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饥渴》:一个女人对爱情注定无望的追寻

“真爱”是人类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的东西,可是偏偏有很多人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他们对爱充满饥渴感,甚至干出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荒唐事来。日本战后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的小说《爱的饥渴》写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三岛由纪夫擅长写男女之间的性爱和情事,他的作品常常通过挖掘心理深处那些异于常人的情欲,来展示人性的真实和人的本能的真实。《爱的饥渴》创作于1950年,讲述的是出身高贵的杉本悦子一生都在追求真爱,先后和丈夫、公公、园丁之间产生过不同层次的感情,却屡屡受挫。

悦子深爱着丈夫良辅,换来的却是丈夫在外面公开包养情妇。丈夫去世后,悦子与公公弥吉发生了肉体关系,同时又爱上了年轻健康又自然淳朴的园丁三郎,可是三郎却另有所爱。这让悦子内心充满煎熬,在痛苦和狂热的状态下,她只能杀死三郎以寻求解脱。在巨大的落差与高潮之后,一切又都陷入无边的虚无,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爱的饥渴》在日本发表后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文艺评论家花田清辉评价它是一部“模仿坦塔罗斯式痛苦的作品,直面了以绝望为生存价值的人们的凄惨生存方式。”另一位评论家福田恒存则认为内“这是战后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可与大冈异平的《武藏野夫人》并称为当年度的最佳作品。”

三岛由纪夫

悦子的三次失败的寻爱经历,是她精神崩溃的导火索

悦子第一次爱上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良辅。良辅是大阪实业家弥吉的次子,英俊潇洒,有着良好的教育背景和一帆风顺的事业,和出身名门的悦子可谓是门当户对。然而事实上,良辅并不爱悦子。他之所以和悦子结婚,是因为她是战国时代名将的后裔,也是财主世家的唯一继承人。当悦子的父亲去世,悦子只继承了可怜的一点股票时,良辅就对悦子丧失了最后一点温存。他以刺激妻子的妒嫉为乐,故意向妻子炫耀情妇所赠的领带,将情妇的照片公然摆在卧室内。这样的夫妻生活没有丝毫温馨可言,两人在婚姻中的地位是不平等的。

良辅死后,悦子踏上了第二次寻爱之旅,不过这次的对象有点意外,是悦子的公公弥吉。尽管这感情让人所不齿,但她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得到了些许补偿。悦子当然不爱弥吉,她接受弥吉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无奈。她厌恶他的衰老,厌恶他们这种不道德的关系本身,但她对弥吉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依赖,因为他是世界上仅有的能给她爱的人。

悦子的第三次寻爱最热烈,她是在对三郎的爱中发现了生命的意义的。三郎不同于别的男人,他处于社会的底层,是个贫穷的雇工,没有什么文化,但强壮年轻,单纯憨实,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在三郎身上,悦子看到了她自己以及与她同一阶层人身上所缺的所有东西,无论是三郎那如古希腊雕塑一般健美的身体还是他那儿童一般天真的思想都让她着迷。但是由于出身、社会地位、教育程度等方面的巨大差异,悦子和三郎之间不可能有共同的思维方式和对待生活的态度,他们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这给他们的感情带来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高傲的悦子每天精心地梳理着各种芳香的发髻,只为博得情人欢心,可是木讷的三郎只是出于好奇才对她的发髻投以一瞥,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良苦用心。悦子曾拷问三郎究竟爱谁,这让他十分头疼,他实在是不明白究竟什么是爱。

悦子对爱有着强烈的渴望,这是由于她的早期经历造成的。悦子幼年丧母,相依为命的父亲也在她青年时代离开人世,这给她内心造成了很大创伤,造成了她对爱的强烈渴望。她害怕遭受遗弃,这使她无比焦虑,进而产生了强烈的嫉妒。

不论是对良辅还是三郎,悦子的内心都燃烧着比常人更强烈的妒火:她嫉妒良辅把情妇的照片和手绢放在家里,于是她烧掉照片,两次服砒霜自杀以示抗议;她嫉妒三郎和美代相爱,于是她搜查他们的房间,赶走美代来拆散他们,甚至最后杀死三郎以平息妒火。

不幸的是,无论悦子怎样做,都得不到她想要的爱。她爱的人不爱她,爱她的人她不爱。在与三个男人的性爱关系中,她根本无法体验真实的自我和感受到生存的意义,从而导致了她精神的崩溃,造成了她的悲剧。

悦子对爱情的追求,是对传统男女关系的颠覆

《爱的饥渴》继承了三岛一贯的压抑、晦涩、颓废、暴力美学的文学风格,悦子如嗜血的动物嗅寻鲜血的气味一般,在与三个男性的感情纠葛中追求自我满足的情感体验。这是对传统日本男女关系的一种颠覆。

