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大军师司马懿》剧中前后呼应的一首乐府古体诗《十五从军征》
首先要点赞的是这部剧里这首曲子的童声金语杉小女孩儿的演唱,她的音色里有一种透明而澄澈的苍凉之感:
十五从军征
(汉)《乐府诗集》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我的意识里对这首诗有点熟悉,一查方才知道我本科中文系时这首诗老师要去背过,上证据:
本诗选自北宋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横吹曲辞五·紫骝马歌辞》,是乐府诗,不是《古诗十九首》里的。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其实不是。从图示目录就可以看出来它的归属了:
这首诗主要写的是一个小人物在战乱年代里如何命运多舛,如何悲哀凄凉的。
写一个士兵悲惨的一生应该怎么写?又要把一生浓缩进一首短短的诗中,难度极其之大。在仅仅16行80个字中怎样的起承转合,以小见大的?
作者抓住了“家——冢——泪”这样的结构来推进情感。
首句一个“征”和一个“始”字道出了古代残酷的兵役制度以及在这种制度下的潜规则的制度的蛮横:
“按照汉朝兵役制度的规定,男年23 岁为正卒,50 岁可免兵役。可是,汉朝自武帝开始,直到东汉灭亡,或者对外征战,或者军阀混战,一直征战不休,战争几乎没有停止过。光是汉武帝征讨匈奴的战争,就多达十几次。东汉光是与南部和西南部少数民族的战争,先后就有40 多次。长年的征战,再加上天灾人祸,饿殍遍地,汉朝人口大幅度减少,兵源严重不足。所以实际上,统治者常常大大降低征兵的年龄,同时也大大向后延迟退役的年龄。(赵洪奎《80 岁老兵的苦难归宿——<十五从军征>赏析》)”
所以可见这样的描述并非夸张,是确有其事。
老翁迈着急促而缓慢的步伐碰到了“乡里人”。
这个很奇怪,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碰见与他同龄的人几率不是很大,很有可能遇到的是当年的孩提长大成人。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他真的知道面前这个老翁的家在哪里呢?当年被征兵的人那么多,你又离开这里这么多年,老翁和这个“乡里人”真的熟悉吗?这或许就是艺术手法了。
接着,老翁问他“有阿谁?”可以理解为“阿有谁?”意思是“还有谁?”
老翁是带着很坏的思想准备才问出了这个问题的。但是这个“乡里人”或许像“牧童遥指杏花村”一样随手一指,或者像项羽垓下突围后碰见的那个老翁随手一指后(这个老翁可是改变了历史进程呢!)。
这“一指”我更期望的是这个“乡里人”的沉默,就是默默地一指,所有的悲情都浓缩到这指尖即可,这个时候不要说话,不要破坏氛围。这个80的老翁顺着他的手指,目光穿过杂乱的松柏树,竟然望见了一堆坟地!这时老翁虽然有很坏的心理准备,但不是最坏的!
所以老翁凝神闭气地看着这个“乡里人”,乡里人这时我认为还是不要说话,只是默默的点点头就可以了,让这种压抑的气氛一直延续。
老翁这回加快了缓慢的脚步顺着刚才那个人手指的方向来到了附近。
这里我们可以认为他的家距离这个坟地不远,也可以认为刚才的“乡里人”手指向坟地的意思是“你家里的人全都死了!”有可能老翁并没有朝着坟地走,而是走向了别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原来老翁的家的所在地。不管怎样,老翁来到所谓的家后,看到了一派“荒野求生”的场景:
一只野兔从当年留给看门狗的狗洞里钻入,一只野鸡从断壁残垣的梁上飞落下来。院子里长满了野谷,水井旁边长满了野草。一派极度荒凉的场景,这时的氛围如果有音乐的话可以用一个抖音一转,将苍凉的氛围加剧一些。当一个满身是伤,老迈昏聩的人看到如此这般凄惨的景象后,读者期待着他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
于是“意外”来了。
老翁缓慢地走到野谷前,他执拗地掐了几把野谷,在石臼里面除去谷子的皮,做成了饭。他又掐了几把葵叶,做成了菜。老人做这些事的时候可能嘴上是在唠叨着,或者模拟父母唠叨着,幻想着听着父母的唠叨或者唠叨着儿女们,但也很有可能老人做这些事的时候是一句话都不说的,为了最后出门落泪在沉默地积累着情绪。
我个人认为后者更具有张力:你可以望见一个老人在一个荒野一样的“家”中做饭,只听见一些做饭用的器具的声响却听不见老人任何声音,或许只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老人这个时候突然执拗做饭的行动可以看作是老人心中的一个仪式。
要知道他可是60多年征战在外,一天家庭生活都没好好享受过,他的幻想,他的幸福的幻想在催促着他用选择“做一顿饭”这个仪式来欢迎自己“回家”,老翁试图重温温馨。但是此时此刻,全诗最晴天霹雳的一句诗歌陡然而来:“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老翁终于做好了饭,此刻老翁忽然从他的幻想,从他的仪式中惊醒了,环顾四周,除了冷涩的风,残破的房屋,野生的动物和野草随风摆动,什么人都没有。他端着这碗热气腾腾的饭,感受到了这辈子他能感受到的最大的孤独,可谓之为宇宙间最大的孤独了。他的内心在翻江倒海,他不断地深呼吸,但他的脚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样,像一尊雕塑。这个时候如果有配乐,这乐曲的哀风应该已达最高点了。
随后过了好久好久,老人才把已经冰凉的饭菜放到地上,挪步来到门前。这时本首诗最多解的一句诗来了“出门东向看”。
老翁出门“东向看”,为什么要东向看?看的是什么?
