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民 | 王茂荫择婿注重品识 (徽学研究)
做父母的人,将子女终身大事牵挂在心,这是人之常情,王茂荫也没有例外。他生有三子二女,三个儿子和长女早在道光年间就成了家,唯独小女直到他因病开缺时(咸丰八年即1858年七月),仍然待字闺中。
这小女儿是道光十七年(1837)七月间出生的,王茂荫因病辞官时,她虚龄才二十二。二十二岁未婚配,在当今相当普遍,但在一个半多世纪前则不多见,算得上“剩女”。王茂荫与家人非常关心她的终身大事。
(王茂荫《家训和遗言》局部)
咸丰八年五月的一天,王茂荫在连续八年写下的《家训和遗言》中,又续写了一段话,告诉主持家政的长子铭诏等人:
我之遗累,只一少女。汝辈当留心访一中等人家,虽填房亦可,切勿存不填房之见。则年纪已大,便难访人家。祖母与你母皆是填房,何为不可?惟人家要正派,郎才要学好。尽他身上所有送出门,便算完我心事。铺内有蓝田玉数十金,亦是坐此用的。[1]
面对内忧外患、国事日非,大清江山风雨漂摇,自己又染病在身,王茂荫时刻担心自己有不测,很多事不能不在生前交待,小女的择偶婚配是他要交待的一桩心事。他在以上这段话中说的“祖母与你母”,分别是指他继母吴太夫人和继配夫人洪氏,所说的“铺内”,是指王家开设在北京通州的“森盛茶庄”,茶庄及早就蓄存了价值数十两银子的蓝田翡翠,准备给小女儿作嫁妆。
(歙县西溪远眺)
在父亲亲自过问下,在家主持家政的长子铭诏将为小妹访人家作为大事。不久,便访到如意郎君,他是歙县西溪汪家人,小名叫恩沂,学名仲伊(又名宗沂),与小妹同年庚,都属鸡。
“王子怀侍郎,你一直盼望的家书到了”,那是王茂荫病退后不足满月的一天,北京歙县会馆的门役给他送来家书。“爸,你快折开看看呀,说不定是宪三大哥给小妹访到人家,向你禀报哩”,侍候身边的次子铭慎(字安丞)急忙催促。王茂荫折信一看,果然是主持家政的长子铭诏(字宪三)写来的家信。刚看几行,紧锁的眉头便顿时舒展。儿子在信中禀告父亲,歙县西溪汪家托人正式上门来提亲,郎君叫恩沂,学名仲伊(又名宗沂)……
(江南大儒汪宗沂)
王茂荫对西溪汪家是熟悉不过了。他一五一五地告诉身边的二子:“安丞,你宪三哥讲的这西溪汪家,是我们徽州有名的世家,富商大贾、硕儒名卿出于一门,他们家的“不疏园”不亚于雄村曹家“非园”,这“不疏园”不是一般的私家园林,是名副其实的私家学府呀!乾嘉年间戴东原先生和他的老师江永在“不疏园”讲学多年,它不愧为皖派汉学摇篮。从第一代第二代“不疏园”主汪泰安和他的儿子汪梧凤算起,到汪仲伊已经是第六代了。仲伊有家学渊源,受业于刘文淇,又从学于方宗诚,为学刻苦自励,日后会有大出息。”
“小妹归于这样人家,也算前世姻缘,爸你就放宽心吧”,铭慎劝慰父亲。
(王茂荫致汪畹腴)
“是哟,爸好长时间没遇到高兴事了。我在想,汪宗沂叔祖父汪绍堉(字畹腴)老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乡贤,他年长我十五岁,为人倜傥,不拘小节,坚持讲真话,言人之不敢言,有国士之风,又精于医术,我从小就敬仰。你曾祖母去世那年我回家守孝,次年(道光二十二年),老先生六十大寿,我还特地给他送了寿联、高丽参,致信祝寿。这话说下十六年了,老人早已作古。”
养病中的王茂荫得知小女择偶汪门,很是满意,悬在心间石头落了地。当晩,他在烛光下,在《家训和遗言》交待儿子为小女访人家的话语边,作了眉批:“此愿已了,今无更累,八年加批”。接着,又修家书一封,告诉远在老家的继母、继配夫人、弟弟和主持家政的长子铭诏,表明他对这门亲事的意见,让他们好生筹备,抓紧成亲。
王茂荫曾勉励准女婿汪宗沂为人为学,这本身也是一个佳话美谈。
王茂荫收到准女婿汪宗沂第一次写来的信,是咸丰八年仲夏。王宗沂是第一次给准岳父写信,这封信主要是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和治学问道中的有关见解。身在京城的王茂荫给汪宗沂回了信,他首先讲青年人以守身为大的道理。
(王茂荫复汪宗沂 上)
他勉励汪宗沂,“青年以守身为大,愿益善自调护”[2]。在他看来,“守身”,是对崇高人格的追求、完善与坚守。他主张为学先须立志。乾隆年间做过安徽巡抚,被乾隆帝赐予“耆年清望”匾额的江西广昌人魏定国,是有名的清官,百姓呼他为“魏青天”,他晚年在白鹿洞书院讲学时要求诸生“为学先须立志”。王茂荫勉励汪宗沂也应该这么做。
