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汉简草书与章草
《终年帖》 传为张芝之作,或为唐张旭所作
释文:终年缠此,当治何理耶?且方有诸分张,不知比去复得一会。不讲意不意,可恨汝还,当思更就理。所游悉,谁同过还复,共集散耳。不见奴,粗悉书,云见左军,弥若论听故也。
湖北云梦县睡虎地十一号秦墓出土竹简
谈汉简草书与章草
作者:王晓光
一
汉代草书的滥觞,至少可上溯至战国中期解散篆书的草率写法,狭义草书(章草、今草)是从早期草篆经由古隶草体系统逐渐发展而来的,这个过程的前期和隶变过程相伴随,后期主要依草体系统自身进变规律。
湖北云梦县睡虎地十一号秦墓出土竹简
我们在秦简上可以看到战国末到秦代一部分草写情形。里耶秦简有不少草率书写,含约省、合并、连缀等手法,还有变曲为直、为求快捷而形成的短厾笔、弧形笔等等。里耶秦简以外,云梦睡虎地M4两枚木牍家信也是逸笔草草;天水放马滩秦简日书甲种的书写速度也很快,其中曲弧线型与汉简草体相类。里耶等秦简上的潦草字迹可视为汉代简牍草书的先期形态。从文字演进立场看,潦草书写乃活跃的流变载体,比较集中地体现着书写性简化的各种特征,笔顺、笔势、笔画组构以及字形等的变异,积微成著,引发字体演变;从草体点线形变看,秦简草体发展到汉代草书属自然传承演进。如丛 文俊先生指出的:“西汉以后,潦草化倾向的快速发展,致使草、隶二体分途,工整者日趋成熟的隶书式样,潦草者不断省并牵萦而近于章草,书体形象正与前期相反。由此可见,隶变前期的潦草化倾向对于破坏古形、加速隶书体的演进,具有积极的意义。”
虎溪山前汉简
二
西汉草体可分为“简约草体”和“含波挑的草体”两大类,章草主要由后者演变而成。前一种“简约草体”的特点是,草化不甚明显,结体自由随意,形体无定则,不重波挑,也即《中国书法文化大观》中说的“早期草书”之主体,如汉武帝前期的“走马楼西汉简”(2003年出土)中的“五年九月丙辰朔丁丑”等简书即体现着这些特征,李永忠《草书流变研究》一书中称之为“汉代草书”或“一般的汉代草书”,该书认为章草是“汉代草书”的一脉,章草以后,“汉代草书”依然存在,并有向今草过渡的迹象。本文所指“简约草书”也指这路草书,但不认为其演变为章草。后一种所谓“含波挑的草体”较多波挑磔角类笔画,时显波势与横势,字间鲜有纵向联系,其演化中不断补入规范性技法,且有意识地靠近正体隶书,遂发展成西汉后期的章草。近年出土的西汉初期的虎溪山、谢家桥、高台等简书中均有草率倾向,虽算不上典型草体,但也可窥探西汉前叶简牍草体发展情形,其中“虎溪山简”可看作西汉初“含波挑的草体”一例。这类草体在目今所见西汉简草中占优。西汉“简约草体“和“含波挑的草体”在演变中都不断加入新草法、新书写因子,且相互作用、影响,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中。
以上两路草体在西汉中后期持续发展,富含波挑的一路在与正体隶书(此期汉隶已形成)相互作用中日益规范化,约定俗成一套技法程式(尚未完全规范、定型),于是我们在西汉末尹湾简《神乌傅》《集簿》、东汉初居延简《误死马驹册》等墨书上可以看到该路草体的进展情况。这几例汉简草书即可代表西汉末东汉初章草在日常书写中的样式。其特征:
《神乌傅》
一是《误死马驹册》《神乌傅》式的章草具有典型性和运用的普遍性。理由有三:其一《误死马驹册》与《神乌傅》写法颇近似,包括草法、结构、用笔甚至线型;其二,两作时间相距三四十年,地望相隔不啻万里(一为西北边陲,一为东海之滨),风格却惊人相似;其三,两作文本性质不同,一为公文,一为文赋作品抄写,这些都表明这种草法(或可说是西汉末典型章草技法之一种)在当时日常书写中广为应用。
