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三章 幽阻深处不言语·前辈
两根冰冷的手指扣住华妍雪脖子,巫婆咬牙切齿:“臭丫头,我叫你胡说八道,信口开河!哼,我……”她嘀咕了一下,语音混浊,似是自道姓名,又也许说她昔日外号,“何等人物,虎落平阳被犬欺,嘿嘿,连你这丁点大的丫头也敢来欺骗于我!”
指尖力道加重,狂笑:“给我去死!”
华妍雪清朗朗的语声响起于无边黑暗,竟没半点惧意:“吕月颖,吕夫人,你枉为清云前辈,出手伤害无还手之力的小小学徒,就不怕将来面对帮主和刑堂难以交待么?”
巫婆指上力道募地收住,怔道:“你——你叫我什么?”
华妍雪笑道:“素手罗刹吕月颖,昔年名扬天下,如雷贯耳。晚辈景仰已久,今日有幸得见,诚如夫人所言,实乃三生之缘。”
巫婆似怔了良久,这才喃喃道:“名扬天下,如雷贯耳。……三生之缘。……嘿嘿,小丫头胡说八道,拍马奉承眼睛都不眨一下。”
话虽这么说,杀意渐消,身上裹着的长带一松,妍雪直坠落地,摔得好不狼狈。
华妍雪摸住咽喉部位,碎裂处灼然生痛,手指沾到些许滑腻粘湿的液体,她也分不清是汗还是血,不禁惮然生危,方才那刹那间可真是在生死关口走了一遭,若非及时叫出对方名号,此刻怕不已尸横当场。
只听吕月颖森然道:“小丫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不许再信口开河,不然,休怪我不念同门情份!”
华妍雪苦笑,她喉咙还疼,也懒得放大音量,低声道:“吕夫人,若我说是瞎猜的,你信不信?”
吕月颖不语,只怒哼一声。
华妍雪叹道:“吕夫人,你对我慧姨那样熟悉,只一瞥我身法便已认出,必是清云中人。你叫慧姨为慧姐,而且我刚才提到谢帮主、刘夫人她们,你也以姊妹相称,自然关系更非寻常。但我提起何梦云,她相对晚了半辈,不在早年清云十二姝之列,你就不是特别熟悉,也不太有感情。清云十二姝,一个个排过来还能剩下几个,虽不中亦不远矣。”
吕月颖呆了一阵,道:“不错,不错。小丫头当真机灵得很。”
“吕夫人……”
吕月颖阻住话头:“我不是吕月颖,吕月颖早已死了,你别再叫。”停了停,又道:“你刚才不是叫我婆婆么,还是这样叫罢。”
华妍雪虽然聪明伶俐,毕竟不晓清云前事,怎知道吕月颖被疑为内奸在先,又被仇人拿住做了几年的药人,九死一生,才逃出性命,性情由是翻覆无常,喜怒无端,对“吕月颖”这个名字曾经拥有的繁华如梦更是敏感之极。但听她语中深含凄恻,怜悯之情油然而起,软语道:“不,刚才我不懂事,你别见怪。”
吕月颖凄然笑道:“我这副模样,七分胜鬼,那三分也只是个疯子。你叫我一声婆婆,那还是承蒙看得起。”
清云十二姝,以华妍雪所见无不韶华盛极,风华绝代,吕月颖既能名列其一,仅凭她外号中“素手”二字已略可想象,不意变成了怪物一般,其中怆痛可知。华妍雪越发不忍,柔声道:“你比慧姨小,我也叫你阿姨,好么?”
吕月颖乖戾久孤,在世更没一个亲人,听那女孩子亲昵自然,字字句句落在心坎,由不得生出欢喜之情,呵呵笑道:“那自然好。我有你这样乖巧伶俐的小侄女,求之不得。好孩子,对了,你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刚才只顾喋喋追问冰衍院那少年情形,直到此刻,才真正注意到了同处一室的这小姑娘,问起她被关进来的缘由。华妍雪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说到令许绫颜等人如此狼狈,谢红菁等如此生气,吕月颖听得大笑不止,倒仿佛她自己出了气那样的兴高采烈。
聊了一阵,对冰衍院里的少年终究念念不忘,旧话重提。华妍雪含混道:“我只知他姓许,身子极弱,他自至冰衍从未出外,也不属剑灵一分子,我们虽然份属同门,却是很陌生的。”
“他姓许,这才对了。”吕月颖道,“慧姐待他如何?”
