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王爷
康熙二十八年(1689)正月初七日,三十五岁的康熙皇帝率领宏大的南巡船队从北京扬帆起航,再一次开始了他下江南的传奇旅程。
二月十一日,康熙帝南巡到了杭州,却遭遇连日的绵绵春雨,一行人被困在御舟上,他与在京城一样,整日例行处理奏章。夜晚就坐在船舱里,与十几个近臣、部阁大学士、翰林院侍讲学士谈论古今兴废之得失。
聊着聊着,康熙帝随口对浙江巡抚金鋐说道:“江南之地,山明水秀,人文荟萃。不妨把前年大比中式的佳作拿出让大家开开眼界。”浙江巡抚不敢怠慢,马上差人呈上乡试前十名的墨卷。
康熙帝认真地把第一名的卷纸放在最底下,根据名次从新调整顺序,把第十名的卷纸放在最上面。按照惯例,考官从所有卷纸中选佳最多的十本,由总裁从上到下预拟名次,然后呈请皇帝选定,皇帝用朱笔象征性地在第一份卷纸写个“中”,第一、二、三名即为钦定御批的状元、榜眼、探花。看见康熙帝一上手就把卷纸反转倒置,在座的官员一脸的莫名其妙,康熙帝笑着说道:“渐入佳境,可谓回味无穷,反之则如嚼蜡,趣味索然矣。”
当康熙帝看完后,卷纸就会在众位大臣中轮流传阅。时间过了好一会儿,康熙帝看完所有卷纸,他一轻轻抬手,马上有侍卫俯身听令:“传提学官见驾。”
提学官风急火燎地赶过来时,康熙帝找出一份卷纸让太监递给他,说道:“你把这份试卷点评一番。”提学官很快地浏览一遍,说道:“微臣以为,破题精辟,承题分明,题无遗义,对仗工整,流利而精警,字字珠玑,工巧而浑成,可谓文采飞扬。”康熙帝问道:“比之解元的文章如何?”提学官答:“有过之而无不及。”康熙帝颇为不悦,质问:“既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何屈居第七名?你说。”提学官措手不及,额头直冒冷汗,定了定神说:“回皇上的话,微臣和几位同僚都觉得这篇文章似曾在哪里见过,却记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所以,既不敢给予太高的名次,又不敢埋没人才,因此合议排定为第七名。有负圣眷,微臣惶恐。”
康熙帝沉思良久,环顾左右垂询众位大臣:“众卿家有何高见?”一大堆人慢条斯理地各抒己见,有褒贬的、有狐疑的,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深更半夜,大臣们纷纷告退。
窗外流水潺潺,康熙帝一向自诩饱读经书,他躺在床榻上冥思苦想,一夜辗转难眠。
迷迷糊糊间,在霏霏细雨中,水面上吹来一阵暖风,画舫的门迎风而开,康熙帝看见一介青衿素履的书生款款而来,昂然而入,隔着中间的圆桌躬身作揖道:“山人见过万岁。”康熙帝见书生丰姿飘逸,长揖不拜,也没有怪罪,他下榻走近桌旁,伸手示意:“最难风雨故人,兄台请坐,所为何来?”书生拱手致谢,俟候康熙帝坐定之后,才轻提衣袂缓缓在另一端坐下,坦然直言:“谢陛下,山人主管天下学子士官的功名迁升,今日奉玉帝差遣,特来为陛下解惑。”康熙帝信手拿起放在桌面上的卷纸说:“有劳兄台指点迷津。”
书生双手接过卷子,点头道:“姑且试之。”沉吟片刻,唇边微露笑意,随手从左边的袖子里抽出一支朱砂笔,从容不迫地圈圈点点,并用蝇头小字在留白处一丝不苟地写评语。
灯火晕黄,康熙帝饶有兴致地端详着眼前凝神专注的书生,神态举止从容大方,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温文尔雅,相貌俊秀,天庭饱满,朱唇皓齿,高高的鼻子,眉如远山,耳如玉坠,一双深邃的眼眸,明净清澈。
“陛下,起讲的这两句出自唐顺之的“三仕为令尹”篇,入手的这一句出自魏了翁的殿试策论,中股的这几段分别出自杨慎的《升庵集》、孙承恩《瀼溪草堂稿》,……”书生娓娓道来,康熙帝博览经纶,一经点拨,茅塞顿开。
原来,生员备考,许多人都会猜测考题,押个十题二十题,押好题目后,就请人代笔,然后背诵得滚瓜烂熟。没押中的话,只能靠自己临场发挥,运气好的押中了,只要因袭照搬就能金榜题名。但是,那些代笔的同时替许多人做文章,他们也不知道哪一题会押中,经常会东拼西凑,敷衍了事。
