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金瓶梅》(第十七回)

细读《金瓶梅》(第十七回)

回目: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话说五月二十日这天,逢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凑了五星银子的分子钱,外加两方手帕,穿戴齐整,骑大白马,四个小厮跟随,前往拜寿,与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等一班武官周旋,玳安则拿西门庆的正装衣服回家——官儿们吃饭应酬时都要换便服。此处五星指古时戥秤计量单位的圆点,一钱银子的重量是一星。这是小说第一次描述西门庆参加官方派对,貌似光鲜,却因为不是主角,只是一次候补热身,故缺乏故事,书中也只粗粗写过。但绝对不可小视它的重要性,因为这个小情节是全书“官场现形记”的引子与伏笔,承上启下紧接而来的陈家官祸,体现出兰陵笑笑生“血脉贯通,藏针伏线,千里相牵,少有所见”(书前张竹坡《竹坡闲话》)的文笔。

到日西时分,玳安再骑马去接西门庆。走到西街口,却撞见正去西门大院的冯妈妈,说是二娘(李瓶儿)让顾银匠打的结婚头面送来了,要西门爹去鉴赏,并还有话说。玳安让冯婆子回去,自己去传口讯,打马径到守备府。众官员还在饮酒,玳安到西门庆席前,如此这般讲了瓶儿的邀约。这时期的西门庆一心在女人身上,似乎对官场应酬兴趣不大,就急着要辞别酒席。主人周守备拦门不放,拿巨杯劝酒,西门庆豪爽,饮了那一杯,说还有些小事,不能尽情,恕罪恕罪,辞别迳到李瓶儿家。

到瓶儿家,西门庆分付玳安牵马回家。瓶儿茶汤招待,拿出头面饰物让西门庆欣赏,“黄烘烘火焰般一付好头面”,单等二十四日行礼,下月初四举办婚礼时的风光。两人满心欢喜,安排酒菜,并肩叠股,饮酒调笑。良久,春色横上眉梢,淫心荡漾,不免云雨一回,“西门庆醉中戏问妇人:‘当初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妇人道:‘他逐日睡生梦死,奴那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倘棍儿。奴与他这般顽耍,可不砢硶(羞愧)杀奴罢了!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两个耍一回,又干了一回。”

我在想,花子虚之所以破罐破摔,是否与花公公管教过严有关,或者知道瓶儿与花公公真有一腿,从而产生逆反心理。李瓶儿与花公公到底有不有勾搭,多位研究者读出了书中的言外之意,我却不认同,如第十回相关细读文字所言,我不相信二人有勾搭。西门庆也只字没提,恐怕更是没有那么想过。同时,李瓶儿表达的爱意颇为过火,西门庆成了“医奴的药一般”,还白日黑夜只想着这个无心无肝,浪荡成性的“药”渣,真是没起码的自尊,病入膏肓。

两个人直耍到半夜一更时分才睡下。忽然外边一片急促拍门声,又是玳安来了,告知女儿和女婿并许多箱笼,都搬来家里了,月娘请西门庆赶紧回去。玳安一时也不知原因,西门庆甚是疑惑。瓶儿打发穿上衣服,做了一盏暖酒,西门庆吃过,连忙打马回家。进家门,只见后堂灯火通明,女儿女婿都在,地上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伙,可说家中稍贵重的差不多都搬来了。西门庆吃了一惊,女婿陈敬济磕了头,哭诉了大意,拿出父亲陈洪的密函。西门庆拆开看,才更详尽知道一场大祸端始末。

原来因边境军情告警,金兵抢过边界,兵部王尚书没发兵救援,失误军机,被言官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一班人参了一本,皇上因此大怒,将王尚书、杨提督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杨提督乃陈洪亲家,陈洪怕有株连,慌忙连夜教敬济两口儿和些箱笼家伙,暂躲避到西门庆家中,自己赶往京城东京打探消息。

