰说了公公的病情。其实,她是想回老家组织人,组建自己的装修队。不到一年,存折上就有了两万多块存款。她知道,只要舍得花力气,还是城里钱好赚。她对公公的病有了信心。
“你咋不早说呢!这些钱够不够?”韩工头拍拍跟前的破布包。
苏桂兰一笑:“那不是我的钱,我不要!”
韩工头说:“这钱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如果不够,我卡上还有五万,添上够了吧?”
苏桂兰被他感动了。如果韩工头肯帮忙,公公过了年就可以治病了。但她还是犹豫了一下:“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呢?”
“怎么不能用?咱俩谁跟谁啊。我是给女儿出嫁准备的,还早着呢!”
“你得积累资金,扩大规模,注册自己的公司。”
“我能吃几碗饭你还不知道啊!”韩工头一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你要是不嫌弃,年后回来咱俩搭伙,我给你打下手,咱成立自己的公司!”他忽然觉得,只要有苏桂兰在,他就有了主心骨,干什么都有底气。
小宋一旁嘿嘿一笑说:“那,我又多出个干爹来。”
韩工头一愣神,接着哈哈大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苏桂兰脸一红,扑哧笑了。就突然想起来,刚干装修那会儿,她第一次单独跟韩工头搭档,是给一家楼顶的住户装修,苏桂兰负责扛沙子和水泥。当她扛上一趟沙子转身往外走着,就听见男房东对韩工头的严厉训斥:“让你老婆扛沙子,你真舍得!”直到她再一趟上楼,韩工头还在偷着乐,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笑得跟现在一模一样。她盯着韩工头看了足有十秒钟,过去她从来没这样认真地看过他,现在她突然觉得,其实韩工头并不难看,仔细看还挺顺眼呢。
又聊了一会儿,苏桂兰和小宋起身告辞。
出了院门,韩工头猛然想起什么,急忙返身跑回家,从炕上抓起那个灰不溜秋的破布包,一瘸一拐撵出院门。
小宋已经启动了摩托车。苏桂兰坐在后座上,微笑着朝他挥手。摩托车缓缓向远处驶去。
韩工头冲着远处高声喊:“明天我就给你打卡上。年后一定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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