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除夕和大年初一

记忆中的除夕和大年初一

文/孟计青

多数人会把春节的前一天叫做除夕,而在我的老家繁峙那一带,十之八九的人是把这一天叫做年除日的。
以前的孩子们没有寒假作业这一说,加上春节前后大人对娃娃们刻意的宽容和娇惯,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除了吃饭睡觉,尽是信马由缰地疯玩疯耍到深夜才回家。年除日的早上,我被炮仗声惊醒。从炕上爬起洗过脸吃过饭,母亲把提前准备好的供香与钱垛纸拿给我,让我叫上亲叔伯八弟,去我们两家共同的先人坟地上坟,请先人的神灵回来享受我们过春节时对他们的供仰和祭祀。
过去的老繁峙,很讲究一些乡俗,比如时节上上坟,忌讳的是过了午时不上坟。年除日的一上午,野地里到处是上过坟往回请先人神灵的人。我们先人的坟地离我们的住处比较远,上一遭坟就得小半天。我和八弟是两个刚满十岁的小娃娃,年关前家里要做的大营生我们帮不上手,而上坟一事,似乎还正好是我们两人能做的事。虽说我和八弟只是两个小娃娃,但从我们俩人能单独上坟起,对于上坟的路线和上坟的规程从来都没含乎过。父母能够放心我们出行在荒郊野地,不怕路上踫见伤人的野兽,凭的就是这个这个时间段荒郊野地里到处有上坟行走的人。我知道,母亲让我去上坟,其实是想把我支开,省的成了她年前做繁重家务活的绊脚石。而实际上,我和我八弟也从心里特喜欢上坟,因为可以到野外尽兴玩耍。
我们家的老坟在净林村西北方向上的一块大地上,离我们在下双井村的住处有五里地。来回十里地的路程,路还很不平坦。我们俩得先从我们村瓦窑坡的坡道上向西跋起,朝北走堡坡西的后梁头,走到四岭的梁头上,再朝西北方向上走一段缓坡路,而后小心翼翼地行走一段背荫有积雪的临崖窄路,朝下再走一段很陡的下坡路,走到一条照不进一点阳光的沟底里,最后向北往起跋一道很长的陡坡,才能到达我们的坟地里。一路上,我和八弟就像两头撒了欢的小驴驹,就跑就跳,就说就笑,感觉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我们先人的坟地上。我们先给我们爷爷奶奶的坟头上了香、烧了纸、磕了头,之后才由北向南,按照先人们的辈分和他们活着时的年齿大小,赶大轮小地向其他坟头上香烧纸磕头。野地里,各家上坟的娃娃们应名是随大人到坟地往回请先人的神灵回家供仰和祭祀,而实际上有几个娃娃的心里装有这份古旧的真心情,他们和我们一样,充其量只是借上坟这个名义,实现野地里疯玩疯耍的目的。记忆中那时候的天气也真好,四、五九或五、六九的日子,下雪的时候很少,天空高蓝,四山寥廓,风头也不大。上坟的娃娃们,急忙忙给自己先人敬完香烧完纸和磕完头后,开始搜寻那些让寒风颳得瑟瑟发抖的枯草浮蓬,点燃后玩最爱玩耍的燎荒游戏。我和八弟也毫无例外。我俩从坟地塄根的背静处,拾上一些干枯了的柴杆禾叶,用手把它攥成火把,燎向我们坟地的地片上,燎向我们坟地的塄埂上,燎向靠近我们坟地的坡面上。看着噼噼啪啪欻欻燃烧的火势,听着我们偶尔扔向火堆中“吧”的一声鞭炮声,我们的心像开了花一样!不称心的是,有那么一年,燎荒溅起的火星把我左脚上穿的棉鞋燃着了都没有及时发觉,直到棉花燃起呛人的气味蹿进鼻腔后,我们才发觉了。八弟急中生智朝我的左脚上冲了一泡尿,才将鞋面上的火浇灭。
一俟我把先人的神灵请回家,父母甭盘问我穿的鞋是怎烧开了一个孔,他们顶多黑䁖我几眼,算作是对我做错事的一种警告。警告过后,父亲又拉上我,一脸凝重来到我们先人神主的牌位前,上香燃纸磕头,将我们请回来的所谓先人的神灵,恭敬的地供奉到神主位上。然后母亲让我把破了的那只鞋脱下,给我一只旧鞋趿拉上,把我揪到院子里,用一个布条条做成的掸子,给我甩打一上午从野地里沾回来的土尘。然后用一块冒着热气的湿毛巾,给我擦抹快被烟火熏成非洲人的脸面和双手。我像一只乖巧的小狗,听凭着母亲的摆布。母亲给我倒饬好后,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让我回家吃中午蒸出来的接年饭。
