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广州没有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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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雨天,医院结算处。我背对缴费窗口坐下,核查刚打出来的费用明细单。
嘈杂的空气,浸润着各种音色的粤语,那句突然在身后响起的普通话,格外清亮突兀:
“我在广州没有家属。”
是很好听的男声,吐词清晰、发音标准,同时干脆利落,毫无情感波澜。
忍不住回头。
白色帆布渔夫帽、明黄帆布夹克、棕色牛仔裤、浅白球鞋,中等身材,我看不到正面。
02.
“那就写老家的家属。”
沉默。
“住院押金五千。”
“啊?这么多?我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那你有多少?”
“我最多只能拿出一千。”
“出门右拐上三楼找主任签字,看你这个情况怎么处理。”
沉默。
他转身,我偏过身子朝向窗口,目不转睛。他的脸一晃而过,大概二十五六岁,额头贴着一个小小的四方纱布,来不及看清具体的面部表情。
03.
我看着他拿起缴费单往外走,有那么一瞬间,心里涌起一阵跟上去的冲动,这种冲动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和感伤,在胸腔翻江倒海。
可是,直到他的身影拐弯,消失在视线尽头,我都没有从椅子上挪动半寸。
后来我想,那一闪而过的冲动究竟是缘何呢。到底是因为多愁善感的悲悯泛滥,还是无济于事的好奇作祟?
也许后者多过前者吧。或许很大程度上,出于记录者的惯性,那擦肩而过的一瞬,我只是试图从中挖出更多细节,以供在键盘上进行扩展、研磨、出浆?
为此我感到深深内疚和自责。
04.
医院,从来都是个观察人生百态的地方。这里有呱呱坠地的新生,也有奄奄一息的死亡;有病入膏肓的哀嚎,也有大病初愈的欢欣;有床头不离不弃的相濡以沫,也有床尾分道扬镳的世态炎凉。
——这些,我从小见到大。
但是啊,所有这些早已司空见惯的场景里,却第一次出现这新鲜又悲伤的一幕:一个年轻的男子说,他在广州没有家属。
细思便让我心惊肉跳。
05.
其实,我在广州也没有家属(如果上月初,母亲没来广州的话)。
其实,很多背井离乡赴广求学、工作的年轻人,在这座四季花开的城市,也没有家属。
纵使这里的霓虹再怎么璀璨,地铁再怎么拥挤,经济再怎么繁荣,人群再怎么热情,还是抹不掉这个事实:无数个我们,在这里,没有家属。
我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真的。一旦意识到了,便觉得有些无措和孤独,这种无措和孤独,一直藏在心脏很深很深的部分,它们也曾在花城广场的高楼大厦脚下一闪而过,也曾在湘菜馆飘出的熟悉香味里慢慢氤氲,还曾在某个辗转反侧的深夜挥之不去。
这种无措和孤独,是为举目无亲。
06.
不错,我们或许有朋友、有爱人、有师长,但你不得不承认,中国传统家庭观念的熏陶下,家人,家属,永远是独特无法替代的存在。
其实我们很多人,都在孤军奋战着,在离家很远的这座城市,身后是家人热辣辣的眼光和沉甸甸的希望,肩头是自己对未来汗津津的渴望和亮闪闪的期盼。
07.
我坐在结算处,看着窗外淅淅沥沥不断的雨,第一次想到这个事实——在广州没有家属的事实,觉得胸口一阵发堵。
雨一直下一直下。想起两年前写的文《异乡的家》,那时我说,不知道以后的某一天,我能不能在这里,有一个家呢。我还说,不知道以后,我的孩子会不会说着一口流利的粤语喜欢吃鱼皮艇仔粥猪肠粉。
我却未曾想过,所谓家,前提是有家人。
08.
你想和怎样的人组成怎样的家庭?想以怎样的方式度过余生?你的能力又有没有跟上自己的野心?
这是我这些天不断在思考的问题。我知道理想和现实从来不可等同,但人活于世,至少得有些盼头。
也越来越清醒地明白:上一代不可选择,原生家庭不可改变,但这一代的家庭,完全可以选择,自主决定。
搭伙过日子或许容易,组建一个温暖的家不易。
所以要把自己锤炼得更加沉稳,向着明媚的彼岸奔去,才不负未来的家人与家呀。
09.
苏东坡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对羊城,这话我曾引用过无数次 。实在是深爱脚下这片土地,尽管我在这里,和无数个年轻人一样,没有家属,没有一个切实的家,但这并不妨碍我对着这座城市的爱,以及我想要在这里生根发芽的愿望——哪怕此刻的它,只是如草芥般卑微,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广州的一切,于我都是乍见之欢,久处不厌。仍旧是那句老话:Everything good is worth suffering for. 或者说,这座城予我的期盼和向往,让所有挣扎和努力,从来都不是suffering。
我总是在想啊,如果一座城,能够始终给你希望,尤其是在困顿的现实中还能给你希望,那就不要轻易离开她,你要靠近她,抓紧她,融入她。
我殷切地期盼,爱我的主耶稣为我预定的未来里,广州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10.
深深祝福这个在医院一面而过的男孩,愿他独自一人在异乡能胜过一切困难,拥有精彩的未来,有家人相伴,有屋顶避雨。其实我们都一样,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但那又怎么样呢,生命的必经阶段,从来都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真正有力量的乐观主义应该是,认清现实的“无”,然后竭尽全力地向“有”迈进。
愿我们,无论是定居一方,还是四海为家,身边终有家属,陪你颠沛流离,等下一个天明。
晚安。
ps:
有时候挺矛盾的。一方面,想认真记下那些生命里出现的陌生人,连同他们带给我的感悟和启迪,一点一点地汇聚在这些粗糙的文字里,实现某种程度上的永生。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是在对一面之缘的人们品头论足,给予莫须有也无必要的悲悯和同情——这于他们,完全是会弃若敝屣的。
而且,我做不到公允和客观。
所以我挣扎,我犹疑,最后还是妥协。
是的,我还是决定写下他们,写下这些稍纵即逝的感受,我希望从各种各样的邂逅里,把这仅此一次的生命,多活几次。也希望自己能在这仓促但真挚的写作中,消解掉大部分的无奈和心酸,获得继续前行的勇气与力量。
谢谢你还在这里读Shine这些胡乱的文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