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回)
回目: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现在,我们不妨来检讨下西门庆的性趣。可以发现,西门庆除了对女人姿色稍有要求外,似乎整体上看不见有什么品味。至今所娶六个妻妾,除了大老婆月娘和第五妾孙雪娥,余下四人都是别人用过的二货,简直就二货收容所。不但如此,西门庆在收用几个丫环同时,不断与另一些更次的妓女上床。看来,西门庆的性趣除了有姿色,只要搞得上手,其余就没有特定指向,混乱得一糊涂,张竹波评之混账恶人确属的论。
上回末说了,西门庆被李瓶儿的甜言蜜语,哄得回嗔作喜,春梅屁颠簸往后边厨房里取酒,有诗为证: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感君不羞面,回身就郎抱。
却不料,从西门庆提着马鞭,怒气冲冲走进瓶儿房间,金莲和玉楼就在院子角门首窃听消息。只因院门关着,虽然能从门缝儿里瞧个隐约,一场好戏终是不能听不能看得清晰,金莲急得巴不得此刻与春梅换个身份,“俺到不如春梅小肉儿,他到听的伶俐。”春梅不仅在院内服侍,也在窗外偷听,回身将进展报告给金莲和玉楼。春梅当下听见西门庆叫放桌儿拿酒来,赶紧出来。金莲叫住春梅,问知里面雷声大雨点小,失望加醋意透顶,春梅自顾笑嘻嘻去了。春梅的笑不知是看了一场好戏的兴奋,还是嘲笑潘金莲昔日(第十二回)被桂姐耍弄得还要不堪。金莲和玉楼正在磨叽,月娘房里丫环玉箫也走来打听,三人又八卦一番才散去。
风雨过后是彩虹,李瓶儿和西门庆已经是相怜相爱,饮酒说话到半夜,方才枕设鸳鸯,“不啻镜中鸾凤和鸣,香气薰笼,好似花间蝴蝶对舞。”两人直睡到次日饭时醒来,重筛了两瓯子昨晚所剩的金华酒。李瓶儿打开陪嫁来的箱子,清点细软首饰衣服,依次显摆与西门庆过目:有一百颗西洋珠子,就是前面多次提及,让读者印象深刻的梁中书家带来之物;有一件金镶鸦青帽顶子,乃过世花公公遗物,镶金重四钱八分,可做一对坠子;有一顶金丝发髻,金重九两,因上房月娘只有银的,瓶儿也不好戴,就叫拿到银匠处毁了,重新打一件金九凤垫根儿,剩余再打一件仿照月娘戴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张竹波在回前评中,特别对一百颗西洋珠子有精采评点:“一百颗明珠,人人知为后一百回作千里照应。……作者唯恐后人看他的奇书妙文,不能放眼将一百回通前彻后看其照应;乃用一百颗明珠,刺入看者心目,见得其一百回乃一线穿来,无一付会易安之笔。而一百回,如一百颗珠,字字圆活。……”这一拨拉下来,可见李瓶儿真是富有,难怪西门庆过往不咎,要娶了进来。也难怪月娘虽是满怀酸醋,却能表面周旋,从不提寄存在房间的箱笼。就连对财富不太上心的潘金莲,发现西门庆慌张袖着的金丝发髻和金镶顶子,也难得要卡油,“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凤甸儿。”
这边厢,吴月娘还在为当初挨骂,中间又有金莲的挑拨,与西门庆两下里冷战,“一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里。”那边厢,李瓶儿梳妆打扮后,叫上迎春抱着银汤瓶,绣春拿着茶盒,走来上房与月娘众人递茶拜见。金莲嘴快,装逼不知这场冷战实由自己挑起,还想做和事佬:“李大姐,你过来,与大姐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时不说话,都为你来。俺每刚才替你劝了凭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两个老公婆笑开了罢。”瓶儿于是向月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月娘依然嘴硬得很:“我已是赌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一搭儿哩。”众人再不敢复言。落后,月娘房里两丫环小玉、玉箫来递茶,想讨主子欢喜,把瓶儿取笑了一回,羞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站坐不是,半时回房去了。不久,西门庆进房来,商讨了二十五日的会亲酒事项,瓶儿也并未告状,可见其一味讨好众人的性格变化。
