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先生
1
这是在宁家湾听来的一个故事。
七十年代，有个老郎中在唐家河一带行医。老郎中大约六七十岁，拄着拐杖，随身背着药娄，里面装着山上挖来的药草。无论跌打损伤，金创毒脓，内外儿妇，凡是穷苦人家的病，老郎中莫不应手而愈。
要是遇到红伤口，老人便到山上扯一把草药，用嘴咀嚼成新鲜的药渣，再折一片大树叶包着，让人贴敷上去，不几日便收脓结痂，长出肉芽。
要是遇到穷苦人家吃不起药，老人也不要药钱，相反倒是精心救治，从而在唐家河一带救治了很多穷苦人家，唐家河的便称老郎中为活神仙。
2
唐家河上游峡口一带，有个穷苦的老太婆，年轻时候便守了寡，孤苦伶仃将一个儿子拉扯大，谁知儿子儿媳双双在河南矿山丧了命，只留下黄豆大一个孙子。中年丧夫，老年丧子，险些要了老太太的一条老命，所幸这孙儿自小聪明伶俐，长大后更是生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表人才。
老太婆吃糠咽菜，咬牙将儿子送到学堂读书，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都很优异，唐家河一带的人，逢着老太太便夸奖儿子有出息，说老天终于开眼，直等到这小子考上大学，全乡人哪怕一人捐一块钱，也要把这争气的小子送进大学，等到那时，老太太怕是死了也会笑得舍不得闭眼睛。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孙儿长到十七八那年，一次暑假从学校回家，走到马滩峡一带时，突然河水暴涨，这翩翩美少年便像风吹落叶一般被洪水卷走了，消息传回唐家河，已经是三天三夜之后，老太婆从此一病不起，眼看奄奄一息，半死未死之际，一位老郎中不邀而至。
老郎中到门前的小河里挑了清水填了小半锅，却并不放药草，只是拿了一把大水勺，将开水舀起来，往空中反复抛撒，千只万只水珠便在空中飞溅漂浮，又千颗万颗溅落，又被老郎中从锅里捞起来，再度抛撒到空中，直到整整大半锅开水都变成一锅子甘澜水珠儿，晶莹剔透，堆堆叠叠。
此时，老郎中才从药篓里取出茯苓扔到锅里，填火烧开，直降半锅水煮得只剩下一锅底水，又往里面扔进去大枣，官桂，苍术，如此又熬了一个多时辰，才用碗乘了，用筷子撬开老太太的嘴，将一锅底儿水全灌进老太太嘴里，只半盏茶功夫，只听老太太肚子里咕嘟嘟，咕嘟嘟一阵响，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老太太神奇地睁开了眼睛。
老郎中在老太太家里住了三天，每天熬些稀米粥喂老人，三天后老人从床上爬了起来，倒头便拜：
活神仙，请你救人救到底，看能不能从马滩峡里救活我的孙子。要是活神仙不答应，就给我一包老鼠药，让老婆子死了算了。
活神仙叹了一口气，扶起老太婆，说老夫且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要看天命。并与老太婆商定，如果找到并救活了老太婆的孙儿，七天之后老郎中便会回到唐家河。
一连七天，老太婆天天跪在唐家河边磕头祈祷，保佑老郎中找到马滩河的儿子，七天七夜都合不上眼。
第七天一大早，唐家河一带下起了毛毛细雨，老人正闭着眼睛给老爷祈祷，门吱呀一声开了，却并不是老郎中，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姑娘。姑娘告诉老太婆，说她是老郎中的孙女。
姑娘说，我爷爷今天让我特地来告诉你，你孙子并没有死，只是被水冲到了下游，被一个老农夫救活了，只是他再也不愿意回来了。
你爷爷呢？你爷爷也不愿意来吗？老太太感到天都要塌了。
我爷爷病的很重，可能再也不会来唐家河了。美丽的姑娘流下了眼泪，说完便离开了。
离开之前，姑娘给老太太留下了一张纸条，说纸条是爷爷写给老太太的，上面写着老人居住的地址，如果老太太想去看爷爷，就照着这个地址找他。
