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人，这样谈情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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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二月阴沉沉的天，山道上隐隐约约看得见飘渺朦胧的人的影。
身边时不时地传来细碎的翻书的声音，此时此刻，这栋灯火通明的建筑里，也许有成百上千人为着论文或者找工作焦头烂额。
我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埃尘，躲在他们汹涌浩荡的潮流里，无色无臭，无声无息。
也许有某种不具名的低气压正笼罩在我的心坎，一杯手冲的咖啡显然太过势单力薄。
我的书袋里藏着许多张明信片，但没有一句祝福是送给我的。
这样说，我不是在顾影自怜，诠释寂寞，我只是觉着，有时候，是我将自己逼上了一条愈来愈窄的巷道，渐渐地，只听得到我一个人龃龉踟蹰，艰难行路的声音。
翻一本杂志，偶然遇到英国女作家玛丽亚波波瓦写的夏洛蒂勃朗特。这个名字，到我这里，几乎要成为手掌的一颗茧。她在英国文学里，是一个名声显赫的人物，在三姐妹当中，她一向更加光彩夺目。
但是，她真实的人生呢？
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学习法语的时候，她爱上了自己的法语老师——一个有妇之夫，那一年，她28岁。
我在想，28岁的时候，我会是什么样子，更加丰盛，或者一往情深地寂寞着。有一份庸碌平凡的工作，拿一份轻飘飘却不可或缺的薪水。在异国，或者在他乡。
如果在中国，那个时代，28岁的女人，还没有安家落户，生儿养女，已经算得上“老姑婆”，即使是所谓开明通达的今天，28岁也已经会让许多人抓耳挠腮，心痒难耐。
就仿佛，婚姻是一件多么光芒四射的东西，就好像，没有一个伴侣或者孩子，一个人的人生就不能算合格。
但更多人的人生经历告诉我，婚姻有时候就像众神处心积虑，心怀叵测送给人间的潘多拉魔盒，虽然钱钟书的比喻，仿佛更深刻——“婚姻就像一座围城”。
也许我愤世嫉俗，也许我刻意冷漠，也许我悲观主义，也许我故作惊人语。
一个人，夏洛蒂，在那样遥远的国度，多么空虚无助，草木皆兵，别忘了，她还是资深的文艺女青年，从小受奇思妙想，文学气息浓厚的家庭氛围熏陶，这样一个女子，注定要投身一场“不凡”之恋的。
艺术家总免不了几分痴魔。于是她爱上了，即便那是不为人所苟同的，一个处心积虑的第三者，呵，我仿佛听见披着黑色长袍的卫道士们咬牙切齿，凛冽生硬的声音。
然而那个男人又是不爱她的，他不像罗彻斯特，会顾念她资质平庸的外表之下，藏着的一颗热情如火的灵魂，他选择忠于自己的家庭。
夏洛蒂不甘现实，回到家乡霍沃斯以后，仍旧一往情深地给她的心上人写信。
我自己是从来不曾收到过一封情书的，如果吹毛求疵的话，收到过一封，年轻的时候，抱歉，应该说无所顾忌地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女生朋友，给我写了一封“情书”——名正言顺，当之无愧的一封情书，因为一张白纸上，爽脆泼辣，直白干练的，就正中心工工整整的两个字——“情书”。
现在想起来，依然要付之一笑。
后来许多人在灯火阑珊处，或者欢声笑语时，在酒酣耳热之际，或者跋山涉水途中，对我说，喜欢我的眉，喜欢我的眼，喜欢我的敏感，或者喜欢我的特立独行，但没有一个人，让人沐浴到了“喜欢”这种情怀的厚重，与轻佻。
这两种质素，是缺了谁都不行的。过分厚重，便失去了恋爱的欢欣，过分轻佻，便无法令人感到踏在平地上的舒坦。
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说，一个男人，愿意给你写一封情书，无论是通信手段落后的昔日，还是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然而人情冷暖却淡泊到底的今时，是难能可贵的。
你千万不要一马当先，电光石火在他头上安一个“造作矫情”的罪名，不然会把他吓跑的。而他走了，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想念那些会给自己的爱人或情人写情书的浪漫主义者们，也顺带着想念那个并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但无论如何，慢一点，轻盈一点，寂静一点，像缓缓流淌的多瑙河的柔波的年代。
比如王小波，他对李银河说，爱你就像爱生命，这个写出了让我不堪读完的《黄金时代》的男人，在这里，透露出了一点零星的散漫的，稚拙的可爱。
虽然这样的情话，总令人觉得可疑，一个人，会爱另一个人，像珍重和顾惜自己的生命？首先不去计较它的真实性，想想也是很可怕的，既然他这么爱你，也许来日方长，稍有不测他就寻死觅活，这样的人，仿佛一颗定时炸弹，需要一颗精神强度乐观的灵魂才能够消受。
尤其是写到他们行走在夜路上，头顶是稀薄的路灯的光，他觉得自己仿佛走在水面之下，像两颗寂寞发亮的萤火虫。那一刹，我忽然觉得一点悲哀的欢喜了，为着这样一个男人。他居然还有一颗诗人的柔软惬意心肠了，在这贫瘠的时代。
还有朱生豪，这个将莎士比亚的作品翻译得龙飞凤舞，仿佛“玲珑骰子安红豆”的男人，他对妻子宋清如说，“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
