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道坦忆旧

蒲扇摇 漫画 张毅

　

　　先前，温州城小，人也不多，整个城区显得十分宁静而单调。就是大白天，小城都生活在一种似睡非睡的静谧中。其实这种氛围所依附的，是小城内众多的院落，即我们俗称的“道坦”。

　　记得那时，我们家居住在城东一偶，严格地说，那是东门城外。这里几无楼房，错落着皆是旧陋的矮屋，屋前凡有空地的人家，便会用蛮石垒一圈矮墙，成了个独立的道坦。其实我们这里也有不少的富户，虽也是矮屋，却有好几进，其家道坦，自然是宽敞有品位了。院落多，小弄小巷也多，走着，走着，穿迷宫似的，就不晓得东南西北了。

　　紧挨我们家附近的，就有好几个道坦，每个道坦内，都有好几户的人家，也都有着和我们一起念书的同学。因而，我们就有了机会东窜西窜，跑遍各个道坦。那时，我们最喜欢去的那个道坦，是一位女同学的家，那是一座左右两厢、中间有厅堂的传统老屋，一跨过厅堂，后面就是个硕大的道坦，摆满了坛坛罐罐，空地上还栽了许多我们叫不出名来的花花草草，里头还有一个小小的水井，吊上来的水，倒在铜脸盆里时，清澈透明，能抵得上镜子。过去读书与现今不一样，放学后，不是直接回家，经常要参加学习小组学习，而学习的地点，一般都安排在家里比较宽敞的同学家，每次遇到小组集中学习时，同学们都要求去这个女同学的家。她的父母都是很客气的人，便将道坦清扫干净，而后就在那里摆张八仙桌，外面光线足，冬天的时候还可晒太阳暖暖。其实，每次在她家学习，效果是最差的，当你想埋头写作业时，忽会有一只蝴蝶或蜜蜂在你头顶嗡嗡营营地盘旋着，你发觉了，便挥舞着书本，满道坦去追逐；当你想静下心来时，忽有一阵阵暗香袭过来，让你心旷神怡的同时，也乱了心，很想寻觅花香来自于何处。

　　在我们小时候的印象中，最神秘的地宕，莫过于与我们那爿屋相邻的，但又隔了一条小巷的那个道坦。这是座上百年的老屋，正屋朝东，右厢朝南，中间是个很大的道坦，遗憾的是左厢倒塌了，门台也不见了，成了一片废墟，这些瓦砾砖石的上头，满是疯长的茅草。住在这里头右厢屋的，是一对年老的夫妇，早在好几年前，他们的脑袋都已稀里糊涂了，常常会在三更半夜哭喊着，那声音不仅凄惨，而且令人毛骨悚然，邻居们听惯了，也无所谓，也未见有人去责怪过。我曾听大人们说过，抗战那年，日本人在进攻温州时，派飞机扔下了好多炸弹，有几颗就落到我们那地宕，炸了屋，也炸死了人，估计他们就在那时给吓蒙了。那时节，我们爱听鬼故事，总觉得那个道坦荒凉阴森，像是聊斋。某天，邻里一个妇人说自个昨半夜下班回来，吓半死了，就在那隔壁的道坦内，见到了一个穿白衣的无头人在那儿舞来舞去。这下，成了轰动的大新闻，趁着日头耀耀的大白天，好多人都跑到那儿看看，没想到一回来就哈哈大笑，原来那道坦的晒衣架上，挂了件白衣裳。

　　我们家的屋前，也有爿长条形的道坦，早年还有个小菜园，但没有围墙，与外面的石头马路相连着，很是通透。那会儿要是居委会带人来发粮票、食品票、煤球票什么的，总爱把点定在我们这儿，这里宽敞，主要是经过的人都能见到，也不用挨家挨户喊着叫着。到了夜晚，我们道坦里尤为热闹，由于靠近马路边上，刚好有一盏路灯映照着，一挨傍晚，弈棋、打扑克的，或是三五人凑在一起喝酒的，女孩子们跳橡皮筋的，都爱聚集在这里。此处热闹、有人气，更主要的是，那时人们都穷，宅在家里开灯费钱，能节省的几分几厘都是钱。

　　夏天夜晚的道坦，对于每一个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十分美好的记忆。那时，各家都会搬出竹椅、竹床来到道坦里乘凉，我们会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吟唱着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买条鱼来烧。头未熟，尾巴焦，兜在盘里吱吱叫，吃到肚里跳三跳……”那时，我们更多地会缠着大人，让他们说牛郎织女，说柳毅传书，说一个个美好而动人的故事。我们还用那种透明的纸，折个八角的纸盒子，到菜园里头捉萤火虫，当见到纸盒里熠熠发亮时，这心里有多么的快意和幸福啊。在夏天，谁家都拗不过小孩，买上一二只纺织蝉，夜深了的时节，满道坦都是那种天籁般的叫声，在这自然动听的声音里，各家各户都进入了香甜的梦境。

　　只可惜现今没有了大大小小的道坦，以往那种生活的氛围和美好，也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