(东汉)误死马驹册
二是章草在西汉后期已约定俗成为有一定成熟度的技法,可归纳为:
1、左右双曲或左直右曲线式、笔势。可概括为“( )”、“ㄥつ”线型,即左右钩连环扣的笔势,其中又以字右部“つ”、“)”型弧转最典型;
2、大波磔间或出现,即使波磔笔不显著,横向笔势字势也是普遍的;
3、主横画常左轻细、右重粗,尾部不拉出磔角;结字较松散,点画结构等虽具一定格式,但不很固定,一字多形多构的情形普遍,字体变异潜质很大。
4、隶变时期的草写以直折为主(以求解散篆构),西汉初以来的草写却转而以弧势圆转来追求效率;字体演进中,弧势曲笔乃草率书写的主流,因为这样写更便捷,草写中,弧势曲笔为代表的右弓形弧笔在章草中大放异彩。
(西汉)马圈湾汉简中的章草
三
东汉草书承西汉而来,仍可大体分为两路写法:
第一路是章草系统。劳榦先生称:“章草是在隶书通行的时代使用的,多少总会跟着隶书走。”章草形成过程中,除了社会实用层面的改造之外,书写精英及文人士大夫参与整理亦不可忽视(这种规范整理活动可能不止一人一时)。史载后汉士人书家多善章草,他们高超的书写技术使社会上广泛使用的章草(如汉简草书那样)逐渐规范化、美饰化,前汉一字多形多构的情况减少了,同时,隶书波磔类笔画较多加入章草中。到东汉后期,章草进一步程式化,并继续与隶书正体甚至与早期楷书相糅融,以致形成后来皇象《急就篇》、索靖《月仪帖》等章草样式,其特点是波磔锐利、银钩虿尾、亦章亦隶亦楷,后世人们因未得见两汉简牍草书墨迹,遂以这种传本魏晋章草为章草楷则。
第二路为西汉简约草体的发展。这种草法不断吸纳新的书写技术,然而不太注重向正体隶书靠拢,因而少有波挑类笔画,也不甚关注点画细节的修饰,结体较松散,只追求简约流便,且日益强调纵向牵连意识——这种特质颇像东汉俗写隶书(新隶体)的精神,一切以便利、快速、实用为指归。这路草书呈现了多姿多彩面貌,早期今草因素亦骤增其中,新莽时的“王骏幕府档案”、建武间的“寇恩事册”、永元间的“兵物簿”等均可归于此类;至东汉后期“致尉曹吏书”、“高翚简”、“东牌楼简”等,早期今草已较具规模了。所以东汉末已成气候的早期今草的主要来源是汉代简约草书。
不过应该看到,两汉草写情况十分复杂,常常不能明显地区分出草书类型的归属,这脱不开字体剧烈变动的大背景。陆锡兴先生曾分析:汉代草书有很大的灵活性,草字的写法不能保持完全一致,一字多种草法;应用上也有很大的任意性,有草行夹杂现象,甚至一字内也有草行相间的情况。直至东汉末亦如此,如东牌楼简中的草体,既有极少量的纯章草,也有数量占优的早期今草,今、章相杂于一作、一字者也不在少数。这种文字书写形态的复杂性正是两汉日常书写之常态。本文将汉代草体强分两路,实在是应考察研究之需要,在具体墨书分析中则不能做固定的、机械的认识和判断。
(东汉)甲渠侯官粟君所责寇恩事册
四
综上,两汉草书或可大体分为两路。其中简约草书是后来早期今草塑成的平台。富含波势磔角一路草书则在西汉后期约定俗成为章草、即目前所见部分汉简草书模样,这种章草具有技术的初步固定性以及典型性、普遍性,书写精英们对章草规范功不可没,到汉魏间,章草走向极度程式化,同时期的新体——今楷因素亦融其中,形成我们熟悉的传本章草的模样。就今天章草创作者而言,面对两种章草系统,一是汉简章草墨迹,二是魏晋传本章草,前者墨书资料丰富,笔墨多姿多彩、不拘一格,后者形式固定而程式化,显然前者更富有研究和借鉴创变的空间。((刊于《中国书画报》2014年第84期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