二十五日,家中的会亲酒颇为闹热。唱的请有李桂姐、吴银儿、董玉仙、韩金钏儿四个妓女,花大已经升级为花大舅,十兄弟也都到齐,另有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间着清吹(乐器演奏)。应伯爵撺缀着要请新娘瓶儿与大家见面,西门庆推却不开,只得再三请瓶儿出来。玉楼、金莲赶忙百方替瓶儿妆扮,“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下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腰里束着碧玉女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缨落络缤纷,裙边环珮玎珰。头上珠翠堆盈,鬓畔宝钗半卸。粉面宜贴翠花钿,湘裙越显红鸳小。”这一幅华贵的婚装绝对光彩夺目,力压众妻妾的想象力,不由自主生出嫉恨,要找机会寻事端。除了孙雪娥不见——想来在厨房忙活,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簇拥着月娘,都站在大厅后台软壁后听视,听见歌中唱出什么“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永团圆,世世夫妻。”金莲抓住机会,对月娘挑拨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月娘恼恨心头,又听应谢这伙人不断夸奖奉承瓶儿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不但德性温良,举止壮重,“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不由骂道“扯淡轻嘴的囚根子”,归来房中,愈发不高兴。这里提醒读者,拍马屁要专业,要把握场合分寸,不然说得轻松,旁人听来有了影射,生了嫉妒,种下无知祸端,自己惹出一身骚气,吃不了兜着走。虽说李瓶儿这场会亲酒得罪月娘不浅,西门庆连着在她房里歇了数夜,更是得罪了潘金莲这个刺儿头,不由两下里挑拨,背地唆调月娘和瓶儿互相敌视,进行分化瓦解。月娘脑恨的是瓶儿富贵,金莲嫉妒瓶儿夺了自己的宠爱。两人不知是计,瓶儿还每每姐姐呼之,尤其亲厚,算是悲剧到极点。
最得意的莫过于西门庆。自娶瓶儿过门,貌似得了帮夫运,连着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西门庆对府内小厮丫头来了一次人事大变动,又打开两间门面,开了当铺,对管事人等各分职守。想来,西门庆心里好不高兴,自信满满。
人生无常,人得意时也往往容易踩着狗屎。到了十一月下旬,天上已经是彤云密布,纷纷扬扬飘起一天雪花来。西门庆从常峙节家会茶出来得早,被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人拉到妓院李桂姐家,老虔婆和李桂卿接见。原来西门庆一直以每月二十两银子包着李桂姐,可谓阔绰,便问怎么不见桂姐儿。其实因西门庆多日不来院中,桂姐又接了个杭州贩绸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名叫丁双桥,瞒着父亲来妓院嫖。虔婆撒谎说桂姐往五姨妈家祝生去了,西门庆也不疑心,便叫快上酒菜来吃,众人席上猜枚行令作耍。玩过一阵,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忽听东耳房有说笑声,更衣毕,走至窗下偷看,只见李桂姐正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由旧称南蛮演化而来,含轻蔑)饮酒,不由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喝令四个跟马小厮平安、玳安、画童、琴童,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得稀烂,应、谢、祝拉劝不住,西门庆又口口声声要拉出蛮囚和粉头,一条绳子锁在房内。这动静吓得丁二官直往床底下爬,还是桂姐儿硬气些,“呸,好不好还有妈哩!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随他发作叫嚷,你只休要出来。”妓院属服务行业,确实多有打砸之事,至今,我们还时常读到新闻报道,嫖客和妓女为嫖资争执闹出刑事案件。虽然西门庆也是个朝三暮四的杂碎,婊子无情却也是世情真理。虔婆还在前面架桥儿说慌分辨,西门庆那里肯听,只是气狠狠呼喝小厮们乱打,辛亏应、谢、祝三人死劝,才终于拉开手。西门庆赌誓再不踏李家门坎,大雪里上马回家。
卜键在著作《摇落的风情:第一奇书〈金瓶梅〉绎解》的这一相关章节后评论说:“什么东西都是不宜长期闲置的,女人更如此。潘金莲闲了几天,勾引了家中小厮;李瓶儿闲了几月,另嫁了蒋太医;老西也有一段日子没到李家妓院,桂姐儿接下丁二官,那也是再正常没有。西门庆气消之后,当也明白了这个道理。”其实,西门庆何来这么聪明的脑子,或许论官场、商场,西门庆的才智卓卓有余,但是,剩下的那点智力,远远理解不了女人。更夸张些说,天下男人,根本无法真正懂得女人这个神秘的生物群体,难道不是吗?我有时也想,上帝用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不是要让男人去了解,而是去包容女人那份神秘性,更关键是去爱,更纯粹一些的爱。但是,当我面对一具具真实、具体的生命个体,又发现那不过是上帝很幼稚的最初理想。人生充满除不尽的未知数,男人与女人仅是这个更加神秘的宇宙一对极小尾数,上帝根本无暇顾及人类的感受,因此我们的根本悲剧就在用爱和思想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