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街直路 | 我所知道的二曜路(2)
德租界工部局、巡捕房
二曜路西段,南角。现在最夺人眼球的建筑莫过于2018年“修旧如旧”的“武汉市警察博物馆”。“警博馆”的前身是德租界工部局及巡捕房。工部局的大门面对着胜利街;巡捕房是其副楼,它的圆拱型大门面对着二曜路。这些机构管理着租界内市政建设、堤防及治安。
德租界工部局,右侧圆门:巡捕房
这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主楼两层,砖木结构,中间是五(七)层的塔楼及其高耸的铁皮盔式尖顶。一层外墙及护墙斜墩,采用湖北红砂岩凿成的巨型砌块,显得庄重、坚固、大方;二层设计为拱券外廊,既适应汉口炎热的夏季气候,又活泼了建筑立面;二层右顶部宽阔的坪台与斜坡屋顶、山墙相伴,显得错落有致;塔楼上部四面安装巨型时钟,更显摩登富贵。新古典主义风格,是上世纪初风靡欧美的美学思想,这类建筑在汉口的接连出现,也反映了汉口当时经济发展的状况。
2015—2019年,我和部分文物保护志愿者曾有幸参加了工部局复原方案探讨、工程中、及竣工后参观等活动。我看到该建筑的楼地板底下与下层的天花板之间,隔空高度距离约70厘米,里面填充满了木炭。而承载木炭的木板、椽条的材质比一般房屋的木楼地板还要厚、粗;这样的处理,当然隔音又隔热。整栋楼的设计与施工给人留下难忘的美观、科学、严谨的记忆。
日占时期工部局成了日军“奥村队本部”。其右侧为原“海关俱乐部”(已毁)
工部局在抗日战争时期,曾被日本海军占用。有一张日军拍摄的照片,塔楼的尖盔顶没有了,变成了加了层的瞭望台,从这里可以俯瞰长江江面往来船只。至于塔楼的尖顶为什么没有了,有朋友说,是因为战争让日本钢铁的消耗太大,日军把它拆去炼铁;又有朋友说德租界收回之后,管理不善,白蚁侵害严重,所以日军干脆拆塔加楼,还便于瞭望江面。我比较相信后者。解放后这里是市公安局户政处,前几年是“武汉市保安公司”、“公安局老干部活动中心”。但已经是:钟塔没有钟、平台加层成了房屋、门口院子附加了“裙楼”出租,面目全非。工部局旧貌直到2018年才恢复,消失了八十年!
二战时期,由于德国忙于欧洲战场,二曜路内许多属德国资产的房屋都被日军占用。相对其他街道而言,二曜路的日军军事用地成分要多一点,在1944年的美军大轰炸中,它是仅次于日租界的目标区域。二曜路被炸成一片废墟,但奇迹般的保存了工部局这一座德国建筑。这不知是当时飞机投弹不精准,还是美军投弹人员看到这座精美建筑被毁掉而于心不忍!这次大轰炸虽然过去了七十多年,但是二曜路昔日的风韵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1944年大轰炸前美军航拍图
1945年抗战胜利,中国海军接管了这座楼,挂牌“江防指挥所”。塔楼上,是海军的无线电台,街坊康彭年的父亲康谨信(1901—1982)曾是电台台长。方莹是第一舰队海军司令,当年方司令作为战胜国的接收官员到日本接收了十几艘日本军舰,电报传回汉口时,海军官兵及庆祥里的海军家属高兴得大摆宴席庆贺。国军最后一届的汉口海军司令叫叶裕和(音),1949年武汉解放后在江夏率舰起义,这批人员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最初的军事干部。
日占时期,侵华日军的海军势力比日本陆军小得多,日本陆军的慰安所是不允许海军光临的,紧邻德国巡捕房,曾经有几栋房子,做过军营和日本海军的慰安所。现在是二曜路5号,武汉市公安局宿舍(公安局宿舍在二曜路上有多栋,几乎占二曜路四分之一)。“日本海军慰安所”这个传说,我只是听到老居民曾经讲过,没有见到任何文字记载,关于“慰安妇”这个话题,中日历史好像有些忌讳,此处有否“慰安所”只能指望今后有专家能予解答。
大轰炸后美军航拍图