悦子是战国时代名将的后裔,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尊贵、倔强、清高与优越感。她鄙视弥吉、良辅之流,认为他们是卑鄙的城市小知识分子。她又具有武士道神,为了追求真实的幸福,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像樱花那样在尽情展现出自己的极致之美后片刻间化为尘埃。因此,丈夫死后,悦子一度想要殉情,但她不是为丈夫的死而殉情,而是出于对丈夫的嫉妒。

她早就期待着出轨丈夫的死,只有这样才能救赎自己。因此,良辅的死给悦子带来的不是悲伤与绝望,而是难以抑制的喜悦与狂热:她终于可以重新寻找幸福了。因此当丈夫的尸体将要被拉走时,悦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与欣喜,嫉妒带来的巨大压抑得到释放,她与公公弥吉产生了纠葛,她真正想要的是从中获得对家庭关系的控制。

当她爱上淳朴的农村青年三郎,却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三郎不知爱为何物,更不懂得悦子怪异行为背后的含义,悦子只能靠意识来维护自己的幸福假象。这种“幸福”与其说是一种讽刺,不如说是一种自我欺骗。

当她终于从自我欺骗中清醒过来,为了自我解脱,她亲手杀死了三郎。在这个行为背后,不是为了维持想象中的爱,而是因为她没有感受到被爱,宁愿毁掉它,有着武士慷慨赴死的意味。

到此,这个因性的不满足而歇斯底里的女人表达了自身的“饥渴”,狂热追求过后,一切终究回归虚无,这个世界没有救赎的良药,只有将最心爱之物毁灭,才能保持它的永恒纯粹之美。

悦子的悲剧饱含日本战后时代的隐喻,是全人类的悲剧

《爱的饥渴》充盈着颓废、倒错、血腥的气息,笼罩了一层战争的阴霾。

这个故事的原型是三岛由纪夫从婶婶那儿听来的。婶婶从事的是田园农活,这对于三岛由纪夫来说是个未曾涉猎过的领域。他曾经说过:“我老早以前就有意想写一部描写田园生活的小说,不过生于东京的我,在方言问题上颇为棘手。于是我就设定战争期间疏散到农村,'被逼在田园里的一群城里人’,从而避免了不自然。这部小说也就利用了这样的现实。”

因此,三岛把城里人写进了田园里,但这并不是他虚构臆想的,而是道出了战后日本的现实。悦子不能成为被爱的悲剧命运,与战后日本现实生活对文化带来的冲击密不可分。西方文化的介入及其对日本传统文化的摧残,制造了二者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是造成人物悲剧的深层根源。

日本有着独特的行为准则,17世纪,德川家族建立了一套以儒家忠信、服从为信条的等级制度。但战后,美国在日本推行了政zhi、经济、教育、文化等方面的一系列改革。1945年10月11日,美国麦克阿瑟将军对日本当政首相币原喜重郎宣布了战后改革的五项指令,解体了日本古往今来推崇的社会与家庭中男女角色与社会职能的分配模式。一时间,人们迷失在物质的高度繁荣之中,失去了精神的依托,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丧失了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能力。因此可以说,悦子对爱情的渴望,也是三岛由纪夫渴望回归日本传统的真实想法。

在三岛由纪夫看来,当时日本年青一代的忧虑不在于物质生活,而在于无法明确活着的意义。他把可怕的日本战后生活现实与渺小的人物命运结合起来,在生存与灭亡、拯救与毁灭等二元对立中呼唤逐渐逝去的日本武士精神,表达对日本传统审美的强烈向往。

悦子看上去匪夷所思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对现实的饥渴和挣扎。她生活在战败国的日本,在战争的混乱中艰难地追求自己内心的真实。正如三岛由纪夫本人所说,“《爱的饥渴》中的悦子其实是男性。”她是三岛由纪夫的代言人,也是那个时代的隐喻,表达了三岛由纪夫对现实的焦虑和摇摆,以及对找到自我存在感与生活意义的渴望。

事实上,悦子所面临的困惑就是三岛由纪夫对生存意义所作的思考。三岛由纪夫和悦子一样,不用为物质生活发愁,最大的忧虑在于无法明确活着的意义。

虽然她一直被不可知的命运掌控着,但自始至终,她都在力图挣脱命运的牢笼。可以说她是这部小说中唯一的强者。遗憾的是这样一个强者最终都没有彻悟自己的真正敌人还是自己。

亚里士多德说: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就别说他是幸福的。《爱的饥渴》中,悦子的寻爱历程其实就是寻找生命意义和生命存在的过程。不仅是因为她有着二战后的日本人具有的生存痛苦,更是因为她在思考人生的意义,当这种思考没有答案时,就会产生挫折感,因此可以说《爱的饥渴》的悲剧不是悦子一个人的悲剧,更是全人类永恒的生存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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