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董家村
本文作者:杨连
退休后闲暇无事。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脑海中几十年前的人和事,常常浮现在眼前,让人陷入再识和回忆之中。人这一生中,有些事刚刚做完,很快就被遗忘,而有些事却陪伴你终生,始终印在你的脑海里。
那年,我22岁,刚毕业就被分配到全盟最寒冷的科布尔(蒙语,土地松软的意思)镇工作。科布尔位于辉腾梁北,辉腾,蒙语寒冷的意思,那里土地肥沃,气候酷寒。
摄影:王丹
12月初正值深冬。我被抽调到下乡工作队参加冬闲农田水利建设,督促、检查各乡村打井工作进展情况,目的地是塔布公社董家村生产队。和我分在一个组的是毕业于东北农学院水利专业的农业局干部小崔,交谈后知道,他早我两年分配到中旗农业局。我们的棉衣外面披着自备的长及膝盖的老羊皮大衣,嘴上戴着五层棉纱的口罩,头戴狗皮帽耳的皮帽,脚穿解放军大头羊皮棉鞋,外加皮手套,足有三十几斤重。敞蓬的解放牌汽车载着我们,沿路放下到达目的地的工作队员。
早上出发的时候,清白的太阳挂在天上。张目望去,太阳失去往日的金光灿烂,惨淡的白光是那么冷清。霾蓝的天空四周,笼罩着灰白色的云层。我们在董家村头下了车,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生产队部。队长热情招呼并告诉我们已接到旗政府通知,“你们晚上住在队房,吃饭到农家派饭,今天下午休息、了解情况,晚上去工地参加大井放顸,中午已近,午饭就在我家吃吧!晚饭到村北头赵老汉家。”
队房里烧热的土炕散发着浓浓的暖和气。脱去厚重的披褂,躺在炕上是那么惬意。午饭后稍微休息,小崔就唤我去村里转转。村子不大,百十来户人家,房屋背靠着高坡,一字由南往北排列,走过北边最后一个院落。前方是一片枝桠稀秃、零零落落地耸立在旷野中的杨树林。晚饭按照队长的指引,走进村户最北的赵老汉家。一排三间土坯垒墻的北屋,院中耸立着圆锥顶的粮囤,树枝围起的柵栏内,粮囤旁堆着高高的用来取暖和煮饭的胡麻柴和麦秸。听到院内的脚步声,老汉开门迎我们进屋,礼让我们坐在炕上的小饭桌旁,大家屈膝盘坐,互敬烟茶。堂屋里,六十来岁的大娘忙得烟腾雾罩地做饭,不一会儿,热腾腾的羊肉土豆烩菜,白面蒸馍端上桌子。大家围桌边聊边吃。大娘很健谈,介绍了村里的情况,说到队里的大井打成后,可浇灌滩里几百亩以及周围几个队的麦田。饭后我们按规定,把每人半斤粮票、三角钱交到大娘手里。大娘送出我们,站在屋门旁高声说:“有空来家坐坐。”我们挥手告别。
回到队房。年轻人相继来到。早来的坐在长凳上,晚来的靠墙,靠坐着人的腿蹲在地上,还有些干脆爬上炕坐下。炕上的人越挤越多,把我和小崔挤在中间。天渐渐暗下,堂屋里的几盏汽灯发出嗤嗤的声响。从门洞里透入贼亮的白光。年轻人逗起笑来,道出了荤话,我们才听清坐上炕的原来都是女娃。皮衣、皮帽,遮住了她们的俊俏姿容。她们玩笑地把我俩推来推去。欢笑声充满了屋宇。队长站在门口喊着:“今晚大井下顸,铁姑娘队员操绞盘,把井口,男的下井里平底,放顸。”听到队长的呐喊,我和小崔及年轻的男女队员相继离开队房,走过村中的土路,向黑暗的旷野走去。
弯弯的月亮,朦胧的月光,贼亮的汽灯光照亮脚下的路。秋翻过的涩地冻结后,高低不平,深一脚浅一脚。眼前出现了由北至南的灌水渠。宽约两米,深约六七十公分。人们顺着之字形斜道下到沟底,再踏上对面的沟沿,又是几百米的涩地,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来到井旁。井架立在略低的干涸河道中,直径二十米,深约十几米的井坑已挖好。三台抽水机在不停地抽出井中渗出的水,水井架下的木板平台旁,堆放着凿好榫卯的木顸还有凿好的石料、水泥、红泥等用料。