老太太便背着干粮，拿着这张纸条，顺着唐家河往下走，然后一路风餐露宿，终于来到了马滩峡，拿着纸条便问上面的地址，又一路沿着马滩河往下游走，终于走到了纸条上的地址——磨沟口毛家洞，又沿着磨沟口朝沟里走了三四里，逢人便打听毛家洞和毛先生，来来回回在村子里走了三四个来回，偌大一个村子不是姓宁的，就是姓刘的，要不就是姓孙的，却怎么也找不出一户姓刘的人家。
最后，老太太在磨沟口附近遇到一个老人，拿着纸条看了半天，终于哎呀一声，说磨沟口倒是有个毛家洞，也有这样一个毛先生。说着朝磨沟半山上一指——原来是一个山洞。
老人说这个山洞是个毛狗洞，洞里着一老一小两个毛狗子。要说姓毛的，整个磨沟怕只有这一家。磨沟口的人把狐狸叫做毛狗子。
老太太恍然大悟，原来行走唐家河的毛先生难道是一个狐仙？
3
磨沟口毛狗洞斜对面，住着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老人也是中年丧妻，老来丧子，幸好老天爷给自己留下一个孙女儿。
老人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把女儿拉扯大，幸好女儿孝顺，更聪明好学，考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在镇上当了一名老师。
一个星期天早晨，老人照例喊来同村的亲家，坐在门前的葡萄架下喝茶下棋。
下过三五盘棋之后，老人又和亲家摆开了龙门阵，说起磨沟口里发生的很多趣事，比如坪山顶上长着一个莲花碗啦，比如阮家湾对面飞走了一块儿棺材石啦，最后老人又给亲家讲毛狗洞毛先生的故事，两人正讲在兴头上，院子里传来一阵叮铃铃车铃声。原来是女儿女婿回来了。
女婿骑着一辆新赞赞的自行车，带着女儿，还带着女儿的女儿。老人高兴地招呼三人坐下，又忙活了一下午，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一家人其乐融融坐在一起喝酒吃菜。
翁婿俩正猜拳行令，酒酣耳热之际，突然砰砰砰有人在外面砸门，两个穿着黄军装，扎着皮腰带的武装干部，扛着一把步枪，步枪顶端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将明晃晃的手铐咔嚓一声扣在老人手上，冷声说道：老头，刚才有人到公社举报，说你传播封建迷信！现在依法逮捕！
老人被押到看守所，劳动改造了整整三年才放了回来。
老人被放回来那天，女婿骑着一辆新崭崭的摩托车，将老丈人从看守所接了回来。老人关押的三年里，女婿从镇上的武装干事，一路升迁，连升三级，现在当了乡上一把手，这不，现在开着的摩托车是时下最时髦的偏三轮，前面骑一个，后面带一个，旁边一个旗舰仓，躺在上面异常舒服。
回到家，和女儿早就做好几大桌丰盛的菜肴等着，三亲四戚，五叔六伯，七姑八姨都来给老人接风洗尘，迎接老人昭雪归来。
女婿恭恭敬敬给老人敬酒三杯，老人高高兴兴一饮而尽。等到一屋子的人都散了，黄昏时分，翁婿二人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喝茶。
时光飞逝，三年前还只香签一样粗细的葡萄藤，早已长出层层叠叠的枝蔓，映着好一轮姣姣月光，淅淅索索的月光便摇着夜风，伴着夏夜里睡不着甲壳虫儿，土狗虫儿，发出嘹亮的，被露珠儿打湿了的声音，弥漫在场院里，渐渐隐没在高大的山影里。
爹，三年前是我揭发的你——毛狗洞的故事，是真的吗？
葡萄架下，一朵红星闪闪发了光，老人的旱烟锅子里冒了亮，老人憋了半天气，重重地朝葡萄叶子里吐了一口浓浊的唾液，缓缓地从葡萄架下的石头墩上起了身，顺便将地上躺着的点烟的火绳捏起来，拖着沉重的鞋子，一声声进了屋。
一扇儿木格子窗从屋里打开，一个小纸团飞出来，掉落到女婿脚下，就是十几年前老太太问路的那张纸条，只是遭岁月揉搓折叠，却是连一个字迹都分辨不清了。
4
夏日大半夜，天外星星一颗颗暗淡无光。我站起身来，给坐在院子树影里的老人点了一根烟，默然问道：后来呢？
老人娴熟地吐出一个一环套着一环的烟圈儿，面目狡黠，说哪有什么前来后来？后来的故事我还没编出来呢。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