皇上亲自抓的大案要案,自非寻常,陈洪是西门庆的亲家,依“瓜蔓抄”惯例,西门庆也会有牵累。如此一来,西门庆也吓得慌了手脚,一面教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令下人打扫出东厢房三间,与两口儿住下,一面把陈敬济带来的箱笼细软,都交月娘收拾放到上房来。陈敬济又取出带来的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做打点案子使用。西门庆叫来吴主管,将五百两银子给他,分付连夜往县中承行房(相当于现在的县政府秘书科室)里,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来看。邸报很快取来,书中亦载有长篇原文,西门庆读到,圣旨在陈述一众人犯之后,是“查出有名人犯,俱问拟枷号一个月,满日发边卫充军。”这是书中第一次写到朝廷内的残酷政治斗争,与书中的市井淫荡生活参照,丰富了小说的层次与内涵,让读者感受到时代的衰亡景象。

西门庆惊吓得一夜没睡,当下驮装金银宝玩停当,把家人来保、来旺叫到卧房中,如此这般悄悄分付一番,又给每人二十两银子,赶早五更雇脚夫上东京去了。到次日早上,又分付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都给停下来,遣散各项工匠,关紧大门,家人无事亦不许出去。西门庆这一番动作不可谓不干练,到生死关头也还拿得住。不过,心里还是惊惶不安,“西门庆只在房里走来走去,忧上加忧,闷上添闷,如热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宵云外去了。”月娘见他愁眉不展,宽慰说毕竟是陈亲家那边的事,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也不须焦愁如此。这话看似妇人短识,其实又何尝不是无奈。西门庆骂道:“你妇人知道些甚么?陈亲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业障搬来咱家住着,平昔街坊邻舍恼咱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所谓敲山震虎)。’倘有小人指搠,拨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小说用冷俊的反讽笔调,生动描述了西门庆胆战心惊的心态,而街坊邻舍不时被作者用隐笔写出来,平时貌似吃瓜看客,关键时候,却象征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社会道德评价,照出了世道人心。

且说李瓶儿等了两天,不见西门庆动静,连使冯妈妈去西门大院问消息,大门却关得铁桶似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出来。眼看到二十四日越来越近,李瓶儿急得没主张,一日又使冯妈妈拿着头面到西门大院,依然叫门不开,只得立在对过房檐下等寻。少倾,冯妈妈终于见到玳安牵马出来饮水,便说明来由,请西门爹到二娘家去有话说。玳安也是支支吾吾,只道俺爹连日有些事儿,不得闲,还请把头面拿回去,等俺对爹说就是。冯妈妈说你二娘那里好不恼,我在这里等着,你拿进头面对爹说去。玳安把马拴下,进到里边,半日出来道:对爹说了,头面爹收下,回复二娘再等待几日,爹往二娘那里说话。

俗话说好事多磨,看看五月又尽,已到六月初旬。瓶儿朝悬暮盼,梦攘魂劳,每日茶饭顿减,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躇。又梦到与西门庆绸缪缱绻,彻夜欢娱。梦境随邪,瓶儿不觉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冯妈妈请了大街口太医院郎中蒋竹山来看,其人年不长三十,五短身材,有点小帅气,性极轻浮狂诈。丫鬟安放褥垫,竹山就床诊视脉息,只见女主虽是不胜忧愁之状,仍难掩天生姿色,一番巧言如簧的诊断,似也说准病症。瓶儿经过竹山一番药物调理,特别是找准了心理病因的情感按摩,不数日就精神康复,病好了。

李瓶儿对蒋太医印象不错,要感谢他的妙手回春,安排了一席酒肴相请。竹山觊觎之心已非一日,自是精心打扮前往。瓶儿也是盛妆出见,道过万福,茶汤两换,酒馔已陈。小丫鬟绣春托出三两白金,算是谢礼,竹山辞让半日,方才收了。二人安下坐次,饮过三巡,竹山偷眼睃视瓶儿,愈觉粉妆玉琢,娇艳动人,便用言语挑逗。一番对答,瓶儿俱将半身经历说了一个大概,竹山深表爱怜不胜之情。又听说女神要嫁西门庆,竹山好不嫉妒,不但将西门庆的老底丑事加油添醋翻了一遍,还将不知从何处听来的突发秘闻说了出来:“学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包搅说事,广放私债,贩卖人口。家中丫头不算,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倘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是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关下文书,坐(着)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做甚?”竹山一番话,说的瓶儿闭口无言,寻思“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只有暗中跌脚。兰陵笑笑生笔力雄厚,一方面用蒋竹山之言,侧面烘托了西门庆的所做所为与知名度,另一方面,没有将李瓶儿的思想觉悟拨高,只寻思钱财之物,很是符合人物的性格,更是世俗生活经验的写实总结。

