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瘟疫、灾难……过去的民族创伤如何塑造了我们?
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大观学术共同体倡导“元问题”的研究方法。宗教学、政治学等等学科都有各自的元问题,但与这些元问题相伴而生,仍然有一个问题要回答,那就是,这些东西跟“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前面那些学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实际上关乎的是你个人的自我意识,关乎的是你的命运,你会为此不断追问。 而你最大的命运是什么呢?是你与中国这片土地的某种生命性关联。 所以,要回答你对命运的不断追问,我们就必须进入到对于中国历史的一种探究与把握。
要把自我与国家的关系这个问题说清楚,并且还要说清楚这个问题与历史之间的关联,我想要动用对我影响非常深远的黑格尔哲学来展开解释了。
01
黑格尔的自由观:自由的根基是自我意识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这本书中提出,人的本质是自由。但什么叫自由呢?你得拥有自我意识,真的知道你是谁,你才真的知道你想要什么,然后你才有自由。
当然了,知道了你想要什么,并不代表你就能要得到。但你从此是自觉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有可能最终你没有要到,那是命运没有许给你。可即便命运没有许给你,但你仍然知道我这一生努力为之奋斗过了,这种奋斗本身就已经赋予你的人生予意义了。
而你要奋斗,前提仍然是你得想明白,你要为什么而奋斗,要想明白为什么而奋斗的前提,又是你得知道你是谁,否则,你根本说不清楚奋斗的方向 ,这就又要回到自我意识的问题上。
所谓自我意识,并不是说你能告诉别人,我是张三,我是李四;仅仅知道自己的名字,这个不叫自我意识。这仅仅是你的某种本能性反应,你养的小动物,你叫它们的名字时它们也能有反应,但这并不说明它有自我意识。
02
黑格尔的自我意识:一个不断通过他者认清、丰富和完备自我的过程
自我意识就是知道自己是谁,这句话的另一面就是,你得知道你不是谁,也就是说, 你得知道与“自我”相对立的“他者”是谁,因为“他者”构成了“自我”的边界。 “自我”与“他者”,这是自我意识当中同一个硬币的两面,如果只能说清楚其中一面的话,相当于哪面都没说清楚。
那么,自我意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黑格尔的答案是,自我意识是基于一种辩证运动的过程而产生的,这种过程在他看来就是历史。这么说有些抽象,我打一个比方你大概就能听懂了。
你想象自己是一条刚生出来不久的小鱼,只是在水里漫无目地游,没见过别的鱼,没见过石头,也没见过空气,一切全都没有见过。在这种情况下,你这条小鱼是意识不到水的存在的,就像我们平时是意识不到空气的存在一样,直到我们被捂住口鼻不能呼吸了,才会意识到空气的存在。
也就是说,那些对你来说生来便是如此的东西,除非你是经过反思,否则就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但人天生是不愿意去反思的,干嘛要费那个劲啊? 这条小鱼意识不到水的存在,也就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因为它还没有形成对“他者”的认知,它也就不知道自我的边界是什么,所以此时它并没有真正的自我意识。
这就有点类似于一个小孩,在刚生出来还不懂事的时候,他会觉得什么都想要,一切都应该绕着他转,他意识不到什么是他不应该要的。意识不到“自我”和“他者”的边界的话,你就不会觉得这会儿的小孩已经有真正的自我意识了。这种情况下,你也不会认为这个孩子有自由,就算你天天惯着他,也不能说这孩子有了自由,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继续再说回这条小鱼,它在什么都没见过的时候,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但是它游着游着,方向没把握好,从水里面蹿出去了。蹿出去的那一刻它无法呼吸了,也就在这一瞬间,小鱼意识到水的存在了,它意识到了“他者”。那么也就在这同一时刻,小鱼也开始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了,它开始获得自我意识了。硬币的两面是同时出现的。
