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历此劫，何以成书——从孔子到司马迁（下）

这是关于历史题材的第36篇随笔。

1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未经整理的人生，不值得过。”

同样道理，未经整理的文化和历史，难以保存，更难以流传。

孔子把周朝的文献整理为《诗》《书》《礼》《易》《乐》《春秋》，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传承，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公元前479年，孔子去世。时光过了300多年，公元前145年，司马迁出生。

从周朝建立（公元前1046年）到孔子生活的时代，时间跨度五百年，五百年出了一位孔子。从孔子去世到司马迁生活的时代，时间跨度三百多年。

这三百多年，是中国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从春秋列国走向战国七雄，到秦始皇一统天下，建立中央集权制度，再到秦朝二世而亡、楚汉相争——这样巨大的动荡，这样激荡的历史，却没有史家记载，历史一片空白。

谁能继孔子之后填补这段空白？

一番兜兜转转后，时代选择了司马迁。

2

公元前145年，司马迁出生于龙门（今陕西省韩城市）。其父司马谈，学问渊博，在朝中担任太史令，相当于国家档案馆馆长。

司马谈立志要撰写一部通史，做了大量准备工作。然而，公元前110年，59岁的他随汉武帝赴泰山封禅时，不幸身染重病，留在洛阳。弥留之际，他对赶来探望的儿子司马迁谆谆嘱咐：“我死了以后，你一定会接替我做太史令。我毕生的心愿是写出一部通史，你一定要替我完成这个愿望！”

司马谈没有看错人，他的儿子司马迁，担得起这个重任。

司马迁的成长，是真正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受父亲影响，司马迁从小就博览群书，早年还受学于孔安国、董仲舒等大学者。

不仅如此，他还漫游各地，了解风俗，采集传闻。尤其是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地点，他都一一寻访，真正做到了对天下大事了然于胸！

3

公元前108年，司马迁继承父业，担任太史令。

公元前104年，41岁的司马迁开始撰写《太史公书》（后来被称为《史记》）。

公元前99年，在他写作该书的第五个年头，上天出其不意给了他致命的一击！这一年，他46岁。

他因替西汉名将、飞将军李广长孙李陵败降之事仗义执言而触怒汉武帝，最终遭受惨无人道的宫刑。

士可杀，不可辱。对司马迁来说，与其这样受辱，不如痛快死去。

然而，在生命的最黑暗时刻，他想到了父亲的重托，想到了未竟的事业——撰写《史记》！

最后，他决定忍辱偷生，用余生写完《史记》。他给好友任安写了一封信，题目是《报任安书》。他用千回百转之笔，诉说了他的光明磊落之志、愤激不平之气和曲肠九回之情。

他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他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他还说：“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这场劫难，让司马迁对帝制的残暴、对皇权的专制、对人性的丑恶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他立志写出一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部史书的史书，这部史书必须“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4

看惯了彩霞的人，往往看不到彩霞背后的电闪雷鸣。

或许，为了让司马迁写出不一般的史书，命运注定要让他历此一劫！

这场劫难，对司马迁来说，是生不如死，但对《史记》来说，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凤凰涅槃！从此，他眼里看到的不再是彩霞一般的四海升平，而是背后更深刻的东西。

正是这样的洞见，司马迁赋予了《史记》前所未有的思想光芒。这束光芒，照亮了人心，照亮了人性，更照亮了历史的天空！

公元前91年，司马迁坚持14年，终于完成了这部52万多字的煌煌巨著——《史记》。

全书共130篇，记载了从黄帝到汉武帝太初年间三千多年的历史，包括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表、八书，被鲁迅先生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列为“二十四史”之首，与宋代的《资治通鉴》并称为“史学双璧”。

值得一提的是，司马谈虽然未能动手撰写通史，但为《史记》的撰写积累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确立了部分论点。司马迁写成的《史记》中的《刺客列传》《郦生陆贾列传》《樊郦滕灌列传》《张释之冯唐列传》等篇目的赞语，都出自司马谈之手。

司马谈若泉下有知，可以无憾。

5

司马迁完成《史记》后，考虑到《史记》的内容有批判性，很有可能会被汉武帝焚毁，所以不能公之于世。

他在《报任安书》中就想到了保护《史记》的办法——要“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也就是说，要藏在深山里，你想烧也找不到；或者让自己的后人，在一些大都邑里传播，让《史记》流入民间，这样一来，想禁书也不可能禁得彻底。

《汉书》说：“迁既司马迁去世于何时，如今已不可考。死后，其书稍出。”由此可见，《史记》是在司马迁去世后才流传于世。

《史记》的广泛流传，要归功于他的外孙杨恽的不懈努力。

司马迁有一个女儿，名叫司马英，嫁给杨敞。杨敞在汉昭帝时期官至宰相。杨敞和司马英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杨忠，小儿子叫杨恽。

杨恽自幼聪颖好学，司马英就把自己珍藏并且深爱着的《史记》拿出来给他阅读。杨恽初读此书，便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住了，爱不释手，一字字，一篇篇，非常用心地把它读完。

杨恽成年之后，把《史记》带在身边，反复阅读，每读一遍，总是热泪盈眶、扼腕叹息。汉宣帝的时候，杨恽被封为平通侯。他看到当时朝政清明，决定将外祖父司马迁的巨著公之于世。

他上书汉宣帝，把《史记》献了出来。从此，天下人得以共读这部至今未被超越的伟大的历史学著作！

6

孔子生活在礼崩乐坏的东周，一心想要恢复西周的礼乐秩序。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周游列国14年，竭尽全力奔走呼号，不和小人同流合污。在经历了无数的颠沛流离和生离死别后，晚年潜心编写《春秋》，成为中国第一部编年体史书。

司马迁在遭遇惨无人道的宫刑后，依然决定不忘史官使命，不忘父亲嘱托，不忘自己初心，忍辱负重，穷尽一生，用14年写完《史记》，成为中国第一部纪传体史书。

今天，在他们身后两千多年，遥想孔子和司马迁当年在那样艰难的情形下著书立说的场景，心中无限感慨，“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最后，我想借用孟子的话，向以孔子、司马迁为代表的一代又一代史家致敬，也和生活在当下的平凡如你我共勉——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