走过现在的公安局宿舍,就是二曜路7号,现在为市文化局儿童艺术剧院及其宿舍。它最早是德国海军的办公楼和院子,二战时期是日军“枪械修理所”。据老邻居江国兴说,抗战胜利后,他已经是记事的小孩,他见过被大轰炸炸得残破不堪的院子里堆满了破损的枪炮。后来这里建了一个“建华学校”,校长姓陈,黑胖黑胖的,很有爱心,对来自华清街和铁路外的贫困学生,常常减免学费,至今还有些老居民记得他。
上世纪五十年代及文革时期,这个学校曾名“二曜路小学”、“东风小学”。因校舍曾在“大轰炸”中被炸过,到文革时期已成危房,所以学校撤销,学生转至市实验学校,老房子拆除,建了座八层高楼。楼下的一层及后院楼房是武汉市儿童艺术剧院办公、排练的小剧场;其他皆为文化局和儿艺的职工宿舍。武汉市儿童艺术剧院曾经编演过许多优秀的获奖剧目,深受孩子们喜爱,不知何时儿童艺术剧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现在由“武汉文物交流中心”等单位使用。
2018年修旧如旧的德租界工部局(今武汉警察博物馆)
田联申摄
庆祥里
为了发展经济增加税收,德租界后来对于华人的进入有所放宽,华人富商、有钱人渐渐涌入二曜路,在这里置地建房。这一带的华人商号、民居逐渐多了起来,街面也热闹起来。庆祥里坐落于二曜路西段,其建筑年代不详,我估计应在1916年左右。
儿艺宿舍与庆祥里一墙相隔,这道青砖墙 ,高约3米,是原德国海军大院留下的唯一痕迹。庆祥里是个小里分,现仅有21个号头,其中1号,从建筑结构上讲应该属于二曜路街面上一栋联排房屋。老邻居江国兴、康彭年、任汉强等说该里分的房产业主抗战时期投敌,是个汉奸,抗战胜利后害怕国民政府惩治,逃之夭夭,不知下落。1950年“镇反运动”时,有几个乡下干部来调查,才知道业主姓刘。
二曜路南侧(胜利街口)从右到左:德国工部局、高旧房为二曜路5号(原德国巡捕房,现公安局宿舍)、黄墙砖楼房二曜路7号(原德国海军大院、后武汉儿童艺术剧院,现儿艺宿舍)
方大德摄
抗战胜利后,庆祥里被国民政府作为逆产没收,分配给驻汉海军司令部随军家属居住,前后共有二、三十家在这里住过,由于当时海军绝大部分是福建籍人,所以庆祥里当时也有“海军里”、“福建里”之称。至今,这里还住有江、康、任、吴、邓、沈、梅、王等海军后裔 。
1945年海军家属入住庆祥里时,庆祥里内一片狼藉,很多房屋内还堆有马料和散落的马粪——可见当时这里曾经是日军的马厩;还有些房屋里面有很多七、八寸见方的油漆木盒,比较精致——这是当年西本愿寺准备装殓死亡日军骨灰的骨灰盒。二曜路不远的一元路6号,曾经被日本“西本愿寺出张所”占用过,它主要为那些被中国军民击毙的日军亡灵超度;庆祥里部分房舍也成了西本愿寺的库房。
二曜路(庆祥里临街)9——17号原“黑猫酒吧”,也是“太子酒轩”发祥之地
从一张老照片上可以看到侵入武汉的日军,不少人颈子上都挂着死亡战友的骨灰盒,战争的惨烈可见一斑。老邻居梅泽元说,他的屋后面是原德国威廉学校(即后来的武汉市实验学校,现武汉市第二初级中学)的操场,曾经是日军训练军犬和遛军马地方。庆祥里是日军的凖军事区域。
庆祥里,面临二曜路街面有一排6栋的二层楼的联排建筑,砖木结构。我是上世纪90年代入住此处的,我家房屋大修时,发现相邻的共墙有劵拱的圆门,说明当时有的房屋是相通的。一楼有镶嵌铜条图案的红水磨石地坪,这在当时是很先进很时髦的建筑工艺。房屋空间很高,一楼4.5M,二楼3. 7M ;楼板厚30mm。又发现楼板和部分檩条有燃烧的碳化迹印,老邻居说那是沾了大轰炸的火星。这排建筑曾经是德国海军的“黑猫咖啡厅”。
临近中山大道的一块路牌
在近二、三十年里,庆祥里出现过两个美女,她俩的颜值,在这一带,数一数二,至少我这样认为。
一个是居住在庆祥里20号叶婆婆(何惠英)的儿媳妇,姓名不详,时30岁出头,据说是卾西乡下人。她进出里分时偶而与我擦肩而过,仅两三次而已;但是她乌黑明亮的大眼睛 ,俊俏的脸庞,轻盈的身段,给人留下过目不忘的惊艳。叶婆婆的儿子,是个工人,非常老实内向,极少与街坊往来。上世纪90年代中期工人成批下岗,叶家儿、媳皆离厂回家。婆婆、儿、媳、和10岁的孙子,一家四口的工人家庭 ,两个主劳动力下岗,对家庭意味着什么?