一根根木顸吊入井底。穿着水靴的男人们,细心地对接,找平。突然,刚才还万籁寂静的旷野,刹时狂风卷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自西北方呼嘯而来,声音撼天动地。井架在狂风中咯吧咯吧地响,雪粒掺和着细砂扑打在人们的脸上,刺骨的疼痛,睁不开眼晴。气温在瞬时下降,厚实的老羊皮也抵不住寒风的撕扯,寒冷顺着衣领,顺着一切隙缝亲吻着人的肌肤,透过皮肤吞噬着人们的骨骼,真是寒风刺骨,这就是内蒙古草原上的白毛风(白灾)。平常时一切劳作全都停止,人们躲回屋内,等待风雪的自然缓解。可大井工地在放顸,紧张的劳动必须继续下去。青春的火力在溶解着自然的寒冰,井架上吊着的汽灯在寒风中颤抖,光线愈来愈暗。
队长环顾坚守岗位的铁姑娘,眼光落在井口扯绳的我身上。口气严肃地说:“你回队房,让他们送气灯过来。”我冲入白色的漩涡,风力稍弱时,一公里外队房微弱的灯光,是我前行的方向。皑皑白雪掩埋了水渠和之字形斜道。我失身跌入没膝的雪中,我向对面的沟沿攀爬,松软的白雪化解着青春的力量。几次攀爬都因脚底太滑,加上三十几斤重的皮衣和笨鞋的负担,都重新滑到沟底,眼睫毛上的冰雪遮挡视线。焦急,恐怖的阴影悄悄地爬上心头。我无奈地站在沟渠里静下心来。走,沿着沟渠往前,总会有低些的沟沿。我顶着西北风雪,艰难地跋涉在没膝深的雪中,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一处稍低的沟沿出现在眼前。我站在那里,稍事休息,而后鼓劲,冲上对面的沟沿。漆黑的夜,白色的暴风雪,几米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容不得我停留,队房微弱的灯光早已不见。我漫无目的地向西边的村庄靠近(风是西北方向刮来,顶风走正是西北),眼前出现了零落的树木,我惊喜若狂。从心底佩服小崔丰富的下乡工作经验,村北的小树林为我指明了方向。我转身顺风而去,沿眷房屋前的村道,很快找到了队房。
当我和提灯的老农,重返大井工地,井口旁堆放的木顸大多已吊入井底。姑娘们把围巾绑在口鼻前,嘴里吐出的热气在围巾上结了厚厚的冰。井下的人有条不紊地对接着木顸的卯隼。子夜来临,木顸接笼,紧张、繁重的任务终于完成。
暖暖的热炕,融化了昨夜的疲劳和恐惧。堂屋中传来的嘈杂声,唤醒了我和小崔。掀起盖在身上的老羊皮大衣翻身下地。队长正在说:“今天的任务,砌井,女娃绞盘,男娃下井。年龄大些的别上工地,去赵老汉家帮忙。”说完大家随队长奔工地而去。井口旁的空地上,堆满石匠凿好的有棱有角的料石,把料石吊入井内,井下的人砌石垒壁。没有人说活,气氛是那么沉重,休息的时刻,住在赵老汉隔壁的男青年讲了昨晚发生的事。白毛风雪刮起,赵老汉家里冷得很,大娘披着棉衣去院中粮囤边取柴草,一阵更猛的强风把老人卷出村外,当人们在风雪中找到时,她身上的棉衣早已被风吹去。老人怀抱秸草蜷缩在小树林的树根旁停止了呼吸。
半个月的下乡工作结束了,大井里十几米深的水清澈见底。
2010年,我奉调回到家乡工作并已退休六年,迁居在一中小区的楼房。小区里的赵老师岳父母从中旗来丰镇探望女儿。在楼下的健身器旁,我们在一起聊天,她们是察右中旗塔布乡补盖村人,我知道补盖离董家村不足五里。我问起董家村大井,老人说:“那井打在暗河上,水头旺,至今浇灌着周围村子的几百亩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