繁峙人的接年饭,寓意连年有余。早在年除日的前一天,母亲从白面瓦缸里,搲出三大升白面,放到两个大瓷盆里发酵。起面的两个大瓷盆要放到热炕头上才能起虚起好,母亲有时还要在起面盆上围盖两个大皮袄,目的是让面尽快受热发酵。平时一年里吃不上几顿白面的人家,为了能蒸好两锅有好寓意的接年饭,各家做饭的主妇们从来不敢掉以轻心。面起得好不好是一大关键,剩下的就是往面里上碱了,这更是一技术活。那时侯的食用碱,不是我们现在用的白色的食碱面,而是一种由应县人或浑源人从他们本地的盐碱滩上,用扫帚扫出来硬的松香一样赭黄色的大碱块。上碱时,你先得把碱块捣下一块溶在水碗里,溶成红糖水一样的稀水后,才敢小心翼翼的往起面盆里倒。为了保证蒸出来的白面馍又虚又白又好吃,有经验的主妇在上碱时从来不是贸然然的一次性完成,而是慢慢地就上碱就上灯头烧着看颜色,直到上过碱的白面在灯头烧烤下显得又虚又白,既无酸味又无碱味后,才从面盆里将发好的面倒出,上案板捏制。为了确保蒸出的馍既不开花又无结疤,小心的主妇们先把捏出来的生胚放在锅里头,盖住锅盖先让它在锅里饧着并膘至二十多分钟,直到揭开锅盖看见生胚膘成皮球似的又光又滑后,这才架起长柴拉长风匣,一鼓作气的大火蒸起。确认饭已蒸熟,停住风匣,让锅里的回堂气将食物往熟往实的地步上焐一气,避免揭开锅盖后食物出现塌疤和圪囚的现象出现。通常的情况是,接年饭一次蒸两锅,第一锅蒸的是清一色的白面馍,一半现吃,一半做供品。另一锅蒸的是花卷和黏豆包。母亲蒸出的接年饭,没有一次不好的。
年除日最忙的时候是下午。吃过午饭,父亲清扫起院子,把院里平日间堆放的杂七乱八不用的东西,归置到一个不显眼的旮旯以蔽瞻观。从家里端上一大盆清水,绕院四散地潲洒开,潲勻潲好后,抡起芨芨菑成的大扫帚,清理起院内的土尘圪闹。直到把院里打扫到靓瓦瓦瓷蛋蛋,就开始往起垒旺火。乡俗是从明日的子时开始,家里的任何东西,包括垃圾都不往外倾倒。我们家的旺火架既不是木头钉成的也不是用铁器焊成的,是用十几块繁峙人盖房和砌土墙用的标准的干土坯搭架而成的。一层两块立起来的土坯,双十字形的来回堆垛到六层高,顶部用三块土坯平放着苫宽苫大,上面对称的按圆的四等分平放四块半头砖,中间竖一捆碗口粗的硬柴,在四块半头砖的豁口处放四把易燃的干黍穰,上面用出自本县塔西沟村的柴皮炭垒成一个底大头小的锥形旺火,用大红纸剪一个能网罩住旺火的纸罩将旺火罩住,最后把写有“旺气冲天”的对联压在上面,就等明晨三点以后点火。父亲垒旺火的时候,我和我哥也没有闲着,我俩开始贴写好的对联。我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哥的身后,帮他拿对联、递浆刷、挪凳子。甭看那时侯还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阶段,除了街门和入户门上贴着“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和“人民公社是金桥,三面红旗迎风飘”的对联,大胆的人们还是敢在自己的当院,在黄表纸写就的“天地位焉”的牌位两边,贴一副“清茶敬天地,黄香表人心”的对联,表示对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中的天神与地祇的尊敬。也不忘在自家锅台小锅口的上面,在写有“皂君之位”的牌位两边,贴一副“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对联,以寄托来年一家人的吉祥如意。甚至于有的人家家里,还保存着不知从祖上那一代传下来的雕着花棂的大仙爷神龛,神龛的两边,一边是写的是“大仙高堂坐”,一边写的是“保佑全家人”。好在文革后期的下乡干部和村干部,对于这种现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半个世纪前的繁峙人,讲究年除日晚上吃的饭要比第二天大年早上的饭还要好一些。普通的庄户人家,把中午吃剩下的饭,上锅一热继续吃。好喝酒的人,年除日的晚上,主妇会慷慨温一壶让人喝。有钱的人家,把年前置办好的猪羊的头蹄杂碎或红烧肉,在晚饭前卤好煮熟,自然晚饭上多少是要吃一些的。那时候的熬夜没有春晚来陪伴,有收音机的人家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一夜不停的来回调换频道,收听电台播放的样板戏或革命歌曲。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拿上一副扑克勾搂上几个相好的朋友,捉红三、耍升级。