提起那少年,种种怨恨恶毒,在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流露出来,华妍雪心想:“你恨许师弟,一定是因其长辈而起,许师弟还小,不该承受这无端的仇恨。况且慧姨待他甚好,我也该当保护于他。”
转念想到吕月颖和沈慧薇曾为姊妹,自然深知她性情,这一问,不过心有不足而已,若刻意隐瞒遮掩,只怕适得其逢,当下并不正面回答,只说:“我还从未见过慧姨对人不好呢。”
吕月颖沉默下来。良久,幽幽叹了口气:“她们怎会把你这精灵古怪的小丫头关了进来,就算做错了事,清云园多的是惩罚人的鬼花样。难道是她们——”她抽一口凉气,“她们终于起了怀疑?”
华妍雪心头突的一跳,昔年清云惨祸,她仅从结拜大哥彭文焕口中风闻一星半点,约略听说吕月颖是头一个遭殃之人。难道吕月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得已装疯卖傻,以使云姝对她手下留情?试探问道:“阿姨,我很怕,她们会不会、会不会永远把我关在这里?”
吕月颖失笑:“你闯祸的时候胆子不挺大吗?怎地,后怕了?”
华妍雪恨恨道:“谢帮主做事蛮不讲理,比如,她把阿姨这样关起来——”
吕月颖忽然大怒,骂道:“小丫头什么也不懂,只会瞎说!谁说是她把我关起来的?”
华妍雪吐了吐舌头,又猜错了,难道还是慧姨在位时,下令关押?
吕月颖在昏暗里似也能把她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冷冷道:“也不是你那慧姨关我的。”
华妍雪猛点头:“我慧姨最是公正无私,她才不会做这么没人性的事呢!她明若天人,不管什么事、什么人一入她眼,便知是非……”
华妍雪洋洋得意,找个机会吹吹慧姨比自吹自擂还乐意,岂知吕月颖冷冷截断她话头:“慧姐在位,判我死罪。”
“啊!”华妍雪这一下才是真正吃惊,从地上直跳起来,颤声叫道,“不会的!怎么可能!”
激动之下,立时想出反质:“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活得好好的?”吕月颖嘲笑着反问,“你瞧我活得很好,你也来享受享受这滋味?”
华妍雪在嗓子眼里清了两声,不讨论了,勉强笑道:“阿姨,我口好渴。”
吕月颖笑了笑:“小丫头不是嫌我脏吗?我有清水,只怕也是脏的。”
华妍雪双颊腾地热了起来,原来她假痴假呆,其实什么都明白。正无辞回对,肩头被什么物事撞了一记,原来吕月颖吊了个瓦罐下来,急忙就着清水喝了几大口,精神为之一振。
清云十二姝,果然皆非易与之辈,一个半痴半癫的怪物,也这样厉害,华妍雪心下佩服,说道:“小妍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阿姨,你可别见怪。”
吕月颖笑道:“小丫头口舌涂蜜,变着法子夸我,引我开心。嘿,你又错了,要是二十年前,我赶得上你一成机灵,也不至落到这般地步。”
二十年前,多么久远的事了……吕月颖陷入了沉思,多少年凄风苦雨,艰险历尽,从未有机会倾吐。突然来了一个言语有味、玲珑活泼的小姑娘,不是当年知情人,对她的遭遇满怀同情,说起话来又专能察言观色,体贴心意,竟使吕月颖紧闭了二十年的心扉,不期然打开一线。
“慧姐判我死罪,但我并不怪她。我落到这般地步,也不关她的事。她为我尽了力,然而人力终难与天斗,我碰到的,不是人,那是一个恶魔啊!”
说到“恶魔”两字,语气多么熟悉,同提到许雁志时如出一辙,华妍雪几乎把“是否许师弟父亲”的猜测脱口而出,总算及时收住。
“你见过外面的菊花没有?”
华妍雪摇头,悻悻然:“我蒙住了眼睛,什么菊花荷花腊梅花,一概没见。”
吕月颖失笑:“随便一句话,到你这里,定要多一点出来。唉,她和我一样,都是在年纪轻轻之时,就变成了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我比她更可怕,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巫婆。每个人瞧了第一眼,今生不愿再看第二眼。”
华妍雪心头凄恻,对比谢刘风华,再看面前曾经与她们齐名的这个连称“女子”都有点叫不出口之人的模样,当年惨酷,惊心动魄。而在她自己,这一遭心路历程更是难熬:眼睁睁瞧着月貌花颜一点点剥离,最终变成一个人所唾弃、厌恶、鄙薄的丑八怪,心有不甘,恨天忌地,然而,无能为力。
吕月颖幽幽地道:“因此我被她们救回来以后,就住在这个地方。我不要再见到人,虽然还活着,在我心里,在姊妹们心里,我和死了没甚么区别啦。”
华妍雪也在想:“倘若我有朝一日也变成了这个样子,决计不要再活着。死了算了。”
吕月颖深深叹了口气,道:“所以,红菁把你关到这里来,只想借我吓吓你,不会当真关你一辈子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