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媚香楼里听秦淮(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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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香楼里听秦淮
金沙江
历史如一份情感,你只可与它相恋,切莫同它成婚。古往今来,那些不妨一试者,把历史与自己名媒嫁娶后,往往到头来都在将历史弄得蓬头垢面。
没有缘由,走上媚香楼二楼楼阶的那一刻,便有了这一番无端的感慨。这想法似乎有些混账。幸亏媚香楼出奇的安静,不为倾听,不为张望,不为心动,仿佛一个静字,就是它的足够多和大,多大于天下。多大于一隅,宁心静气地听秦淮河流来流走,不扰每片河浪听一座小楼里尘埃的欢愉。
所有岁月的风物,都是一介红尘的出落。媚香楼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它迄今仅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而已,与黄河族群的血脉相比,应为一朵浪花的转瞬还不足;它仅为两层土木楼,总面积也就几百平方米罢了,在金陵这篇恢弘巨章里,勉强只可作一枚顿点。但因为一位女子的命定,与它为缘为怨,与它既爱既恨,在三十岁的一生中,用自己的肉身,拿自己的魂魄,媚香了秦淮河畔一座普通的建筑,媚香了金陵铜戈铁马的光阴,媚香了明朝末期的流年物语。
李香君。当我走进她的故居媚香楼,当我默念她的名字,当我写下独属于她的这三个汉字,心中有一股对女子阴柔精髓顶礼膜拜的虔诚油然而至。这般上品的阴柔,可以抵过多少须眉呼风唤雨的刚烈?能够权作几个王者屈膝天下的钙质?
当我移入媚香楼第一步,迎面而来的氤氲之境,就以缄默警示我,我踏进的是一座建筑,又不是一座建筑;是一幢历史,又不是一幢历史;是一位女子的前世今生,又不是一位女子的前世今生。我必须在放轻脚步之前,醒着灵魂,哪怕它只有五钱。闭上它的嘴巴,张开它的耳朵;关紧它所有的暗道,敞开它坐北朝南的门窗。在我对她和她那个牛年马月的感知里,我认定李香君是喜静的女子。不慎的叨扰,都是罪过。
在媚香楼上徘徊,我不时回拢思绪,确定自己是在南京夫子庙来燕桥南端,钞库街38号,后改为的大石坝街150号。不管是钞库街还是大石坝街,对于我这个游走的过客无所谓,对于李香君和媚香楼应该更是无所谓的事情。
人和楼,应该都懂得历史是要不断被人乔装打扮的,这一点,就连历史自己都会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自主的事情,其中的暗钮,一贯是握在别人手里的把柄,对此我是再清醒不过了。时而糊涂,是要糊涂一份自慰而已。
媚香楼,三进两院式宅院,背依秦淮河,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为典型的江南民居风格。它虽然占地面积不大,但据说是目前唯一幸存的河厅河房建筑。河房是指南京秦淮河两旁的房舍。曾有文说,南京河房,夹秦淮河而居。绿窗朱户,两岸交辉,而倚槛窥帘者,亦自相辉映。夏月淮水盈漫,画船箫鼓之游,至于达夜,实天下之丽观也。河厅便是河房建筑中重要的一部分,是河房里朝向秦淮河的厅堂。媚香楼的河厅是颇具代表性的建筑,厅内雕梁画柱、手法细腻、形象生动,具有强烈的明俗文化气息。
媚香楼这座河房,以及里面的那一方河厅,因一位女子有了飘不散的香魂;一位女子源于一水一楼,得了相传的美名。用心去听,砖瓦雕画都为倾诉,说李香君与那脉流淌着清流的缘分,深深浅浅,从古至今,我想,它还会转身去了未来。
媚香楼楼上楼下各有四五间房,外加一个天井。天井是明清时期宅院中房与房之间所围成的露天空地的称谓,我猜想那天井的一方穹空会给予李香君怎样的心胸?有白云仙鹤,也有黑云苍狗,或许都被她一一望成了过眼云烟。最是金陵淅淅沥沥的梅雨时节,她是怎般的让江南雨的温润和清透,把铁骨柔情滋养得可以绿遍天涯去了?
