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走,去隔壁村看电影

《谁到最后也会活成一部电影》(二)

——1989年,走,去隔壁村看电影

1987年,父亲成为一名代课教师,在邻村根树村任教,后来调回村里,爱看电影的喜好不改。此前,他的身份是生产队计分员、会计、副村长之类,他有五六本蓝色硬壳、活页式记账簿,上面登记着村里的每一笔收支状况,详细记录了村里用公费进行电影包场放映宣教的情况,很多片子不记得内容了,只记得片名,像有《泪洒姑苏》《闪电行动》《清水湾淡水湾》。

一般情况下,乡政府会指定电影放映员每个季度去各个村公所巡回放映,借以宣传国家大政方针。每次放映只放一部电影,中间穿插计划生育、护林防火等宣传讲话。一部电影时长不超过两小时,放到晚上九点左右就结束了,村民觉得意犹未尽,村里就拿公费开支,请放映员再追加一部。像《清水湾淡水湾》这样的国产生活片25元一部,《鹰爪铁布衫》这样的港产武侠片,30元一部。在公务员工资不到100块钱的年代,价格不算便宜。父亲在账簿的收支备忘栏里严谨标注了钱的来源,比如“卖出村口枯死古树一棵,收50元,包电影两场”。

巡回放映频次太少,一个季度才能看一场电影,无法给闭塞的山民们解渴。所以,更多的露天电影来自村民的自发包场。每年秋收过后,农忙结束,大家闲下来,冬天正在来临,杀年猪,备年货,起新房,年关一天天逼近,腊月里是嫁娶活动的高峰,讨新媳妇的家庭包一场电影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律。这一时节,通常天气晴好,山村干燥舒爽,夜里月朗星稀,少有阴雨,很适宜放映露天电影。私人包场一般包两部片子,晚间七点左右开映,十一点前结束。

1989年,父亲常和同事在黄昏骑车去镇上看电视新闻,好像有要紧大事要关心,我还小,不带我去,最大的娱乐期待还是寄托露天电影上。

这年冬天,杨亮荣、罗琼夫妇的婚礼会被一些人至今提起,就是因为杨家家底殷实,亲戚们也大气,结婚那天两个亲戚就像打擂台,请了两支放映队,放了三场电影,足足放到凌晨才收场。我在读小学一年级,记得放映篇目是古装武侠片《金镖黄天霸》(上下集)、都市喜剧片《哭笑不得》,前者大侠骑马飞奔跃过峡谷缝隙、后面追兵踩塌路基连马带人一起坠下悬崖的细节,后一部年轻人泳装泳裤性感地在海边游泳追逐的镜头,一辈子都会记得。

私人包场放映地点不固定,只要有一块空地,能竖起两个木杆绑住正方形的幕布,就能进行放映。公费包场放映一般在村小操场,或者村公所院子,空间大,能容纳很多人,必须提前去抢占好位置。老老少少,拎着凳子前往。

天冷,人们以亲戚、家庭为单位三三两两一组,围着火盆一起嗑瓜子,木炭微弱时就塞入上好的松柴架起大火,往碳灰里烧几个洋芋、红薯,熟了就叫孩子们吃,操场上空白烟滚滚,火烟穿过放映机投出的彩色光束后美人细腰一样袅袅娜娜,风也吹不散,有一种奇异的美感。抗不住寒意的老人,没学过文化,不懂剧情,也听不懂男女主人公的普通话,电影看不进去,就会拎着凳子形单影只一个人提前回去。

村民嫁娶的包场放映,图方便就在家门口荒地上进行,场地不规则,高低不平,坑坑洼洼,不一定需要凳子,有人坐在墙头,有人伏在秸秆堆上,有人躺在稻草窝,有人搂着情侣躲在无人处,总之都能舒舒服服地完成观看。这是年轻人最喜欢的放映方式,不拘一格,不要求坐姿睡相,有私密空间,可以窃窃私语,可以甜甜蜜蜜地打打闹闹搂搂抱抱。

