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文明神伏羲和他的女人
我们以前说过，春秋战国时期，发生了中国神话的第二次大焚毁，中原一带的政治宗教神话典章，基本被扫荡一空，但在楚国的南部，也就是今天湖南一带，聚居着一些从波斯逃亡而来的拜火教徒，他们因为亚历山大入侵波斯而东窜，其中一部分取道北线，也就是从新疆经过河西走廊，进入中国的甘肃和陕西一带，为秦国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另外一支行走的是南线，他们经过印度、泰国和越南，从广西进入中国境内，定居在湖南，为楚国的文化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
1942年，在湖南长沙东郊的王家祖山上，一座楚墓被四个盗墓贼所发掘，一份写在绢帛上的秘密文件开始在文物圈流传，它高38.5厘米，左右宽46.2厘米，全篇共有900多个汉字。其中许多字都难以被今人识读，这就是著名的长沙子弹库楚帛书。这份密件出土不久，到了收藏家蔡季襄手里，结果在上海被一个叫考克斯的美国人骗走，1946年，他带着这份密件前往美国，后又几度易手，现存放于华盛顿赛克勒美术馆，我几年前曾经专门去华盛顿参观这家著名的私人美术馆，可惜未能得窥帛书的原貌。
这份帛书密件，是目前出土的唯一以汉字书写的创世神话文献，填补了我们此前所说的汉族创世神话的空白。我们首先要感谢那位战国年代的墓主，是他在大焚毁的背景下，为我们保存了这份密件。第二，要感谢那四位蟊贼，是他们让密件得以重见天日。第三，还要感谢那个美国骗子，如果不是他，密件很可能会在战争与革命的劫火中化为灰烬。
这份写在楚帛书上的密件，保存了汉民族创世神话的最高机密：在天地尚未形成，世界处于混沌状态之时，先有伏羲、女娲二神，结为夫妇，生下四子，但名字都很怪异，不像是普通的汉语。祂们开辟天地，轮流代表四时，并且造出天盖，使它旋转，还用五色木的精华加固它。有趣的是，诸神都参与了这场伟大的创世运动，比如说，炎帝命令祝融去安排四神的工作，日神帝俊生出了日月，制定了它们的运转规则。地神禹和契管理大地，制定历法，使星辰升落有序，共工氏制定十天干（十进制）、增设了闰月制，又把一天分为宵（黑夜）、朝（清晨）、昼（白昼）、夕（黄昏）四个时间段，把历法和时间法修改得更加精准。
这份帛书上的神话，应该是第二代神话的样板，它已经融合了许多外来因素。比如，祝融，祂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大神，来自波斯，原型是琐罗亚斯德，祝融是这个名字的前端，也就是“琐罗”的发音。关于祂的情况，我们以后要专门来讨论。我在这里只想告诉大家，写在这份密件上的创世神话，已经不是从商周传下来的第一代神话，其中已经涌现了一些异乡神的面孔，祂们跟本土众神，例如炎帝合在一起，构成了全新的神圣家族。
在这份文献里，伏羲和女娲的作用更像是众神的父母，祂们诞育了众神，由祂们去组织世界结构，建立空间和时间的秩序。但除了生下四个孩子，祂们本人好像没有直接从事创造活动，大概是因为，创作这份神话密件的作者，显然还没有想好该怎么描述祂们的业绩。对于伏羲的崇拜者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缺陷。这个缺陷，到汉代才被文人加以补正。人们在给女娲撰写神圣履历的同时，也没有忘记给伏羲添加丰功伟绩。假托孔子之名编撰的《周易·系辞》，实际上是秦汉年间文人的作品，里面对伏羲的功绩进行了具体讲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
