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九十篇:
苏轼传
第六章 乌台诗案
三
皇甫遵于七月二十八日到达湖州。苏轼方在正堂视事,差官“径入州厅,具靴袍秉笏立于庭下。二台卒夹持,白衣青巾,顾盼狰狞”。事起突然,苏轼沉着处之,以观究竟。皇甫遵厉声道:“有诏追摄苏轼。”二台卒上前“捽其袂”,“就扎之”。苏轼见“卒怀台牒,拄其衣若匕首然,遵又久不语”,汹汹而不可测。苏轼想近年来屡起大狱,必是小人谄害,或不免赐死,乃从容回顾皇甫遵道:“轼自来激恼朝廷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辞,乞归与家人诀别。”皇甫遵始有温颜,说道:“不至如此。”出示台牒。“只是寻常追摄行谴耳”。皇甫遵催促便行。“即时出城登舟,郡人送者雨泣。”家人闻讯赶来送行,出门皆痛哭,子瞻笑谓妻曰:“子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首诗送我乎?”时子由婿王子立在邸舍读书,苏轼嘱其迁家致南都,与子由同住。润芝慌忙之间,草草收拾行李,让长子苏迈随行。苏轼披枷戴锁,夷然就道,郡人皆见“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八月十八日,苏轼下台狱。御史台,古柏森森,乌鸦常栖其间;台吏著乌纱、青巾、黑色袍服,故称作乌台。 八月二十日初审。李定高坐上首,内心十分得意:大名鼎鼎苏子瞻,士大夫视为人中龙凤,今日作我阶下囚也!照例问过履历,即问罪行。苏轼声称无罪。李定把数卷苏诗,拍在案上,以示铁证如山。苏轼见了如此罪状, 倒把心放下了:初见声势之厉,追取之暴,不知被诬何等罪状,原来如此! 李定突发其问道:“汝怨恨君上,心怀不臣,还不招来!”苏轼道:“轼为人臣,但知忠君体国,不敢萌生怨恨。”李定指示案上诗卷道:“不敢萌生怨恨,如何讪谤朝政?”苏轼道:“诗寓讽谏,圣人之义也。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自古皆然。”李定取过一纸文字,念道:“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可是汝所作?”苏轼称是。李定道:“天下之人,仕与不仕,不敢忘其君。汝独有不仕则忘其君之意,分明是废为臣之道尔。”苏轼泰然道:“此乃孟子之意也。昔者孔子从政,则忘其身;去政就学,则忘其君,孟子以此语概之。孔孟先师也,其言不得效法乎?”李定瞠目,旋即发威道:“强辩。汝讪谤朝政之恶诗,俯拾皆是。诗成时日,是何居心,与何人交通,——供来!”初审就这样结束。李定几乎下不得台,怒火难消。乃命狱卒诟辱之,于是苏轼通宵不得眠。狱卒见苏轼性极和善,乃至不忍诟骂。见其口齿微动,问道:“公诵经乎?”苏轼笑而答曰:“诵一首旧诗。”狱卒请予授教,苏轼轻抚大腹道:“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狱卒但知憨笑。三日后再审。李定请张璪坐首席。张璪门第清高,其祖张洎本南唐史官,入宋为翰林学士,以博学见称。张璪未冠登第,其学术颇有家风。 原见神宗御批,驿马追摄,不知苏轼犯何罪逆,待到初审见闻,纯属穿凿附会,便不屑靠前。乃固请中丞坐首席。李定色厉而内荏,喝令苏轼招供讪谤文字。苏轼道:“讪谤、讽谏,不易分别,轼耳闻目见随时为诗,多所寓意。请开列条目,当具实以闻。”李定冷笑不语,突然发问:“'敢向清时怨不容’,尔何怨之有?” 苏轼:“此轼初到杭州,刘道原有诗见寄,和诗一首。以为道原有学问,性正直,故作此诗美之,因以讽当今进用之人也。道原是时自馆中出监酒务,非敢怨时之不容;'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去方知冀北空’二句,典出'汲黯在朝,难南寝议’,'伯乐一过冀北,马群遂空’,寓刘道原之直比汲黯,其出则馆中无人也。'独鹤不须惊夜旦,群鸟未可辨雌雄’二句,典出'嵇绍昂昂,如独鹤在鸡群’。又《淮南子》:鸡知将旦,鹤知夜半。是以道原比鹤,谓众人为鸡也。诗云:'具曰予圣,谁知鸟之雌雄’。意言今日进用之人,君子小人杂处,如鸟不可辨雌雄也。”李定:“'门前恶语’、'刺舌灸眉”,又是何意?” 苏轼:“刘攽闻人唱轼新词,作诗相戏。轼和一首,有:'门前恶语谁传去,醉后狂歌自不知’,指轼之恶诗词,皆醉后狂歌,不值唱和也。'