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金陵图》赏析

在《唐诗三百首》的七绝中，有一首韦庄的《金陵图》，全诗如下：

江雨霏霏江草齐，

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烟笼十里堤。

在别的版本的诗选里，此诗题作“台城”，说《金陵图》是另外一首诗。我们不必纠结题目究竟是什么，区别只在于这四句诗是写实景还是写画景，其实也无所谓了。要在我们知道此诗是韦庄写的，我们只简析这首诗就OK了。

依例先要简介一下作者。

韦庄（约836年─910年），字端己，杜陵（今陕西省西安市附近）人，诗人韦应物的四代孙。韦庄是唐朝花间派词人，词风清丽，入蜀后修葺浣花溪畔杜甫旧居，有《浣花词》流传。曾任前蜀宰相，谥文靖。

逐句分析诗句。

“江雨霏霏江草齐”。“江”字扣题目“金陵”或“台城”。金陵即是现在的南京，依长江而建，当时号称六朝古都，自是无比豪华。城中台城更是历代政治中心，帝王荒淫享乐之所，其豪华程度，非我等贫穷者可以想象。只是到了韦庄所处的晚唐，此处已是杂草丛生、荒废不堪了。

说“雨”，说“霏霏”者，一定是春雨，江南的春雨，正如朱自清所言“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一下就是三两天”。这样连绵细密的春雨，最易引发诗人的愁思，连朱自清都说“可别恼”，不恼才怪呢！

之后又下一“江”字，和上文“江”字形成回环往复之势，有江南民歌的特点，清丽流畅。

说“草”，说“齐”者，乃是说江岸野草极其茂盛，齐人腰，齐人高了。古人提到草长得茂盛，当然有“木欣欣以向荣”让人觉得欢快的一面。可是也有另一面，那就是容易引起人离别、伤古一类的悲感。如王维的“春草年年绿”，崔颢的“芳草萋萋鹦鹉洲”，李煜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范仲淹的“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等。当然还有更久远的，更其成为传统的，源于《诗经·黍离》的“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总之，这第一句是纯写景，但在写景里又暗含着抒情：有那么一天，我站在金陵城下，远望着茫茫江面，淋着绵绵不尽的春雨，近望着一人多高的江边野草，不禁心潮澎湃，悲从中来！

“六朝如梦鸟空啼”。这一句开始转入对人事的感慨。金陵，六朝古都，在这里，由东吴到东晋，再到宋、齐、梁、陈，轮番兴起，又轮番亡去。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世变幻，直如梦幻泡影，个中原因，想来令人唏嘘不已。但诗人限于篇幅，只用“六朝如梦”四字虚虚结住，惜墨如金，点到即止。清朝人陆次云说：多少台城凭吊诗，总被“六朝如梦”四字说尽。其实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鸟空啼”的“鸟”，最好理解成“燕子”，就是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那只燕子。当初庭院深深，钟鼎玉食，如今寻常巷陌，衔泥垒窝。燕子一飞，经历了人世几多变换；燕子“空啼”，道出了诗人一声长叹！诗人叹燕子只知为己稻粱谋，不知为主分忧愁：繁盛时，穿堂入户；衰败时，依蓬附荜。诗人叹燕子看遍人世繁华，却不懂历史更迭规律，几声呢喃，叫不醒梦中人！

“最是无情台城柳”。此句便如晴空霹雳，或如当头棒喝，用语斩绝，言辞激烈，充满火药味。初读时不明就里，令人狐疑，再读再品，方知诗人用情之深，造境之奇。“最是无情”四字，诗人直抒胸臆，把批评的矛头直指柳树、台城柳，看似突兀，实则有匠心在，这算设置了一个悬念，能够引发读者思考。《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中说：咏柳从无人说“无情”者，一翻用，觉感慨不尽。诗人在上文中，其实已经表达了对燕子无情的批评，只不过很含蓄，很温和。燕子在王朝由盛而衰时，毕竟叫了几声，毕竟在形象上卑微了一下，不再张狂。相比之下，柳树、台城柳，是依然故我。王朝繁盛时，台城柳繁盛；王朝衰亡时，台城柳还繁盛！这一句不能单独解释，要和下句一块解释才好。

“依旧烟笼十里堤”。和上句联合起来，诗人清楚地表现了他对台城柳的批判：王朝繁盛时，给你多少恩惠，让你装点门面；王朝衰亡时，你无情无义，不知收敛，依然搔首弄姿，挤眉弄眼，十里长堤，让你猖狂个遍！郁郁葱葱，没了没完。

不过，你要懂得，中国古代文人，惯于长袖善舞，笑里藏刀，指桑骂槐，声东击西。他表面上骂的是柳树，实际上骂的是像柳树那样不忠不孝、怀有贰心、随波逐流、毫无节操的人。

看到“烟笼”二字，你一定要联想起杜牧的《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诗人就是要让你想到，导致王朝覆亡、一代代更迭的，正是统治阶级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奢靡享受，正是汉奸走狗的不忠不孝、无情无义。

诗人强烈地感受着时代的脉搏，痛苦地发出了唐王朝即将重演六朝覆亡悲剧的警告！情感如此强烈，道义如此深厚，诗人却举重若轻地化于对春雨、江草、家燕、城柳的描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