唐朝的司马贞在《三皇本纪》里进一步完善了祂的来历：“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地名，据说在今天甘肃一带）。蛇身人首。有圣（人）德（品德）。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旨意），以类万物之情（模仿时间万物的情感和欲望）。造书契（文字）以代结绳之政（结绳记事的制度）。于是始制嫁娶（制定婚姻法），以俪皮为礼（用成对的鹿皮作为迎娶的聘礼）。养牺牲（用来充当祭品的家畜）以庖厨（发展烹饪），故曰庖牺（烧煮那些牺牲品的人，也就是厨师）。”等等，等等。这是中古时期人们对伏羲事迹最完整的描述。当然，这些都不是上古神话的本来面貌。但是，就是这些描述，它们制造了大量谜团，反而让伏羲的身世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这段文字的第一个关键，是伏羲之母华胥氏的怀孕方式。祂没有直接的父亲，而是由母亲在雷神的地盘——雷泽的岸边，踩到了巨人的脚印——应该就是雷神本人留下的，回去后居然怀孕，诞下一位大神宝宝。这类故事叫做感生神话。在这个故事里，脚印等同于脚足本身，而脚足又象征着男性生殖器，这意味着，伏羲的父亲就是雷神，作为雷神的儿子，祂理所当然地掌管了天上的雨水和雷电。直到今天，当年曾经被楚国接管的吴越地区的方言，还把闪电叫做“hoxi”。上海郊区的方言就是如此。
这段文字的第二个关键点，是它把伏羲和太昊等同起来。那么。我们要问的是，太昊到底是谁？“昊”字，天上高挂着一个太阳，这是一个典型的会意字，代表天上的太阳，也就是日神。因为叫做“太昊”，而“太”有高的意思，所以“太昊”应该是正午的日神，跟祂相对的是“少昊”，是早上初生的太阳，又叫朝阳神。那么为什么要把伏羲跟日神混合起来呢？这是因为，作为天空的雨水和雷电神的伏羲，扮演创世大神的角色，能量显然非常匮乏，需要用日神的神格来加持。光是布施雨水还不够，加上日神的属性，加上光照和热力，才能大大拓展作为天空神的神格，为它成为全能的创世大神奠定基础。
既然有了日神的身份，祂发明八卦也就顺理成章了。因为“卦”字的字形，就是一个“圭”加上一个“卜”，也就是用圭来占卜的意思。那么圭是什么呢？圭是用来计算白昼时间的器具，古人称之为圭表，是一把“L”形的尺子，竖起来的那根杆子叫做表，横着的那块板叫做圭。它的工作原理是，圭版上刻了一些很像八卦的平行线，阳光照在表上，它的影子一直在移动，投射在哪条线上，就意味着到了哪个时刻。所以，卦原本是白昼时间的计时单位，后来才被用来跟日神沟通，传达来自天神的消息。
每一个神话体系，其实都需要伏羲这样的大神，祂发明了八卦（另一个八卦的具体发明者是帝喾）、文字、乐器、渔网和烹饪技术，这些功绩都跟文明相关，所以祂不仅是雷雨神、天空神和日神，更是文明神，祂对文明的伟大贡献，尤其是文字和契约的发明，足以让祂名垂千古，所以从汉代开始，祂就跟女娲一起，被人供奉在神庙和墓穴里，主管生命、死亡和亡灵的重生，也分管祂们在来世的幸福。
在印度神话里，有一个跟伏羲非常相似的大神，名叫伐楼那，是天空神、雷雨神和宇宙规律的守护者，主管契约和法律，而且还分管黑夜、冥界和亡灵，骑着那伽大蛇，跟另外一名叫做密多罗的大神形成对偶。祂们应该就是伏羲和女娲形象塑造的最直接的原型。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型，就是上次我到的，起源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对偶蛇形象。这些形象大多出现在金器或者陶罐上，两蛇以众神的权杖为轴心，互相缠绕，尾巴在下部交缠起来。中国神话的缔造者们，借鉴了这些来自异域的传说和图式，创造出自己的对偶创世大神。从此，中国神话终于有了自己的主神。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些小问题，比如说，伏羲发明了书契，这个书契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文字，一种是契约性的文书。如果是伏羲发明了文字，那么仓颉造字又是怎么回事呢？下一次，我们就要回答这个历史遗留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