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翘散漫谈
□ 高建忠 山西中医学院附属医院
银翘散与“时时轻扬法”
银翘散方的用量与煎服法值得注意。
组成:“连翘一两,银花一两,苦桔梗六钱,薄荷六钱,竹叶四钱,甘草五钱,芥穗四钱,淡豆豉五钱,牛蒡子六钱。”
煎法:“上杵为散,每服六钱,鲜苇根汤煎。香气大出,即取服,勿过煮。”之所以“勿过煮”,是因为“肺药取轻清,过煮则味厚而入中焦矣。”
服法:“病重者,约二时一服,日三服,夜一服。轻者三时一服,日二服,夜一服。病不解者,作再服。”如此服用是非常重要的:“盖肺位最高,药过重则过病所,少用又有病重药轻之患,故从普济消毒饮时时轻扬法。今人亦有用辛凉法者,多不见效,盖病大药轻之故。”
从银翘散方的组成与煎法来看,原方的用量是相对偏小的。而当前临床上,很多医生笔下的银翘散方用量是相对较大的,特别是患者的每次服用量。为什么?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肯定存在,那就是认识上的问题。通常临证者会认为,银翘散证多是由于细菌感染或病毒感染引起,银翘散方中,银花、连翘等药有广谱抗生素作用,在加减中加入板蓝根、大青叶等具有抗病毒作用的药物,这样组方就可以针对细菌或/和病毒感染引起的病症了。在一定程度上,剂量小,消炎、抗病毒力量也小;剂量大,消炎、抗病毒力量也大。于是,临证中,处方剂量就相对偏大,且自认为有足够的理论支持。
类似的思维对很多中医临证者影响并不算小。试问,中医中药治疗炎症,果真是直接针对细菌、病毒等病原微生物吗?如果是,复方中药的疗效还能赶得上或者超越单体西药的疗效吗?
中医学中的发病学,始终是着眼于正气与邪气的对抗。治疗上,也重点是着眼于正气的盛衰以及正、邪之间的进退。把“治人”的中医学沦落为“治病”的医学,是对中医的糟蹋,会把中医学引上一条不归路。
笔者在早期临证中反复尝试过,“小剂可以去实”。随意加大剂量,不但不会提高疗效,反而会延长疗程。
关于“时时轻扬法”,这一术语当是吴鞠通首创。考普济消毒饮服用法,在《东垣试效方》中有这样的记载:“共为细末,半汤调,时时服之;半蜜为丸,噙化之。”或“每服秤五钱,水二盏,煎至一盏,去滓,稍热,时时服之。”吴鞠通受李东垣启发,制银翘散服法,意即通过“时时服”而达到“轻扬”之效。当代学者何绍奇在《读书析疑与临证得失》一书中盛赞:“这实在是吴氏‘治上焦如羽,非轻不举’一语的最好体现,足见他心思之灵巧过人。”
银翘散方源于凉膈散
《温病条辨》中对本方的立方做了一定的说明:“本方谨遵《内经》风淫于内,治以辛凉,佐以苦甘。热淫于内,治以咸寒,佐以甘苦之训。又宗喻嘉言芳香逐秽之说,用东垣清心凉膈散,辛凉苦甘。病初起,且去入里之黄芩,勿犯中焦。加银花辛凉,芥穗芳香,散热解毒。牛蒡子辛平润肺,解热散结,除风利咽,皆手太阴药也……可见病温者,精气先虚。此方之妙,预护其虚。纯然清肃上焦,不犯中下,无开门揖盗之弊,有轻以去实之能。用之得法,自然奏效。此叶氏立法,所以迥出诸家也。”
后人皆知银翘散方出自叶天士之法,而很少有学者注意到本方与喻嘉言和李东垣两位医家有关。
考李东垣著作中,并未见清心凉膈散一方。而在王好古所著的《此事难知》(本书自序、目录、标题都云“东垣先生《此事难知》”)中见有加减凉膈散一方。原文:“加减凉膈散退六经热:易老法:凉膈散减大黄、芒硝,加桔梗,同为舟楫之剂,浮而上之,治胸膈中与六经热,以其手足少阳之气,俱下胸膈中,三焦之气同相火,浮行于身之表,膈与六经,乃至高之分,此药浮载,亦至高之剂,故能于无形之中,随高而走,去胸膈中及六经热也。”
在王孟英所著《温热经纬》中有清心凉膈散一方,文中谓“即凉膈散去硝黄加桔梗。”
如果吴鞠通所说东垣清心凉膈散即此加减凉膈散,那我们可以看到,加减凉膈散是在《和剂局方》凉膈散的基础上,去掉苦寒泻热的大黄,咸寒泻热的芒硝,加载药上行的桔梗,使药力不能直走中、下焦之脏腑,而作用于胸膈及经热。银翘散是在加减凉膈散的基础上,去掉苦寒走里的黄芩、栀子,加轻清走肺的银花、芥穗、牛蒡子、淡豆豉、芦根,使药力作用于上焦肺及肺表,已经完全不具有“凉膈”作用。
吴鞠通在《温病条辨·吴又可温病禁黄连论》中指出:“唐宋以来,治温热病者,初用辛温发表,见病不为药衰,则恣用苦寒,大队芩、连、知、柏,愈服愈燥,河间且犯此弊。盖苦先入心,其化以燥,燥气化火……余用普济消毒饮于温病初起,必去芩、连,畏其入里而犯中、下焦也。”尽管此段论述未必完全正确,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银翘散方中不用苦寒是有其道理的,一是苦燥不利于“精气先虚”之温病;二是入里有“开门揖盗”之弊。
吴鞠通明言,银翘散主治太阴温病,实际上就是叶天士在《温热论》中所说的“温邪上受,首先犯肺”,“肺合皮毛而主气,故云在表”。既然主治在肺、在表,且为有伤津化燥之温邪,那治疗选用辛凉之剂,就甘避苦也是理之必然。不燥伤阴津,不直犯中下,也是病证所需。我们可以再次体会吴鞠通在《温病条辨·凡例》中所言:“是书着眼处,全在认证无差,用药先后,缓急得宜。不求认证之真,而妄议药之可否,不可与言医也。”而反观后世批评叶天士、吴鞠通之用药轻灵者,往往“妄议药之可否”,而“不求认证之真”。单言治学之严谨,就远不及吴鞠通。
关于银翘散方中的君药,通常认为应当是银花、连翘,但也有学者提出不同认识。秦伯未在《谦斋医学讲稿》中指出:“银翘散的主病是风温,风温是一个外感病,外邪初期都应解表……它的组成就应该以豆豉、荆芥、薄荷的疏风解表为君,因系温邪,用银、翘、竹叶为臣;又因邪在于肺,再用牛蒡子、桔梗开宣上焦,最后加生甘草清热解毒,以鲜芦根清热止渴煎汤。”
笔者认为,原方当是以银花、连翘为君的。但临证时,如遇表证较显的温病,用银翘散时,需要偏重解表,此时需要以豆豉、荆芥、薄荷等疏风解表为君,这属于对银翘散方的加减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