但重要的是要注意到,小鱼的自我意识一产生,就已经包含了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小鱼的自我意识是与水对立的,我们把它叫做一阶的自我意识;第二个层次,小鱼的自我意识是与水统一的,也就是二阶的自我意识。
第一阶的自我意识是指,小鱼意识到我和水不一样,水是外在于我的,因此我跟水之间是差异化的,是被区分开的,是一种对立性的关系。因为跟水的对立,我作为一条小鱼获得了自我意识,这是自我意识的第一个层次。
同时,小鱼又会意识到自己跟水的共生关系。所谓共生关系是指,没有水就没有我,反过来也一样,没有我也没有水。这听起来可能很奇怪,什么叫“没有我就没有水”,水本来不就独立于鱼存在的吗?不是的。“没有我就没有水”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我的存在,那水就是一堆H₂O分子,它本身不内在地附带任何意义,而因为我的存在,水才开始获得意义。
实际上,你说到水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一堆H₂O分子,而是附带着一系列的意义,在你的心灵中会唤起一系列的意象。 比如,你的反应可能会是,水孕育着生命、水意味着湿润、水意味着惊涛骇浪,等等。这些反应都不是在谈一个单纯的物理存在,而是在谈一系列意义,物理存在只是那些意义的载体而已。
所以,“水”这个意象本身就是包含着意义存在的,而这种意义只能来自于小鱼的赋予。对小鱼来说,没有水就没有我,而没有我也就没有水,于是小鱼又会发现,它和水是一个共生关系。在共生关系的意义上,小鱼和水共同构成一个更高一阶的自我,也就是二阶自我。
再说一遍,小鱼意识到自己是区别于水的,这是它的一阶自我,同时它又意识到自己与水加在一起构成一个共生体,这就是它的二阶自我。 二阶自我里面包含着一阶自我,但它并不会取消一阶自我,也就是说并不会因为小鱼与水是共生的,小鱼跟水的差别就被取消了。相反,一旦一阶自我被取消,小鱼最底层的自我意识也就消失了,那么二阶自我也就消失了,因为小鱼不再能意识到自己与水的对立关系,它也就意识不到自己和水的共生关系。
在这两阶的自我意识里,小鱼既是与水对立的,又和水统一的。 但不要以为这是那种都快被人说滥了的“对立统一”关系。实际上,两个东西如果是在同一位阶上,它们是对立的,就不可能是统一的,如果是统一的就不可能对立的,除非这两个东西是处在不同的位阶上。小鱼跟水的对立统一关系,就是在不同的位阶上同时实现的。
有了二阶自我之后,这条小鱼很开心,觉得自己终于理解了世界。它就继续游,结果方向没把握好,又撞到了水底的土,于是这一瞬间它就意识到土的存在,随即也就意识到二阶自我,实际上和土是对立又统一的关系。对立性在于,鱼和水这个二阶自我,与土是差异性的,土构成二阶自我的边界。统一性在于三阶自我,鱼-—水-—土它们三者是一个更大的共生关系。没有土的话,水根本没地儿盛,没地儿盛水的话,那么鱼就活不了,没有鱼的话,土就是一堆二氧化硅分子。
再总结一下就是,随着认识到水,又认识到土,你的自我意识就已经进入到三阶自我了。一阶自我是一条小鱼,二阶自我是鱼跟水的共生体,三阶自我是鱼、水、土的共生体。假如有一天,太阳把水塘晒干了,你就认识到了太阳,那么四阶自我又会浮现出来。 如此下去一直到你把整个宇宙都认识到了,就会逐渐升维成为无数阶自我。
在这个过程当中,自我意识不断地被充实、不断地扩展,最后达到“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这样一个真正的自我和宇宙彻底通贯的高度。
03
黑格尔的历史观:人类历史,是自由的展开史
当然,在真实的过程中,自我的完备性永远达不到,你只能是不断地在升维,这个不断升维的过程就是你的自我意识不断被充实的过程,也是你的自由不断地实现的过程。
重要的是,这无数阶自我中,每一阶自我都不会取消前一阶的自我。因为如果没有最底层一阶自我的小鱼作为自我意识的最初来源,上面各种阶的自我全都没有。所以,每一阶自我都只会让前一阶自我变得更加充实、更加升维。自由是什么呢?自由就是你的自我意识的真实表达,你的自我意识升维到多高,它的边界是多大,你的自由就有多大。