书生肃立作揖:“四海粗安,为仁由己。愿陛下与民生休息,以文章取士,以忠诚器用,以宽容布施。”康熙帝起身还礼:“谨受教!”书生拱手道别:“山人告辞,后会有期。”徐徐后退,出了船舱翩翩而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卯时初刻,康熙帝推开船舷的小窗,雨过天晴。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听见有动静赶紧进来请安,康熙帝让他派人去把几位阁僚大臣找来。
天稍微亮了一些,几个人到齐后,康熙帝把昨晚的奇遇描述了一遍,侍讲学士李光地站出来说:“陛下,山人者,仙也。后会有期,万岁与仙有缘再会之谓。”康熙帝大喜,命闽浙总督王骘立即四处寻访这位双十年华、青衣青帽、白净无须的神仙。
很快,闽浙总督王骘来报,运河东岸,相去不过二十里地,原来就有一处丁公祠,供奉的神祗百姓尊称读书王爷。丁公爷公正廉明,爱民如子,断案如神,虔诚的弟子兴建宫宇,立庙祭拜,与众不同的是,丁公祠祭拜用五色果品、清香而已,不用牺牲菜肴、金纸,至今香火不断。
午后时分,风和日丽。
正对着官道有一条溪石铺垫,宽不足三尺的巷道,巷北是一条大约二百步的背街里弄,里弄两侧白墙灰瓦的民房一间挨一间,丁公祠就坐落在其中。十几匹骏马紧随着一辆乌蓬马车停在巷口,闽浙总督王骘已经换了身便衣在前面带路,康熙帝头戴貂帽,身穿锦袍,纵身一跃跳下马车,迈开大步,在扈从的簇拥下直奔里弄一侧的丁公祠而去。一个个身材高大的扈从皆是皂装,佩带银腰牌,反而格外地醒目。
丁公祠单门独户,只有里外两间,中间没有隔墙,外间做门厅,里间做厅堂。六个侍卫四散开来,其余的鱼贯而入,里里外外巡视起来。外间靠边墙摆着一张方木桌、几条长凳,五个饱经沧桑的百姓围在一起泡茶,天南海北地胡侃,这时候一个个脸色煞白,噤若寒蝉。平时能跟在康熙帝鞍前马后的侍卫,即便是在北京城那也是个横着走的人物,但是在康熙帝的眼皮子底下一点也不敢嚣张,所以并没有骚扰他们。
闽浙总督王骘微微躬侧着身靠前一些做引导,康熙帝跨过门槛径直往里走,侍讲学士李光地紧随其后,堂厅倒也宽敞,后墙左右开有长窗,采光不是甚好。堂厅只有香案、八仙桌各一张,摆设异常简陋,四下里显得空空荡荡。康熙帝一眼就认出神龛里的塑像就是那位丰神俊朗的书生,见彼通达睿智却能清廉自守,心下颇喜。上下打量一番,依然是头戴石青色的六合一统帽,身着天青色的长衫,足踏白皮靴,康熙帝瞬间涌起惺惺相惜之意。
一位扈从把带来的五色果品供奉在香案上,康熙帝点燃一炷清香,双手将香平举至眉齐,默念,左右皆不知所云。礼毕,将清香插进香炉里。
游目四望,中梁的两根立柱上雕刻有一副楹联:“但得心源能似水,未抛烟火亦为禅。”侍讲学士李光地轻声地对康熙帝解说:“这副对联出自号称第一通,陈紫峰的手笔。”
三人站在那里私下交流,那几个老百姓此时都将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看见康熙帝气度不凡,其中一位老者便刻意上前攀谈,他有意在康熙帝面前卖弄,指着对联说:“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读书王爷二十二岁进士,二十五岁封神,六十九岁无疾而终。膝下六子,十四孙,三十一曾孙,六玄孙,五世同堂,一门和顺。凡人都以为只有不食人间烟火或者寂灭往生才能修成正果。上善若水,其实只要能够做到像水一样,心无杂念,利万物而不争,哪怕是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照样能够功德圆满成为大罗天仙。”康熙帝拱手致意,兴趣盎然地说:“受益良多,愿闻其详。”那一位老者拱手还礼,说:“几位过来这边说话,坐下来喝杯茶。”
康熙帝招呼索额图、王骘、李光地一起坐下,他们弯起四指虚握空拳,在桌面上轻叩三下才敢落座。一番客套礼让之后,康熙帝、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闽浙总督王骘、侍讲学士李光地和那几个老百姓坐到了一张桌子。康熙帝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小口,眉头微皱,显然是嫌茶叶太低劣了。