当时,二曜路西段有不少下岗的工人家庭,为生活计,纷纷在街上摆摊设点,马路经济畸形繁荣。叶家也在庆祥里口摆了个面摊,儿子用一段直径六、七公分的钢管,一端用钻了孔的圆钢板焊上,另一端套入活塞,利用杠杆方式,将揉好的面团从钢管中挤压成面条,直接落入沸腾的锅中。这种少有的方式,开始很吸引人们的眼球,但是叶婆婆掌握面条的火候和调味还是差些水平,生意渐渐冷落下来,最后打道回府。儿子依旧没找到工作,没有技术的儿媳却时受人聘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就靠媳妇。拮据的日子使媳妇时有埋怨,“一个大男人没有用,还靠女人……”之类扎心语言的让儿子越来越郁闷,有时还传出小夫妻吵架的声音。
二曜路7号院内
2001年11月22日凌晨3时,“失火了!”一阵凄厉喊叫,把人们从梦中惊醒。我冲出家门,直奔20号,只见石库门已经如同灶门,向外汹涌地喷着熊熊的烈焰!一个浑身焦黑、面目全非的躯体,在地上痛苦的扭动,“救命啊!”声音极其恐怖——这是我最后见到的叶家媳妇。
消防车及时赶到,从相邻的实验学校消防栓取水,才把火灭了,此次火灾烧毁了三栋房屋。后来听邻居江萍讲,这次火灾是因叶家儿子自杀引起的——他本来想,把门窗关紧,拧开事先准备好的两个煤气罐,让一家人全部煤气中毒而死。他们家只有一个房,面积20平米左右,叶婆婆住不下,在其他地方住。庆祥里的儿、媳、孙就睡在搭建的“暗楼”上,楼下狭小的地方是儿子一家三口唯一的活动空间。
半夜,媳妇起夜时感到头晕,刚一开灯(以前,多为拉线开关),“轰”的一声,房内饱和的煤气瞬间爆燃!不知她哪来的劲,她推开窗机空调,从窗机的孔洞爬出来、摔在地上——但是头发、衣服全着了火。她绝望地狂喊“救命啊!——”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冰消玉殒。一个10岁的非常可爱的胖孙子在暗楼上窒息而亡,儿子烧死,一家三人四命(当时媳妇有4、5个月的身孕)灰飞烟灭!第二天,叶婆婆见到这惨状,抱着可爱的孙子,连哭的声音都没了,昏厥过去,真是生不如死!
德租界工部局与咪也洋行(今胜利街)
皮忠勇藏品
另一个美女是大家比较熟悉的,曾在1992—1997年,租用庆祥里1号(实际为二曜路街面房),创建“太子酒轩”的宋红玉。
一个出了名的人,一个出了名的女人,特别是一个出了名的漂亮女人,传闻自然不少;关于宋红玉的故事版本我也听到一些。她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没有高深的文化资质,没有富裕的亲友资助,却能把握机遇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左右逢源。我认为漂亮、聪明、能干、泼辣、有抱负、有心计、执着是她成功的主要因素。我记得,大约在1996年《武汉晚报》,曾用一整版的篇幅登载过一则时事故事。
有一个正管辖“太子酒轩”的税管员,早对宋红玉美貌垂涎三分,他自持掌管税收大权,认为只要小施奖罚惯技,身为个体户的宋,必然投入他的怀中。然而,宋红玉除了言语上应付税管员挑逗外,一直没让他得逞。税管员恼火了,挑逗中渐渐多了威胁的成分。不知宋红玉是否看过《红楼梦》,是否知道王熙凤;她终于答应了他,约好一天夜晚,在宋的住宅相会。
庆祥里与二曜路7号(原德国海军大院)相隔的青砖墙,约3米高
当晚税管员准时到达,只见宋宅灯光温馨,宋红玉身着薄纱,略施粉黛,胴体诱人,税管员早顾不得干部诗文直扑过去。宋笑盈盈推却:“莫慌,先洗澡吧!” 税管员遵命。他刚刚脱光衣服,只见几个彪形大汉突然开门而入,给他一阵暴打,税管员跪地求饶。一切皆在运筹之中,大汉们还没走,又来了几个警察。尔后,这个税管员的家人找了很多关系,希望从轻发落,赔钱私了,但是税管员的关系不如宋的关系,他还是被判了几年徒刑,可见宋不是等闲之辈。
太子酒轩的成功,还在于它的菜品质量高、分量足、价格合理,其服务特点有上菜快,尽量满足顾客要求,面对顾客总是笑脸。创业之初的宋红玉不是“当”经理而是“做”经理,每天,她从进菜、打荷、切配、烹调、上桌……每道工序,都亲临监管。员工稍有不当,必遭宋的苛斥,甚至打骂。
“太子酒轩”生意蒸蒸日上,二曜路小小的店堂已容不下它的发展。经过二十多年的打拼,现在的“武汉市亢龙太子酒轩有限责任公司”在武汉无人不晓,近期有些关于它因涉足房地产而资金链断裂、酒轩关门停业及一些其他的负面传说。但是无论怎么讲,宋红玉及她的“太子”,在当代武汉餐饮业界的史册上总会留下一笔。
庆祥里
我的朋友陈辉曾经在庆祥里8号住过,他的父亲就是对“七十二痧症”有独到疗法和医治小儿疳积颇有名气的陈清明中医师。陈清明(1912—1997),1929年在汉口万民街挂牌“济民堂”行医;1946年“济民堂”搬到二曜路西端的中山大道,是集医疗、售药、制丹散的很有名的店号。
庆祥里的西邻是“江岸区一元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它的前身曾是朝阳卫生院、市第八医院痔瘘科。二曜路很多老邻居还是在这里出生的呢!
作者:方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