这让我忽然想起来这部剧里把诸葛亮一封平常的书信里的“依依东望”这四个字演绎出新高度的桥段,只此一点就已经赶超了很多历史剧叙史有余而意义不足的鄙陋。演员对于这四个字的演绎可谓是本剧的一个巅峰:
司马懿问诸葛亮你“依依东望”望的是什么?
随着二人对视、对语、沉默之后,这四个字的意义在不断地推进:
1,望抱负、荣耀和成就,名垂青史,司马懿要活捉诸葛亮。
2,望利害。活捉诸葛亮后,鸟尽弓藏,司马懿恐步韩信后尘。
3,望人心。所谓知人不知心,在你死我活的权谋里,猜对、赌对人心都不免太过冒险,司马懿要利用人心。韩信因为一点感恩刘邦知遇之恩率军助刘邦垓下围困死项羽后自己惨死。司马懿不要,他赌对过曹操的心,猜透过曹丕的心,要利用这曹睿的心,之后的曹爽利用他懦弱的品性不敢发兵相抗。司马懿要利用所有的人心来求得自己的苟活。
4,望时间。当年杨修与司马懿一样意气风发,但一个持才傲物一个隐忍苟且。杨修荒唐而死。死之前,杨修问司马懿:“如果你能忍到最后,你来告诉我,此时死和那时死,有什么分别?”司马懿用后来的“高平陵兵变”一事告诉了九泉之下的杨修:“在这个乱世苟且而活的世界里,我的生命最终艰难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你荒唐而死,而我的死决不能是荒唐的!”(前期杨修与司马懿的对话与后期司马懿与诸葛亮的对话都堪称本剧精华巅峰之处。)
所以,“东望”与“东向看”,在这一个时期里的多首古诗里都有“东”的语词出现,可见它的频率已经成为了一个可专题研究的问题了,而这部剧对这样一个细节的把握令我看过后拍案叫绝。
然后我们再说这个“出门东向看”,它有很多种解释:
1,因为古时候农耕要靠着太阳,看的是太阳东升西落。《诗经》中用“东”的频率也很多,有学者解释是古代人对于太阳的崇拜之情。
2,看的是边塞士兵望朝廷所在的方向。
3,看的是自己家的坟墓的位置了。
4,看的是自己征兵时的场景(或者自己幻想出了自己年轻时在这里被征兵时的场景)
5,模仿当时的父母妻儿望自己被征兵是的姿态
6,看的是前尘往事,岁月流觞
7,可能看的是那个唯一还熟悉他一二的乡里人,可能老翁想请他过来吃饭一起聊聊这前尘往事。
8,可能是老人无意识的一个动作而已。
但我觉得最应该的是如果要延续这苍凉的气氛,应该“5”最符合要求,曾经家人一望即成永别,而如今我也站在了这里,我这一望可谓是五味杂陈。这个时候,如果他想的是像当年伯格曼拍的《第七封印》里那个参加完十字军东征的落寞骑士一样思考的是这场战争的意义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的话。这样的衔接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注意的是,一个骑士与一个农耕村落的小士兵的眼界和思维的局限性。所以它看的一切意义的指向便成了“泪”。
在“东向看”完之后该接着写什么呢?
这个时候,人物的情绪已经积累到了顶点,泪应该出来了。面对着一切荡然无存的境遇,老人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这个时候我们要想的是,老人的泪是怎么留下来的?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出这首诗的写作手法的高超之处了,而老人流完泪之后的生活又该怎样过,就是笔者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了。而这种想象空间是无限的,但这无限中必定是带着凄凉的,像《盗梦空间》里的那个旋转的陀螺一样。
于此,我一直在想,这个老翁与司马懿想比,谁比谁幸福呢?
权力的巅峰是孤家寡人,曹操是,司马懿更是。这个老翁是权力的最底层,也一样。只不过他更悲伤的一点是,他是被迫的。这就又回到了杨修问司马懿的那个问题了――此时死和那时死,有什么区别――我要主导自己的命运,我要使我的存在有那么丁点可以被后世讨论的意义,我要我的死不要是一个荒唐的玩笑,更不要是一个供人嘲弄的笑话――“我要借你身上的一物用用?”曹操睥睨地问杨修。“什么?”“人头!”――至此,杨修吹走了落在行刑架上的一只蝴蝶后被人砍死,曹操最后打了一套枪法倒在了巡礼台上死去,司马懿打了一套五禽戏在河边死去,杨修死得场面荒唐,曹操死得场面恢宏,司马懿死得场面苍凉。
这个时候《三国演义》片尾曲《历史的天空》起,这个时候杨慎的《临江仙》起,这个时候张养浩的《潼关怀古》起……
一个英雄的没落和一个老翁黯然死去究竟有什么分别?
不过是给这灰色的历史里增添几抹笑耳而已。我们后世的人看你电视剧演绎历史,可能几集就演死一个。但看史书更甚,寥寥几句文言文,前两行是这个人功业的顶峰,后两行就是这个人的末路与死亡。知名一点的英雄,前一页是他跨马扬鞭的意气风发,后一页就是他被乱刀砍死的景象……
总之一个人在浩大的历史的天空下如此不值一提,英雄尚且提提名字,而这个老翁,谁又知道他姓甚名谁呢?不过是――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罢了,罢了啊!
最后,引个这首诗在诗歌历史上的意义:
“这首叙事诗上承《诗经东山》, 下启杜甫《无家别》。如果放在中国诗歌发展史的系列中进一步考察它的创作成就, 其艺术和美学意义, 会更加彰明。”(《荒诞形式与悲剧内涵的有机融合— 汉乐府<十五从军征>结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