刺舌君今犹未戒,灸眉我亦更何辞’,以贺若弼刺舌诫言语事戏刘攽,又引郭舒狂言被王澄灸眉头以自比。皆讥讽时人不能容狂直之言也。”李定:“'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冥’,辱骂何人?” 苏轼:“此和刘道原诗也。全诗为:'仁义大捷径,诗书一旅亭。相侉绶若若,犹诵麦青青。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冥。颠狂不用唤,酒尽渐须 醒。’意在讥人以仁义为捷径,诗书为逆旅,但为印绶爵禄所诱,假捷径以 进。腐鼠高鸿,典出《庄子》:楚王请庄子去作官,庄子谢绝,对楚王道:'南方有鸟,其名为宛雏,子知之乎?夫宛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楝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宛雏过之,仰而视之曰:赫!’以为宛雏来抢它的美味。宛雏不之睬,飞上云端去了。”苏轼天赋灵慧,对答如流,十年间所作诗句,引证经典,如数家珍, 随问即答,无一差错。李定不由内心自叹:“苏轼真奇才也。”一时间听众大哗,而苏轼泰然自若,从容应对,这样问下去,便不得了。李定于是拿出杀手锏来。高声吼道:“'凛然相对敢相期,直干凌云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可是汝作?”苏轼:“是。”李定:“相对相欺,九泉蛰龙。不臣之心昭然矣,汝还有何话讲?”苏轼方欲分辩,李定止之曰:“闭口。台狱岂能容尔猖獗!既怀不臣之心,必结朋党为援,下去写供。”李定自为中丞,所向无不应手。许多显官,平日虎威赫赫,一入台狱, 便吓得屁滚尿流,黄白之物、美妇俊婢,送上门来;惟独这个苏轼,竟如此难缠,苏家上下连个说话之人都没得见。乃与舒亶、何正臣商讨对策:命有司移文各州取所留苏诗,令苏轼亲友交出所受讥讽文字;派员赴苏轼家搜查罪证。何正臣带了吏卒,连夜南行,中途与王子立搬家船只相遇,即命吏卒围船,进舱抄检,只见船上人等非老即幼,只一使女还有几分秀色,则荆钗布裙,大煞风景。吏卒抛掷得满船书卷,连骂“穷酸”嬉笑而去。何正臣密谓李定道:“初见箱笼沉重,打开皆是书卷,黄白之物,星点皆无。”李定心下自语道:“苏轼连守三州,真能一尘不染?或另有所藏。”各州搜集苏诗,所得甚微,只杭州交来苏诗百首,名曰“诗账”。李定无奈,只好开列了审问条目,让苏轼写供。苏轼自入狱受审,心地坦然。自幼学以明理,文以述志,今以诗文获罪,心安理得:“诗言志,吾既以直道立世,岂可隐晦心志者!”正好借此机会,对诗句作些诠释,以免世人不知当初为诗之用心也。乃按照审问条目,先把原诗凭记忆写了,然后交待原由,注明典故出处,终日盘膝坐地, 伏短炕写诗供。狱中阴暗,又无烛火,只熬得二目昏花,腰痛手裂;至九月十四日,总算按条目写了出来。再三检视,时日无误。方欲打点交出,又想起条目之外尚有数首,亦寓讽谕之意,遂一并写出:“熙宁八年六月,李公择来诗,道吴中饥苦之语,乃和诗两首:其一,'白发相望两故人,眼前时事几番新。曲无和者应思郢,论少卑之且借秦。岁恶诗人无好语,夜长鳏守向谁亲。少思多睡无如我,鼻息雷鸣撼四邻。’其二,'何人劝我此间来,弦管生衣甑有埃。绿蚁沾唇无百斛,蝗虫扑面已三回。磨刀入谷追穷寇,洒涕循城拾弃孩。为郡鲜欢君莫叹,犹胜尘土走章台。’此诗寓意讥讽朝廷新法,减削公使钱太甚,造酒不得过百石,致弦管生衣,甑有尘埃,及言蝗虫盗贼灾伤饥馑之苦,以讥朝廷政事缺失,及新法不便之所致也。”又及:“元丰三年六月十三日,轼在湖州,有原钱塘令周邠寄诗,轼答云:'政拙年年祁水旱,民劳处处避嘲讴。河吞巨野那容塞,盗人蒙山未易 搜。仕道固应惭孔孟,扶颠未可责由求。’皆因迁徙数州,未蒙朝廷擢用, 老于道路,并所至遇水旱盗贼,夫役数起,民蒙其害,以讥讽朝廷政事缺失,新法不便之所致也。'仕道’二句以言已仕而道不行,则非仕道也,故 有惭于孔盂,孔子责求由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 颠,谓颠仆也,意以讥讽朝廷大臣不能扶正其颠仆。”李定既得苏轼手供,加紧锻炼成狱。于十月十三日奏呈神宗。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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