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塌天的传说(三)
本文作者:常永明
前期回顾:
那准备闹事的刘天财,无话可说,但还是有话,高叫道:“这么好的师傅,给撂在麦场上,啥球安排!”说着话让崔家几个后生抬起小吹鼓手:“到灵前吹!”那后生直叫:“东家!东家!别坏了规矩……”啥球规矩,说话间将这小后生抬到灵前,那里早有人叠起两张八仙桌,将他扶在桌上,他那姐夫忙忙护在桌边,“小心小心”地直叫。
欺人哩,院内六大班班主都这么想,但刚才已被他那“如闻仙乐耳暂明”的技艺慑服了。刘天财本想由此引发乐队间的大乱,谁曾想是这阵势,又生一计:“刚刚是娘哭灵,吹个爹哭灵,词要现编的。后生们,不想听了,就踹倒这桌子。”听听,全在找茬。
只见那后生单腿跪下,向四下拱手,朗声道:“各位班主,情势所迫,小后生失礼了。”外面那十一班的人也挤进来不少,先前拉琴的打鼓的吹笙的……已带着家什自动凑上一班,这些人正想借机出一出多年屈人一头的郁闷。那后生还想说什么,这几位已经起了牌子调。
苦哇——这一声起势高亢,似在旷野撕心裂肺的呼唤,一个长调而后转入宛转倾诉,声调有几分沧桑,确如一个老父亲抚摸女儿尸身哀泣。仅这一节,那上六班班主肃然了。整个院里一片沉寂,连后院厨房炒菜铲锅声也听得。一叠落下,丝竹咿呀,却是白帝城刘备哭弟之腔,听得歌起:
叫声闺女好可怜,
怪只怪爹爹瞎了双眼。
你本是三月桃杏鲜又鲜,
却把你抛进三九天。
这时,那崔老爹已从正房走来,正站在小舅子刘天财身边,刘天财听着这歌词暗中叫好,解气。而崔老爹听了,心中一阵绞痛,为求个门当户对……怔怔地想起女儿许多事。
又一声“苦哇”唢呐声,像是一个人自怨自艾,懊悔万分。这时墙上屋顶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许多人,后院的厨工提着铲,提茶的提着壶,温酒的捏着杯……连那恶婆婆金娥几天不敢露面,也从一间厢房伸出头来。
至于麦场上的众人正在月下,时维九月,习习凉风,悲凉之声幽咽传来,更让人心颤。好在歌也听得明白:
女儿啊!
奈何桥上你脚莫偏,
迷魂汤喝了不要咽。
来生转世睁开眼,
别再遇上个糊涂爹。
那刘天财有了话了:“怎么成了当爹的糊涂了?”一拍那吹鼓手站的高腿桌。“说对啦,可说对啦!”崔老爹泪流满面地拉住了小舅子。这时唢呐拔高一调,是一种激越的悲愤,仿佛老父正擦干眼泪,怒目杀死女儿的生死仇人。远处静观的郑善和打了一个寒战,悄悄到儿子身边低语什么。恰在此时最后一节歌起:
女儿啊!
望乡台上睁大眼,
把那人鬼细分辨。
公道的苍天会做主,
莲座接引见青天。
在场其实有不少文化人,卓县县长饱读诗书留学东洋,听这歌词,怨中有恨,哀中带刺,既代苦主抒尽冤气,又让事主暗觉锋芒,不失颜面,不禁出口高叫:“小师傅,是谁给编的这词?”那小师傅在高台侧耳寻声,苦笑一下,只作一揖。这县长叫声:“本县长再点一曲。”
正在这时,阴阳先生高叫:“亥时已到,亡灵起行。听歌听曲的大爷,死者为大,送行之后,各位再行红火。”这是总管的即时决断,发现刘天财正把一把大洋塞到护桌子的那汉子:“告诉小师傅唱个解气的。”他已发现这师傅能够见什么唱什么,让他贬损郑家一番。总管和阴阳师一合计,赶快“送行”。缓一下这态势,郑家父子一直捏把汗,那唱词字字入心,但又合情入理。忍着吧,无可奈何。
再说这送行,则是当地葬礼中最神秘的一个程序。说是今夜亡灵要正式进入阴籍了,先是开棺让亲人作最后告别,然后盖棺,吹吹打打哭哭啼啼绕街一周,而后送到村西十字路口,跪拜烧纸,用柴草烧起一道火墙,那阴灵便永别了阳世。活人们、乐队便不发出声音,不能回头看,悄悄地匆匆回到主家。大门口又是一道火焰墙,人们一一跨过去。剩下这大半夜,便是活人们的娱乐。喝酒的喝酒,赌钱的赌钱,听曲的听曲。最辛苦的两种人,一是厨工,汗流满面,准备八八六六的大席菜肴;另一个是鼓乐班,一整夜吹拉弹唱,班子多了,还要较出个白黑红蓝来。
且说送行仪式,乐队只吹一种曲《送灵》,似人哭号而已。年青的班主自己去,像院内这上六班班主派个徒弟就够了。由于一鸣惊人了,小长工的姐夫硬气了:“都送灵了,我们还水米没沾牙呢。”原来也有个规矩,鼓手吹完第一曲,就送上肉臊饸饹,吃过再吹。等轮到第十八班,早过两时辰,吹完了,却让抬到灵前吹了。总管是个灵活人,陪了不是,让回棚用茶饭。哪知那棚刘天财已让崔家子弟拆了,当不当正不正地搭在正对灵棚的东厢房下,能说什么呢?
送行开始。大街上人挤人,那十七位吹鼓手泼天价吹起“送灵”,地动山摇。有人数着发现少了一班,问询到那神秘的小师傅尚在院中,干脆连热闹也不看了,抢先来院中占个位置。只见那小师傅胡乱吃了半碗饸饸,喝了几口水,不停地打磨哨嘴,然后抚摸那支褐黑油亮的古铜唢呐。有人悄声凑来问:“师傅,师承何人?”小师傅仰一下头,只微笑,但不回答。问话之人十有八九都是业内人士了。此时上六班内几个班主仍不屑来见,看一会儿开了正本如何?送行回来,要吹大戏曲或民间小调,比拼的是技巧与功力。
郑家所在村落,是乡公所所在地,周围四乡人口最多。沿街转上一圈,送行回来已到夜里十一点时候。灵前一曲后,便是小辈子凑份子钱,一般说这份子钱全赏鼓乐班。崔家女嫁过来才二年,族中小辈也不多,老东家早已吩咐份子钱全包,各班师傅均有所赏。所以送行回来这一曲只是序幕,以后的鼓吹叫“坐夜”,在坐夜再作真正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