也有那些会打麻将的,偷机圪瞒的凑上四个人,不赌钱玩上一晚上。更有那些爱听红火的人,怀里揣上一盒一年舍不得买的官厅或东风牌香烟,钻到一个光棍汉的窑钵里,让会叨《三国》《水浒》或大小八义的人给叨古。我和八弟这个年龄段上的娃娃,手里提上一个大人给插的手提灯笼,从我们村的南头井的地片开始,一路由南向北,跋坡上梁、走街蹿巷,就走就看别人家的灯笼,就走就炫耀我俩手上的灯笼,沿路不忘叫唤撒欢,呼朋叫友,偶尔还不忘响一个手里捏着的小鞭炮,渲泻着我们内心的欢快。我们一直兴奋地走到村最北边的四岭上,才满意地往家返。这个时候,时间已经快到晚上的十一点了,天上的那三颗象征“福禄寿”的三星,高高悬在西南的方向上,三星高照,家家过年。
过去我们下双井每年发旺火的时间,好像约定俗成在早晨寅时的三点。当性急的人们响起大麻炮后,我会一个激灵从被窝里跳起,揉揉眼窝,兴奋地感受着农历新的一年的到来。我们家的家里家外,院里院外,在蜡烛、油灯的照耀下灯火通明。父亲在院发旺火,母亲蹲在灶火门前,蒸上供给各路神仙和先人神灵的供菜。我先是撩起被褥的一角,检点头天晚上分得的一板鞭炮,几个二踢脚麻炮和几个定头炮以及十几个起火炮,确认没被哥哥偷走后,我这才急忙穿好衣服,点上一根香,跑到院里,开始燃放属于我的炮仗。那个年代如我们那么大岁数的娃娃,没有比燃放炮仗还让人红火高兴的替代品了,燃放烟花炮仗是一年中最开心、最兴奋的狂欢。我会把鞭炮一个一个地从线串上卸成零星的一个一个的单炮,点一个扔一个,并且不时地把二踢脚大麻炮用一根发湿的玉米杆从中间夹住,伸开一臂将它咚哒燃响。炮仗里,我最怵的是一声霉的定头炮,要把它稳在用两块小石头夹住的地上响起才不会发生伤人的事件。让我最爱的莫过于起火炮,捏住它的顶头,斜身一点,随着叽哒一声,一朵金色的花瞬间开在夜空中。炮响过后,等于把一年中要保佑人的天上地下的各种神仙全接到家里,这时,父亲庄重地领上我哥和我,开始向天地、皂君和我们先人的神灵牌位,上香,烧纸,磕头。完毕后,母亲笑着把早已冲好的红糖水,一人一杯递到我父亲、大姐、二姐、我哥和我的手中,全家人喝起了象征新的一年内会有甜蜜美满运程的红糖水。随后,母亲把给我们早预备好的新缝的或拆洗干净了棉䙅子,上旺火烤一烤,让我们从里到外,除旧布新,新年新气象。同时一定会吩咐我们,今天全天要说让人喜气、高兴、祝福的吉祥话。
随着一声“拜年了”的声音响起,我们家的地下霍了满满一家来拜年的娃娃们。母亲根据拜年人自己的爱好,有递给他手上一根纸烟的,有递给他一块糖蛋的,还有的愿要两颗红枣。跟着这伙人,我和我哥也加入了拜年娃娃们的队伍中。我们先从南头井的人家拜起,一直拜到官坊院的人家为止。一路上,我们不住的变换队伍,循着我们从南往北的路线朝北走。而有些拜年的队伍,要么是从北面下来的,要么是从南面走来的。谁都不愿再走重回路。拜年的人,高声吆喝,喊天喊地,似乎这会就应该天老大他老二,而那些受拜年的人家,喜气洋洋送往着一拨一拨的拜年娃娃。到处是欢迎的场面,到处是喜乐的场景。
大年初一,村里十家有九家是不动荤腥的,他们虔诚地笃信,大年初一一天吃素就等于全年吃素。这天吃素,是在给自己行善积德,攒福纳禄。我们家除了早上要吃素饺外,父亲会从油瓮里舀上三两多的麻油,给我们熬制一锅粉条、白菜、黄花和冻现豆腐的杂烩菜。烩菜的香味,几十年后的今天,仍然缠绵于我记忆的味蕾上,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吃过早饭后,年前准备了近一月的大年基本算是过去了。随着上午我四叔的几个孩子来给我父母“给二大爷二大娘拜年啦”的声音叫过后,世俗生活中的农历新年真的来到了,而年前准备过年这一篇也算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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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杨荣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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