媚香楼的灵魂在二楼。上得二楼,先是会客厅。三四把椅凳,幽雅的紫檀色,在一方不大的空间演展出端庄典淑之气。临河的屏风,有斑驳的阳光从镂空的雕花间,探进窈窕的身
影,返照出岁月绵长悠然的时光。世人皆知,谁都熬不过历史的红尘,不过我想,李香君该属例外吧。那一刻,我恍然也是金陵的一位才子,不是金陵的才子,也是从北海,或者再远一点的东北来赶考的一介书生,慕名而往,为一睹一位女子生命的媚香。是已有约定,还是贸然造访,都不足东西。庆幸在她高堂满座中,有一个位置上的一段时光属于我;与她相面而坐,来秦淮说金陵,去天涯论琴剑。
如果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是说南京;那么桨去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说的便是秦淮河了。为什么戏的是浊波,而不是清波,让人们想去好了。
站在媚香楼上眺望河对岸的江南贡院,好不热闹,一派人影幢幢,声浪喧嚣。这座始建于宋乾道四年,明清时期达到鼎盛的贡院,清同治年间,仅考试号舍就有20644间,可接纳2万多名考生同时考试,加上附属建筑数百间,占地超过30余万平方米。其规模之大、占地之广居中国各省贡院之冠,创中国古代科举考场之最。 清光绪卅一年,袁世凯、张之洞奏请清廷立停科举,以便推广学堂,咸趋实学,从此它结束历史使命。据说从它落成直至晚清废除科举间它为国家输送800余名状元、10万余名进士、上百万名举人,仅明清时期全国就有半数以上官员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它被誉为“中国古代官员的摇篮”。明清两代名人唐伯虎、郑板桥、吴敬梓、施耐庵、 翁同和、张骞等皆出自于此。就连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陈独秀也在这里参加过科考。
江南贡院,这座历史悠久的中国最大的科举考场,在秦淮河北岸引来无数读书人在此搏杀功名利禄。只隔一道浅浅的流水,与它咫尺相对,在秦淮河南岸便是诞生了秦淮八艳的秦淮青楼。一边考场,一边欢场。欢场似考场,考场如欢场。在金陵乃至华夏,都不能不说这是一道最具韵味、颇令思量的胜景。
坊间流传,腰缠万贯的富家公子,如果胸无点墨而又流连于青楼,常常会成为被青楼小姐嘲弄的对象。而学富五车的穷书生,则可以凭借他们高雅的谈吐赢得佳人的芳心。或许这恰恰是古代士子流连忘返的秦淮风情,和媚香楼的媚香。
传说,朱元璋曾经在秦淮河设置官家妓院,并御制一联。上联是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下联为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横批作香君媚香。香君媚香倒过去读便是香媚君香。不论反正,都无愧该为李香君所得,是绕也绕不过去的。此横批出自鄙人金沙江之手。朱帝怎么只会御留下上下联而没留下横批?皇帝们的事情自有神秘,这神秘只可意会,不可言说。我猜可能是他一时情动,生生给冲忘了;如果不是忘掉了,那就是他作为天下一帝,不可明晃地道出一个红尘女子的名字。他把李香君深藏别处去了。这个别处不会是天涯海角,定是他的心里。我强制一次作古的皇帝,认定他的这副联子是写给李香君的,或者是由李香君而灵光乍现出如此的妙笔生花。没有李香君,他怎么可能出手这样的才情?
挨着会客厅的是琴房,连着琴房的是书房。李香君生于苏州阊门枫桥吴宅,兄妹三人,有两位哥哥。其父亲原是一位武官,后家道败落。李香君八岁的时候,飘泊异乡,随养母李贞丽改吴姓为李。她自幼跟人习得艺家诸艺,音律诗词、丝竹琵琶,无一不精通,特别擅长弹唱《琵琶记》,而且歌声的甜润,她斐然的才情吸引了一大批文人雅士和正直忠耿之臣汇聚于当年的媚香楼。
在秦淮河的灯红酒绿、香黛粉色里,李香君以一身诸艺,养活自己的灵魂,守住自己的胴体。她的南曲弹奏金陵的暖阳惠风,秦淮的吴侬软语;弹奏少女的怀春、情爱的欢畅,弹奏对权贵的藐视,对金钱的不屑,当然也会去弹奏生命的落寞,命运的多舛,爱情的陨香。她的心曲无法奏尽,因为她的灵魂之场宽大豁然,葳蕤繁茂。盘亘河厅,我仿佛可以听到有琵琶声响起,是李香君涌溢着秦淮河韵律的琵琶声。
在南京秦淮区,临近秦淮河,现有一条幽静的街道,名为琵琶街,我想它定是因李香君的那曲《琵琶记》而得名。穿越岁月风烟,它依然如一条绵长的琴弦,从明末伸展到今天,
还会一路悠扬地去连接未来。
我不禁自问,苏州阊门枫桥吴宅的一双父母,传承给李香君怎样的血脉基因?在她八岁之前的那段孩童时光里,给予了她怎样的早期教育?仗义豪爽,知风识雅的养母李贞丽,作为一个女孩子青春期的监护者和引领人,对于一个异姓氏,无血缘的孩子,奉献了怎样的心身灵陪护?
