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回)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书中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这是两条不证自明的真理。
第四回末写到,西门庆和潘金莲每日踅过王婆的茶坊里来成其好事,“恩情似漆,心意如胶。”却不到半月,街坊邻居都晓得了,只满着武大。又有老俗话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曾想这等好事让一个小混混郓哥知道了。这郓哥十五六岁年纪,本姓乔,因为在郓州生养,就取名叫了郓哥。这小子有点小聪明,老父年高,平时就提个篮儿到县政府周围几家酒店卖点时鲜小水果,时常也得到西门庆赏给的小钱。这天打听到西门大官人和潘金莲在王婆茶坊勾搭的奸情,就想顺便找大官人讨赏,却在茶坊遇着王婆阻拦,并被王婆一顿怒骂爆打出茶坊,篮内的雪梨四分五落滚了满街,心下怨怒,发誓报仇。
第五回前半就写郓哥心中怨怒没出处,提了拣回的雪梨篮儿,一径奔来寻找武大。见着武大,先是用激将法骂武大“怎的赚得你凭肥搭搭(词话本作腆腆)的,便颠倒提你起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便知道是骂自己乌龟王八了,答“我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生气扯住郓哥,郓哥道“你只会扯我,却不道咬下他左边的来!”据《梁羽生闲说〈金瓶梅〉》解读,“鸭”是杭州市井话,和乌龟同义,“左边的”据人文社《水浒》注释,亦是市井亵语,龟蛇二将,龟在左,隐喻男人龟头。这段对话生动表现了市井风情,特别抄录。郓哥又骗得一顿酒吃,才告诉他老婆与西门庆的奸情。武大听罢,想起老婆这几日从王婆处归来便是脸红,对前妻留下的女儿朝打暮骂不与饭吃,对自己也是冷落不理,已自有些疑忌,此时终明白了,当下就要去捉奸。还是郓哥知道历害,王婆和西门庆都不是善类,需得订个计策才拿得住。武大一时竟忘了武松临别告诫迟出早归,有人欺负也不要争闹,只等他回来的话,给了郓哥两贯钱和几个烧饼,依计而行,一场捉奸大戏等着上演了。
第二天,郓哥依旧提着篮儿,走入茶坊挑衅,王婆旧性不改,跳身开骂,郓哥愈激“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肉,直我己巴。”马泊六俗指拉皮条的,己巴是骂人的。两人开骂中打了起来,郓哥“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把王婆死顶在墙壁上,此时武大“外裸起裳衣,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王婆见武大进来,急叫“武大来也!”潘金莲和西门庆正在屋头好事,赶紧顶住门,西门庆吓得六魄丢了五魄,便钻入床下,还是金莲叫道:“你闲常时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纸虎儿也赫一交。”这倒提醒了西门庆,便钻出来说“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拨开门时,武大便要揪他,西门庆飞起脚来,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窝,扑倒地上。西门庆趁乱而走,郓哥见势不好,也撇了王婆,撒开跑了。街坊邻居知道西门庆了得,也没谁来管,王婆只得扶起口里吐血,面皮蜡渣黄的武大,叫金莲舀碗水来救醒,两人上下肩搀着从后门回到家中。书中这段闹剧写得更详细生动,层次分明,几位研究者都大赞,张竹坡评点“文心活泼周到,无一点空处。”
郓哥这种人在底层社会特别多,俗话讲,有奶便是娘,但对这种小无赖算不得金科玉律,时常就翻脸不认人,并且还是一个所谓穿汗衫的不怕穿西装的,打不死的小强主儿。想起我十五六岁少年时混社会,经常就能遇到这种小子,老是惹事生非,一打就跑,刚走他又来,好象还很霸道的样子,真是可气可笑又无奈。可是,这种小无赖防不胜防,一时大意,再强大的人物也会栽倒在他手里。当年我就被这种小不点没防备地刺了一刀,只差一点死去,伤好之后几乎邀约了全城有头有脸的混混搜遍全城,将那一伙小子砍了个不亦乐乎,好在没死人,不然我就抵命掉了。我们重庆的薄总也栽在小兄弟王局的手里,出来混真是不容易。王婆和西门庆、潘金莲是何等精明的人,也被郓哥算计了,让人一叹一笑。这些事例的教训特别深刻在于,不要小瞧了小人物的智慧和勇敢,他们或许只是深藏不露而已。
武大一病不起,潘金莲也不管他,也不许女儿近前,只顾浓妆艳抹了出去与西门庆顽耍,归来便脸红。武大气得发昏,一日叫老婆过来,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武大最后的生命希望寄托在了那个虚幻的“打虎”英雄身上,又不知道在落入最危险的恐怖主义魔掌时千万不能激怒敌人的黄金手则,其死几近必然了。西门公听得潘妹妹的转告,“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叫起苦来。还是王婆老而弥奸,教训了西门庆,问是要想做短夫妻还是长夫妻,自然表白做长夫妻。王婆又一番策略——这种淫媒婆子就是鬼点子多,决定剪草除根,西门庆称“此计甚妙”,金莲在密谋中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想必已经将武松的打虎画面慢镜头在脑海里放映了好几遍,以至身不由己。于是,一场由王婆策略,潘金莲实施,西门庆提供全方位后援的谋杀开始。
王婆收了西门庆的砒霜,指导金莲如何使用。金莲回到家,一番言语骗得武大相信。“听那更鼓时,却正好打三更。那妇人先把砒霜倾在盏内,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的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
张竹坡的回前评语说“夜深风雨,鬼火青荧,对之心绝欲死。我不忍批,不耐批,亦且不能批,却不知作者当日何以能细细的做出也。”故事到此逆转。先前西门公子和金莲的偷情还只是一个道德问题,如今毒杀了武大,就变成了法律问题,坐实了奸夫淫妇,西门公子从此变成了故意杀人团伙首犯西门庆,金莲变成了故意杀人团伙主犯潘金莲,王婆变成了故意杀人团伙的主犯和教唆犯,应从重(卜键在《摇落的风情》中认为,西门庆只是被动的从犯,主犯是两个女性王婆和潘金莲,不太正确,因为整件事无不是以西门庆为中心,西门庆当属首犯才是)。虽然从法律上讲,武大被潘金莲、西门庆和王婆合谋害死证据确凿,但是,从另一个心理学角度分析,武大又何尝不是被自己的一句“我爸是李刚”害死的,又何尝不是被武松的“打虎”英雄形象害死的,又何尝不是被我在第三回叫他要有志气害死的。这就是所以读史明智,理解人性的绝活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