没有放映活动的日子,只要听说邻村放电影,年轻人一定约上一拨人烟尘滚滚奔赴而去。

我们村是村公所所在地,一个地方的中心,山民基本上是彝族,公共放映多在这里完成。往南,邻村叫阿洒谷,低海拔,去时要穿过松林,徒步下山,回来要爬坡上坎累得喘粗气;往北,叫根树村,海拔同等,平缓前行,要穿过竹林,涉过泉水,不用爬太高的坡。

六七岁,我们没有父母兄长陪伴,贸然不敢去邻村看电影,好在每次都有人陪护。走夜路,没有月亮,打着光柱昏黄的手电筒,常常听到猫头鹰在森林里呜呜呜嘶鸣,小孩子哭泣一样凄恻,阴惨惨的,乱葬岗上闪着星星点点的磷火,如果有好事者再讲个鬼故事,一定吓得一身鸡皮疙瘩,就赶紧往人群中间挤。

上影厂引进的印度译制片《魂归故里》、国产片《侠盗鲁平》,是在山南邻村阿洒谷看的。放映《魂归故里》时刚刚学认字,内容不太有印象了,片名牢牢记得,隐约想起结尾似乎有些伤感。《侠盗鲁平》倒是还能复述情节,讲民国上海滩的侠盗故事;前面提到的《芳草心》,还有第五代导演张军钊的《孤独的谋杀者》是在山北邻村根树村看的,一个是现代爱情,一个是古装武侠,记得很清晰。

第一次看见张国荣也是在根树村的露天电影场上,是叫《鼓手》的青春片,1983年出品的香港电影,张国荣在里面打鼓的镜头特别帅,他的女朋友像画报上的明星一样可爱,看片子的时间,应该是1988年左右,小学操场上挤满了人,一阵阵冷风扫过,拴在竹竿上的白色布幕扯得呼啦啦的响,大人们纷纷拉紧衣领,孩子们就往大人怀里钻。男主角的弟弟很淘气,经常被人追来追去,有一幕,哥哥躲在卫生间练鼓,他被憋得无处可逃,就从阳台射出了一泡热辣辣的童子尿,浇在楼下行人身上还冒着热气。还不知道张国荣是谁,只觉得这个电影好玩好看,歌好听,男女主角衣着打扮时尚,让我对遥远的城市有一种朦胧向往。

《鼓手》作为港产青春励志片早有模板,如果上溯回去和1966年邵氏老片《青春鼓王》有一脉相承之处,这是日籍导演井上梅次先生在香港拍的歌舞片,《青春鼓王》搞出了可爱漂亮的气质。后来张彻大导演的《年轻人》也是类似情况,时髦年轻人,组团搞乐队,主演狄龙、姜大卫、午马一个个年轻粉嫩得可以挤出水。

有一段时间,“走,去隔壁村看电影”成为十八岁左右那一批伙子的口头禅。山中生活寡淡,吃完晚饭就是黄昏,坐在村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暗一点点吞没远处游龙走蛇的青青山脉,年轻人需要找点乐子,有电影没电影嘴上都这么喊,后来这句话渐渐变味,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黑话”。这些伙子有电影就看电影,没电影就去邻村追姑娘,回来就在各自山头交流昨晚“看电影”的经历,有些在草垛树丛背后动手动脚的内容会让我们小孩子脸红。

当时,我有强烈的预感,这些伙子不久就会和自己喜欢的邻村姑娘结婚,到时他们家里会有唢呐、大号吹吹打打,一定也会掏钱出来包一场电影来放映,结果,有些伤心,预测失败,他们一再提到的这些姑娘,不久之后都嫁到很远的山外了,伙子们没有一个讨到意中人。原来,山太高,一辈子脚蹬手刨,在田地里昆虫一样忙忙碌碌也只能挣一个温饱,人苦寒,一场远方来的大风就可以掀开屋顶吹走爱情,姑娘们有心气,不愿意下一代再受苦。

赏味期限

春风十里,不如你。

书影音,见真心,

花十分钟时光倒流,读一篇小文春风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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