说到长李香君九岁的养母李贞丽,令人震撼的该是她替女代嫁的壮举。那年李香君16岁。为巴结南明朝的权臣,权奸阮大铖想出了把李香君送给人家当妾的主意,李香君三贞九烈之后,那些人万般无奈,想出由李贞丽代嫁的主意。为了养女,李贞丽侠肝义胆,踏上代女为嫁之途。代嫁后,如花美眷、豪侠任性的她,逃不过生活的蹂躏,最后被几两银子打发给一个退伍老兵,身世浮萍飘零。
李贞丽,中国母亲史上,一位伟大的养母。
媚香楼二楼的深处,是一间卧室。床上被褥、床檐挂帘,床边灯盏。床对面临窗处是一方梳妆台。这里为李香君和侯方域的新房,他们成婚后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多的幸福时光。置身此境,仿佛觉得时代和光阴的风物得以复活,每丝空气里都有他们生活过的味道,每样物件都留下他们触摸过的痕迹。
在这里,他们心灵同枕,灵魂共床。
我一直笃信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方为心灵最真实自然的感应,而相处的情感,往往有了取悦对方的因由和可能。
相传赶考的候方域慕名来到媚香楼,要一睹“香扇坠”李香君的风采。他走入李香君的房间,只见室内书画古玩陈设有致,别有一番清新气息,与一般青楼迥异。李香君娇笑盈盈地请客人落座,此时候方域早已被正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大型横幅吸引住,这是一幅《寒江晓泛图》,寒雪弥漫的清江之上,一叶孤舟荡于江心,天苍苍,水茫茫,人寥寥,好一种悠远淡泊的意境。画上还题有一首诗:“瑟瑟西风净远天,江山如画镜中悬。不知何处烟波叟,日出呼儿泛钓船。”画上没题落款,侯方域便问道,此画是何人大作?李香君略带羞涩地说,是小女子涂鸦之作,不足为道。侯方域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一个姣小稚嫩的青楼女子,竟然作出这般神韵的诗画,令人刮目相看。于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一个娇柔多情、蕙质兰心的青楼玉女,一见钟情,双双坠入爱河,缠绵难分。
后来的事情,往往总是不能按照人们当初迈出的脚步行进。这是无能为力的事情。所谓后来,就是要不断被他人和时间涂抹和篡越的过程。李香君和候方域是,我们每个人也都会身陷其中。所以孔尚任的《桃花扇》说了一番后来的事情,但也只是一番而已,还有许多,仍在秦淮河一样流淌的时光里。
不说《桃花扇》了。不说,是为了不碰情殇。情殇断肠。口口相授最后的真实是,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李香君撒手人寰。走了就是走了,如何走得还是不去追问的好。
在媚香楼里,和媚香楼一起听秦淮河的流逝。静默中,我被幻化。似乎也被这条河和这座楼倾听去了。其实拂去烟云,我懂得,到这里,我是来躬身深听一次自己的。听懂与不懂,听深与不深,无碍。
我感谢这样的听,给予我听的馈赠。
金沙江,原名金相喜,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北海市《北部湾文学》编辑部主任。曾在《人民日报》《散文》《星星》《山花》《散文百家》《岁月》《春风》《青春》《散文诗》发表作品。有散文诗入选2001年《中国最佳散文诗年选》,散文作品荣获广西报纸副刊作品奖、广西新闻奖等。出版有散文诗集《客浅流年》、小说集《远山多远》、散文随笔集《一目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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