在复信中,王茂荫阐明自己的治学主张:“前书所言诸家之学,原非兼综条贯,不过望于诸家中,择其性近者而时习之,以求一艺之长可为实用,以免徒务八比,终成腐儒。”[3]
如何对待诸子百家之学,王茂荫认为应该“择其性所近者而时习之,以求一艺之长”[4]。告诫汪宗沂不论读何家的书,研究何家之学,都要把自己放在主体的位置,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切不可被动地接受人家的说教。他所说的一艺之长,也就是社会所需要的经世致用的专门学问。
(汪宗沂致王茂荫)
在复信中,王茂荫讲了治学要读经读史以及怎样读经读史的问题。他认为,读经就要“务专一经,一经通,诸经自易”[5]。他不是把读经仅仅看作是熟背圣人之言,而是讲究实用。与读经相比,王茂荫偏重读史。他主张先读《春秋》《资治通鉴》等通史后,再看历代之史。读史不仅在于了解史事本末,更重要的是从历史事件中总结出经验和教训,以史为鉴,他告诉汪宗沂“凡天文地舆,经济韬略,皆在其中,非徒记其事迹已也。”[6]
鸦片战争之前,受世界潮流影响,清乾嘉时期最为兴盛的训诂、考据之学(亦称汉学,乾嘉学派有吴派和皖派),开始衰微,以林则徐、龚自珍、魏源等代表人物提倡的“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潮开始兴起。王茂荫是深受这一学术思潮影响,但他并非完全否定乾嘉考据、训诂之学。他告诫汪宗沂,“不必过于求考据”,但作为一个学者,又“不可不知其说”,“所谓其绪余,亦足以资多识。”[7]
(王茂荫复汪宗沂 下)
对晚清的“八股文”(时文、八比),王茂荫一向厌烦。在复信中,他告诫汪宗沂,由于国家是以“八股”味甚浓的时文来“取士,(士子以此)扬名显亲,致君泽民,端必由此以进身”,因此不能不学,不可不讲,但决不可“徒务八比”,“不可止知有此耳”。
汪宗沂来信时可能谈了“占验”的“壬遁”之事。对此,王茂荫明确表示,这“壬遁”是可以不学的,因为它不是经世致用的真学问。
咸丰八年十月上旬,王茂荫因有次子铭慎在身边照应,便嘱咐在京的妹夫闵仲芬和常年随从吴元燮去森盛茶庄,取出给小女作嫁妆的蓝田玉翡翠等物品,要他们带回杞梓里老家,代他问安继母,去三阳坑探望姑丈姑母,协助家中办好小女婚事。仲芬、元燮离京后,为有一个恬静的养病环境,王茂荫由歙县会馆迁居北京东城玉淸观。次年秋,又受请主讲潞河书院,“遂移寓潞河,藉以养疴”。
咸丰八年年底前,王茂荫小女正式过门西溪汪家,与汪宗沂成了亲。王茂荫与较自己年轻十岁的汪宗沂之父汪运镳[8],正式成为亲家。
(汪宗沂之子即王茂荫外孙汪福熙)
咸丰十年(1860)十二月十三日,一个男婴在西溪汪门呱呱堕地,他便是汪宗沂与王氏夫人的长子福熙,小名复本,字吉修。远在北京的王茂荫得知添了外孙,高兴得合不拢嘴。这个汪福熙,便是晚淸民国间著名山水画家汪采白之父。
(汪彩白与子合影)
汪宗沂遵从岳父关于为人为学的告诫,经过不懈追求,最终成了饮誉远近的“江南大儒”,曾后先后做过曾国藩、李鸿章幕僚。只是其王氏夫人在生下福熙不到一年,便于咸丰十一年六月初二日死于躲避战乱中,这是后话。
(2020年5月8日—9日撰于徽州公馆寓所,5月13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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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茂荫《家训和遗言》。
[2] 刘声木《王茂荫尺牍》,见1998年3月中华书局版刘声木《苌楚斋随笔·苌楚斋四笔卷四》。
[3] 刘声木《王茂荫尺牍》,见1998年3月中华书局版刘声木《苌楚斋随笔·苌楚斋四笔卷四》。
[4] 刘声木《王茂荫尺牍》,见1998年3月中华书局版刘声木《苌楚斋随笔·苌楚斋四笔卷四》。
[5] 刘声木《王茂荫尺牍》,见1998年3月中华书局版刘声木《苌楚斋随笔·苌楚斋四笔卷四》。
[6] 刘声木《王茂荫尺牍》,见1998年3月中华书局版刘声木《苌楚斋随笔·苌楚斋四笔卷四》。
[7] 刘声木《王茂荫尺牍》,见1998年3月中华书局版刘声木《苌楚斋随笔·苌楚斋四笔卷四》。
[8] 汪运镳(1808—1873)原名运链,字瑞书,号廉甫,新安汪氏89世,怀才不仕,工分书,擅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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