瓶儿见竹山人帅气,口舌伶俐,神态谦恭,觉得能嫁这样一个人也还罢了,只是不知竹山已有妻室没有?瓶儿便顺势答说:“倘有甚相知人家,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蒋竹山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瓶儿回答“只要像先生这般人物的。”这是李瓶儿病急乱投医,仅凭与竹山一面之识,片面之言,就主动投怀送抱,急着找下家,往日的内功都被对西门庆的失望给毁了,社会见识也还不够老练,因此后来的悲剧就顺理成章了。

竹山听得此言,正中下怀,不由欢喜的满心痒不知搔处,慌忙下席,双膝跪下,将自己没有老婆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肯结秦晋之缘,虽啣环结草,不敢有忘一段话讲来。瓶儿在竹山面前还是很有自信的,哈哈笑起来,以手携竹山起来,道:不知先生独身多时,年龄多大,既要成亲,还须得要个保山,方成礼教。儒家古训有男女授受不亲,婚姻必经媒婆做中间人,保山实媒婆别称,又称保媒。竹山听瓶儿已有成婚之意,感激得又跪下,道:学生行年二十九岁,正月二十七日卯时生,不幸去年荆妻已故,家庭寒微贫乏,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冰人之讲!冰人是媒婆的另一种俗称。今天的医生很牛逼,特别是体制内大医院的名医。竹山是太医,也算得上体制内小有名气的医生,却似乎丝毫没有特权,很难想象竟然穷得连媒婆都请不起,穷则思变,难怪要想吃天鹅肉。

瓶儿又笑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他做个媒证,也不要你行聘礼,择个吉日良时,招你进来,入门为赘,意下若何?从人物性格讲,这才是李瓶儿应该有的傲娇狠辣姿态,增强了人物性格的张力,从而成为文学史上著名的反派女性。至于后来李瓶儿进西门大院的怯懦,则属反常,减弱了人物的魅力,完全让位于更光彩照人的潘金莲,这种性格转变,我将在后面随情节讲评,此处勿论。竹山听女神如此钟意于自己,受宠若惊,再次侧身下拜,道:娘子就如学生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夙世有缘,三生大幸矣。竹山读过点书,比较咬文嚼字,也是兰陵笑笑生的讽刺。两个人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酒,算是暗成了亲事,饮至天晚,竹山才回到家中。

送走竹山,瓶儿叫来冯妈妈商议,道:西门庆这次吉凶难保,奴家这边又没家人拿得主意,病了一场,险些丧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先生招赘进来,不知可否?书中没写冯婆子如何应答,想来女主人都答应了,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也就不再废话。到次日,瓶儿使冯妈妈递信过去,择六月十八吉日,把蒋竹山倒踏门入赘招进来成了夫妻。蒋竹山仅是书中的陪衬人物,依瓶儿个性,也不便大张旗鼓,所以这场婚礼应该很草率,草率到兰陵笑笑生都懒得写。毕竟二人的身份、经历、性格与所求差距太大,这场世界文学史上著名的闪婚,注定会成为一个市井笑话。新婚过了三日,瓶儿凑了三百两银子,打开西间门面,将店内重新装饰得焕然一新,给蒋竹山开了一家生药铺。这一回的结尾文字轻描淡写:“初时,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后来又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

兰陵笑笑生的文字也真够损的,在读者的想象中,骑着毛驴的蒋太医,可能无法比同样骑着毛驴的堂吉柯德更有喜感,但也足够夸张讽刺了。我觉得这绝对是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绝妙题材,而该学科之所以搞得味同嚼蜡,就是因为没有研究者发现这些看似纯属巧合的小八卦——阿凡提也经常骑着一匹毛驴,实际反应了古今中外共同的文艺创作奥秘。我甚至断言,如果有人将这些类似的有趣小细节梳理出来,挖掘出个中微言大义,一定会成为伟大的学者。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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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金瓶梅》(第十六回)

细读《金瓶梅》(第十五回)

细读《金瓶梅》(第十四回)

细读《金瓶梅》(第十三回)

细读《金瓶梅》(第十二回)

细读《金瓶梅》(第十一回)

细读《金瓶梅》(第十回)

细读《金瓶梅》(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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