总结一下就是,在黑格尔看来,自由是人类的内在属性,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具有让自我意识不断充实的能力,也就有了自由不断实现、展开的能力。但这种内在的自由需要有漫长的成长过程,这个过程是通过各种各样的创伤来实现的。
没有创伤,就意识不到自己与“他者”之间的边界,从而其自我意识就不会升维,所以,正是创伤让人类的自我意识、从而是人类的自由获得展开。
战争、瘟疫、灾难等等,所有这些都是人类要面对的创伤,也都是人类要获得自由便绕不开的过程。所以,在一般人看来,那些创伤是人类被迫面对的悲剧,而在黑格尔看来,那些创伤正是人类自由展开的过程。这个自由的展开过程便是历史。
历史进程并不是简单的时间推进,而是在每一步进程中都包含着某种自我意识的充实,从而是自由的扩展。 历史意味着你不断地在灾变当中自我反思,让自己升维,达到更大的自我意识和更深刻的自由。
对历史的刻画不是基于物理时间,而是基于精神时间。物理时间是用钟表可以衡量出来的时间,而精神时间是指心灵的成熟。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心智停留在5岁,他到了80岁人们也会说他没长大。这个人就没有历史。
说了这么多,你也就看到了,个人自我与国家的关系,并不是一种简单对立的关系,或者是一方完全吸纳另一方的关系。两者之间实际上是相互依赖、相互生成的关系,没有办法被剥离开分别讨论。脱离开国家的个人自我,会变得很抽象。脱离开个人自我的国家,则没有实际的根基。而个人自我与国家的关系的成长过程,是必须通过历史才能获得深层次上的理解与把握的。
也许,有人会质疑,“黑格尔不是说中国没有历史吗?你干嘛讲中国历史的推荐语时引用这么多黑格尔”。黑格尔当然是对中国有着深深的误解,但是我们研究学问的时候,不要盯着人家说错了什么,那最多能满足我们的一点虚荣心,但并不能帮助我们自己提高认识。我们要努力去发现,人家说了什么深刻的东西,这是能够帮助我们真地在思考方法上升级的。
04
中国历史:个人与民族的生命性关联
有了前面这些铺垫,现在我可以来说说中国历史这个板块的讲法了。这个板块并不是像通常的历史讲述那样,给你按照时间脉络把整个历史讲一遍,那样的话,一百讲也讲不完。
图 丨 《史记·太史公自序》
这个板块是选择了中国历史上的十几个人物,重点来呈现他们是如何在自己的活动中塑造了中国的精神结构,这种精神结构让中国能够历经几千年的兴衰沉浮,却仍然能够卓然挺立。
这样一种民族精神结构的塑造过程,并不会是精英坐在书斋里苦思冥想,而是要在非常具体、非常现实的各种民族创伤当中,在战争、瘟疫、灾难当中,发现和提炼出能够在历史中传承的精神内核。
如果仅仅看某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可能我们会看着灾难、屈辱长叹不已。但是如果把中国历史放在一个更长的、一直通向遥远未来的脉络里来理解,也许我们会释然很多,那些灾难、屈辱正是让这个民族的自我意识,能够获得更多充实的“创伤”。反过来,我们作为个人,在这样一种多维度、多层次的历史解读中,对于“我是谁”这个问题也会获得更加丰富的理解。
关于中国历史的更加丰富完整的内容探讨,我向你推荐我在大观学术共同体的兄弟——中国历史学者雷博老师主讲的《人文通识100讲》的中国历史板块。
雷博老师跟我一样,也是理工科出身,他本科在南开大学读化学专业,纯粹因为爱好,读研时转向对于中国历史、中国传统文化的学习。在北京大学历史系拿到了博士学位,之后又跟随著名学者杜维明先生在北大高研院做博士后,现在是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工作。
雷博老师最擅长的是对“王安石变法”的研究,他在研究中综合了史学、经学、政治学、财政学等多种学科的视角,初一读来就让我感觉耳目一新。但雷博老师研究“王安石变法”的目的,不是为了更多地理解这个事情本身,而是想要通过这个事情,反过来更好地理解、把握住生生不息的中国,是如何在各种变化中保持着自己不变的基底,又如何在不变的基底上不断变化以便适应时代的。
历史学的研究走到最后,你会发现它未必是在寻找唯一正确的“解”,而是在寻找能够安顿内心的“自我”。所以雷博老师对于这些问题的解释未必是唯一正确的,甚至有可能是你不同意的,但是我相信会是值得你一听并引发更多思考的。我们赶快到课程中和他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