索额图好奇地问:“真是有趣,大活人怎么二十五岁就能封神了呢?”那几个百姓听了开怀大笑。
“丁公爷本名丁启濬,十八岁中举,二十二岁中进士,朝廷委任丁公爷为杭州府推官。丁公爷到任后,累年积案,立即处理,有冤者伸冤,有罪者立判,该罚者罚,该放者放,绝不拖延。他料事如神,明察秋毫,办案公正,作奸犯科的人少了,杭州府的大牢没过多久就空了。杭州百姓都说他是“半神仙”,沉冤昭雪的百姓更是把他当做万家生佛,杭州百姓感念其丰功硕德,以虔诚之心建造丁公祠奉祀。
生祠落成不久,丁公爷晋升为吏部文选,主管考课升迁。丁公爷以振拔幽滞为已任,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百姓口口相传,传说丁公爷位列仙班,被天庭封为读书王爷。读书王爷因此名声远扬。……”
那几个老百姓虽然讲话没有什么条理,但是关于读书王爷的传说却知道得非常详细,话茬一打开,嘴皮子就利索了。康熙帝听得津津有味,左手支在桌面握拳托住下巴,右手肘搁在桌沿边,中指不时从茶杯里沾些茶水,舒缓地写上两个字。这木桌想必没有刷过桐油,水渍入木三分,每个字依然清晰可辨。分明写着:忠王、肃王、孝王、智王、兴王、安王、福王、寿王。
三个重臣安静地恭候着,他们知道丁公爷简在帝心,果然是一好百好,康熙帝正在考虑恩赐给他一个风光的王爵。一个重大的选择摆在康熙帝的面前,选哪个好呢,他觉得哪一个都好,哪一个都难以取舍。几个老百姓一直在观察康熙帝的脸色,见他心神不定,这时候也不再说话了。
康熙帝若有所思,站起来向那几位老百姓拱手施礼,然后缓缓地往厅堂走去,索额图、王骘、李光地亦步亦趋。康熙帝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民心即天心,民意即天意。天心不可违,天意不可逆,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他拿定主意,头也不回,沉声说道:“笔墨伺候。”
一位扈从飞奔出去,稍候片刻,李光地接过扈从找来的笔墨文具,将一块五尺长的黄绫平铺在八仙桌上。康熙帝拿起毛笔,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八王府》三个字,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闽浙总督王骘、学士李光地及左右扈从当场被震骇的瞠目结舌。康熙帝小心翼翼地吹干墨渍,命人把黄绫钉在厅堂的正上方。
康熙帝抬头仰望《八王府》的布匾,悠然自得地吟诵:“但得心源能似水,未抛烟火亦为禅。”康熙帝意犹未尽,口谕:“除十恶与诏款所不赦及官员贪赃者不赦外,其余凡属已经过地的监禁人犯,自本年二月十一日以前定为死罪及其他罪行者,已结未结,俱准宽释。”这道圣旨其实只用得着四个字:大赦天下。
时间飞逝而过,转眼就到了康熙六十一年。
康熙帝对孙子弘历格外欢喜,抚爱备至,在他的最后岁月里,弘历始终不离左右,朝夕相伴,康熙帝操劳政务的闲暇之余,会给十二岁的弘历讲述下江南的奇闻异事。
时光荏苒,如同白驹过隙。
乾隆帝从小就对康熙帝推崇有加,乾隆十六年正月十三日,乾隆皇帝援据圣祖南巡之例,满怀憧憬走出了神秘的紫禁城。
三月初一日,乾隆帝到达杭州,斋戒沐浴,择日大张旗鼓地前往八王府祭祀,随行的三十几名勋贵大臣前呼后拥,章京、侍卫、官吏不计其数。
乾隆帝点燃清香,深施一礼,凝神注视着读书王爷,浮想联翩,欣然道:“丁明府,神人,彼八千岁也。”空首一礼,驻香。
后退几步,乾隆帝在《八王府》的匾额前沉吟片刻,挥笔在匾额两侧的柱子上分别写下:“捷足先登,”“玉汝于成。”同样不署名、不用印、不落款也不解释,让人无限遐想。
身后的王公大臣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无不暗暗称奇。乾隆帝转过身来,四下立马鸦雀无声,他郑重其事地说:“毋庸置疑,王者千岁,圣祖金口御笔嘉许于前,朕慕名而来能不称道于后。”
丁府八千岁的称谓,从此广为流传。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