所以，为你同甘共苦是一样的，替你排忧解难是一样的，一起风雨同舟是一样的，对你的爱，也扎扎实实，还是一样的，甚至于，“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做出多少成绩，终究是有限的，就好像，强中自有强中手，山外青山楼外楼，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可以是无限的，因为它是用无数的光阴去丈量的。
把另一个人细细密密地爱，风生水起地珍惜，那么这个人就不枉到这人世来一趟了。
我怎么会忘记张爱玲，忘了谁也不至于忘了她。她真的是普天之下最刁钻精明的一个女人了，读她的文字，你会觉得这个女人身上就没有一分一毫的穷酸骨肉，她是自己把自己高高供着的，要人来膜拜，即便我对她如此青眼有加，该苛刻的依然一分不落。
就是这样一个把男男女女的爱情，撕裂得千疮百孔的女人，却居然为了一个花花蝴蝶般的男人“低到了尘埃里”，我悚然一惊，既是悲凉，也是惊喜，原来她不过也是一个血肉丰满的女人，她哪里是令人不敢直视的青色妖怪。
她写过那样多叫人当作爱情宝典的句子，而我最爱的，却是那一段她在旅途之中写给胡兰成的话：“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发光。”
这已然是情书了。想到张爱玲都写出这样柔情似水的情书，我忽然感到人世间兴许真是有爱的。
然而，爱到最后，是风烟俱净，还是玉石俱焚，那又是未知数了。
一个没有经历过爱情的滋润和凌迟过的人，是不能够体味到这话里的幽微曲折的深情的。
她不是初初就想到了风霜漂泊，想到了他给她带来的坎坷折磨，她还是低声下气地含着一点希望，像某种蚌类，含着沙粒，磨成珍珠，然而也不是不贱兮兮的，所以李碧华继承了她的苍凉，比她还多一点狠辣，她直言不讳地说，人间一千一百对爱侣，也许才有一双梁祝，才能化蝶，其余的，不晓得变成了怎样不堪入目的幺蛾子。
很残忍的一句话，像冰渣子一样，一粒一粒落下来，轰轰隆隆的。然而张爱玲如果能看到，她还是要飘一丝笑容的，你大可直爽高贵，不食人间烟火，可你不懂的，有些人，她是连可怜兮兮地贱一次的机会都没有的。
就像《色戒》里的王佳芝，到头来，她自然是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地死掉了，为了一个也许不值得的男人，所以千千万万的读者替她喊冤，叫屈，或者一厢情愿地怜悯，和同情，但是她还要嫌弃你这辈子都没能有幸承担起一颗鸽子蛋的重量呢。
爱尔兰的叶芝，他说，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饱经风霜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在西方作家的情书里头，能遇到这样一首表意坦然恳切，却又不失深情优雅，而不是心痒难搔地揉入一点哲理象征的佶屈聱牙意味的诗歌的，真的是凤毛麟角。
然而造化弄人的是，他终究没能够感化那个女人的心。
一千一百个人为着这痴情的话酩酊大醉，黯然销魂又有什么用，他最想要打动的那个人，却清清冷冷地如远在青山外的皎皎空中孤月轮，那也只好摧眉折腰了。
夏洛蒂勃朗特也是。我终于又把目光，转回到了她的身上，像看到青花瓷上的一道细细的裂缝，欣赏的观众总有一些不忍，总有一些矛盾，他尽量去看所有的芝兰玉树，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他就是不能去碰那岌岌可危的创痕。然而不看也不能奈何。
她爱慕的人，远在青山外，而现实的距离还能够容忍，最令人慌不择路的，是心上的隔膜。
那个大她几十岁的男人，将她的信悉数交给了他的妻子，让她来应付一颗不合时宜的火热的心，你知道，女人和女人是天生的敌人，她们彼此懂得，却更深层地彼此不能够体谅，何况当现实状况是，非此即彼，非死即伤。
也许你会说他忠诚，和淡定，但不知为何，我居然觉得分外的凄凉，和残忍。结果是，他自己是一封信都不愿意回的。却平白的，让她伤透心。
虽然对谁是也怪罪不起来的，因为爱是两厢情愿的事。你无法责难一个人去爱，也无法阻拦一个人去不爱，因为爱来爱去，通天彻地，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
于是她写出了那一段，令人憔悴落寞的话：
“先生，穷人不需要很多东西来活命——他们只需富人餐桌上掉落的一点点面包屑——但是如果连这点面包屑都得不到——他们就会饿死——就如同我并不需要从我爱的人那里得到很多爱——”
然而就是那么一丁点的爱，这个男人也是不舍得赐予的。虽然这样做，并非不果决干脆，免得藕断丝连，更加叫人积重难返，欲仙欲死无法抽身。而且，如果没有这样一段缠绵悱恻，爱罢不能的伤心罗曼史，夏洛蒂勃朗特也许就写不出那一部令人感慨唏嘘的《简爱》。
这是作家的冷清，却是读者的幸运，如此的矛盾，如此的薄情。
她用一部作品来安慰自己，只可惜，夏洛蒂是简爱，但他深爱着的法语老师，却不是她命里的罗彻斯特，又或者说，是活在她所有的午夜梦回里的罗彻斯特，现实生活中，却没有他存活的土壤。
我回头看，天还是阴沉沉的，仿佛起了狂风，接下来就是一场淫淫霏霏的春雨了，窗外的竹叶汹涌地狂舞，像苦情的柔弱身躯，禁不起这人世一分一毫的捉弄。
那时候的人，为情所困，现在的人，欲火焚身，那时候的人，爱也好，恨也好，苦也好，泪也好，总是要写成诗句的，或者是意绵绵的话，而今天的你，和今天的我，我们相顾无言，我们只剩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