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我守口如瓶。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凌晨三点,楼下传来此起彼伏叮叮当当的声响。
初初以为是幻听,是梦的境界溢出,坐起身朦胧着眼静听,果真有这回事。
打开窗,原来是有拾荒者,在有条不紊地收纳塑料瓶。
沉默无声地,梧桐凝望了半晌,抬头看夜空,想起戏词里某句——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清明清明,不是二十四节气之一种,不是清代小说里某薄情书生的名字,而是一种心境——
像月光映彻的湖面,赤裸裸,坦荡荡,明晃晃,冷清清。
在这九月的第一个凌晨时分,梧桐再也不能成眠。
她想起八月的最后一个夜晚,和季忠的通话,一些念头像是细细密密的深蓝海藻,忽然从深邃的水底幽幽浮出水面。
『我们站在一条大河的两端,面容沧桑而惆怅。
偶尔有零星回忆的反光,但那是隐秘的,内敛的,羞涩的,短暂的,只有淡漠是长久的,主宰的,无可置疑的。
我们面无表情,说着从前的旧事,我不再爱你,你也不再对我持有深情,而大河依然流淌,那是岁月。』
无论如何,那是梧桐的第一次恋爱。
你知道,所有的第一次,都泥沙俱下——带着激烈、火热、紧张、抑郁、忐忑、匆忙。
所有的第一次,总难免让人矛盾——
盼望重来,或许是另一副光景,花好月圆,十全十美;
又但愿从来不曾经历过,那样的记忆,总让人尴尬和羞愧。
走过人生路的人的唯一特权,就是终于能够底气十足、掷地有声地对往事评头论足。
除此而外,梧桐不知道岁月还给予人什么样的馈赠。
『他那样一个人,也只好感动当年如此不可一世,而又郁郁寡欢的那个我。
如今回想起来,只仿佛是隔岸观火。
假使时光倒流,大概不会再为这样一个人心动。』
『五年过去,他终于肯袒露心扉。
原来从前的他,也并不比自己好过。
原来他也有自己的一番苦要诉——
你这个人,动不动给人脸色看,刚才还好好的,忽然脸垮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问你你也是不说,后来干脆不问了,任你去,你更怪我。』
『从前他绝口不提,我自己也当局者迷。
年纪轻轻时候的感情,总青翠欲滴,却也恶贯满盈。
如今反而能够开诚布公,可见是真的翻篇,有一点庆幸,也有一丝遗憾。
感情当中,哪里又当真有什么孰对孰错。』
『自他之后,感情路依旧蹉跎,却终于像是开过眼,少了许多所向披靡,作茧自缚的冲动与莽撞。
和他玩笑,你都不知道,他们一个一个都比你优秀。
他笑着说,那多好。』
『一场被光阴搁浅了许久的对谈,从从容容,风轻云淡。
直到他提到了那一年,我们第一次约会看电影,我穿的那件衣裳。
他形容一句难忘,故而记忆犹新。
我当时那样穿,也并非为着让他永志不忘,却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记在心上,直到今。』
『如今你钟意白衬衫,他说。如今你说话有条有理,有头有尾,逻辑缜密,他说。如果你回来,我会给你做一杯咖啡。他说。』
『这么些年过去,光阴有功。
如今我钟意白衬衫,如今我久不读诗歌,如今我不再翻弄故纸堆,如今我终于懂得了刘若英那首脍炙人口的歌曲的MV的深意,如今我走在北方的深巷里,听到自己铿锵的足音,也不会觉得凄清。』
如果还有遗憾,是他们之间,终究没有一同肩并肩、手牵手,同看一场烟火。
那时候,季忠总不能理解,为何梧桐对烟火怀有执念。
他是一个乐观而明朗的人——
这并非意味着,他对这段感情的结局,怀有一生一世的指望,而是,即使穷途末路,分道扬镳,他大抵也会觉得,不过是寻常。
他是活在当下的人。
梧桐不一样,她在一段感情的最初,就已经为悲剧的末尾做好了准备。
就像一场盛大的烟火,最繁盛的刹那,已经是死亡的先声。
她迷恋这种悲哀的浪漫。
后来,梧桐喜欢上了一个容貌干净的男孩子,他在一次日本旅行的途中邂逅了当地的烟花祭,并且将拍得美好绚烂的照片发送给她。
从那一刻起,她决定将心底的情意守口如瓶。
因为,她已然拥有自己渴望拥有、能够拥有的全部。
一个人,从另一个人身上能够得到的全部。
九月。
九月像一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甘心情愿和世界负隅抵抗的女郎的名字。
九月像是一个被人辜负了,却一生一世都不能从回忆里走出来的女郎的名字。
九月是苏东坡的那一句诗——『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月光是『缺憾』的,梧桐是『稀疏』的,更漏声是『隔断』的,人是『乍静』的,是『清幽』的,鸿影是『孤独』的,是『缥缈』。
字字句句,精雕细琢,写的不过是两个字——遗憾,写的不过是三个字——『不圆满』,写的不过是四个字——『人生几何』。
九月的诗,还应该添一句『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背景便是邓丽君幽幽怨怨,缠缠绵绵那一首『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九月,梧桐站在冷暖自知的静夜里,听见自己的呼吸,像是一波一波的海浪,从遥远而苍茫的渡口奔涌而来。
九月,梧桐双手搭在胸前,忽然感到睡意撩人。
她知道,这是应该深眠的时辰。
『九月,只是九月,不是我。』
『九月,我守口如瓶。』
-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