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庶洋丨《朝野僉載》考索三題
注:此文發表於《歷史文獻研究》第46輯(廣陵書社,2021年)。此據作者word版,引用請以該刊爲準。感謝趙庶洋老師授權發佈!
《朝野僉載》考索三題
趙庶洋
[摘要]唐人張鷟所撰《朝野僉載》是一部重點記載唐代前期歷史事件的筆記,歷來備受學者重視。原書二十卷,早已散佚,今日所見者爲後人從《太平廣記》所引搜羅而成的輯本,雖然尚保存了現存文字的大部分,但是原本面貌如何已不得而知。本文依據現存材料,通過探討宋代曾經流傳的《朝野僉載補遺》與《朝野僉載》的關係、原書分門及張鷟的著述意圖等三個問題,以考察此書早期流傳中的面貌。
[關鍵詞]《朝野僉載補遺》 《太平廣記》 分門 著述意圖
《朝野僉載》一書在唐代歷史文化研究中有重要地位,故歷來即受學者重視,並對之進行研究。文獻研究方面,《四庫全書總目》、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趙守儼《朝野僉載點校說明》均對此書有專門研究,指出或解決了很多問題,對於認識此書有重要意義。但是,這些研究大多都是在輯本基礎上進行,問題的範圍受到限制,未能衝破輯本的束縛從而對此書原貌進行深入研究,導致關於此書原貌至今仍有一些問題未能解決。隨著學術研究的進步,明以來通行的輯本因其編次混亂、摻雜偽文、訛誤衆多等問題,阻礙了學者對《僉載》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在二十卷原本重新現世希望渺茫的情況下,能夠整理出一個較之寶顏堂本等舊輯本更加科學全面的新輯本也將會有很大的意義。而在新輯進行之前,對《僉載》的原貌進行深入探索,將會非常有助於這項工作的展開。筆者近年來正從事《僉載》的重新整理,在整理過程中對於《僉載》的原貌有了一些新的看法。本文擬對宋人書目中著錄的《朝野僉載補遺》一書的性質及其與《僉載》的關係、《僉載》原本分門情況及其著述意圖等三個問題進行重點探討,希望能為探索《僉載》原貌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一、《朝野僉載補遺》考
《朝野僉載》一書,唐人即有記載,如莫休符《桂林風土記》載張鷟“著《雕龍策》、《帝王龜鏡》、《朝野僉載》二百卷”[1],所謂“二百卷”當是張鷟全部著述的總和,而非《僉載》一書的規模。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也引用了《朝野僉載》的文字數條。書目著錄,目前所見最早的是北宋《崇文總目》史部傳記類著錄“《朝野僉載》二十卷”[2],稍後《新唐書·藝文志》史部雜傳記類著錄此書,作“張鷟《朝野僉載》二十卷”,並注云“自號浮休子”,北宋時所編類書《太平廣記》中引用此書文字多達四百餘條,成為原書亡佚之後保存《僉載》佚文最集中的典籍。
至南宋初年,書目著錄此書時又出現了《朝野僉載補遺》一書,如尤袤《遂初堂書目》子部小說類著錄“《朝野僉載》《僉載補遺》”二書,惜僅為簡目,未曾記錄二書卷數及具體情況。《玉海》卷五五《藝文》“唐朝野僉載”條下引《中興書目》云:
張鷟,二十卷。載周隋以來舊事,時爲問答以評目之。《補遺》三卷。[3]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一三小說類著錄“《朝野僉載補遺》三卷”,解題云:
右唐張鷟文成撰。分三十五門,載唐朝雜事。鷟自號浮休子,蓋取莊子“其生也浮,其死也休”之義[4]。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〇舉今本《朝野僉載》中有寶曆元年資陽石走、孟宏微對宣宗事與張鷟時代不相及二事,推斷云:
此書《新唐書·藝文志》作“三十卷”,《宋史·藝文志》作“《僉載》二十卷,又《僉載補遺》三卷”,《文獻通考》但有《僉載補遺》三卷……尤袤《遂初堂書目》亦分《朝野僉載》及《僉載補遺》為二書。疑《僉載》乃鷟所作,《補遺》則爲後人附益。凡闌入中唐後事者,皆應爲《補遺》之文[5]。
蓋其中有係《僉載補遺》之文,有係後人取他書竄入也[6]。
其次,如果再重新審視《總目》及余氏《辨證》所舉諸《補遺》之例,會發現其中多有問題。如《總目》所云“孟弘微對宣宗”事,不見於寶顏堂本《朝野僉載》中,而見《類說》卷四〇、《紺珠集》卷三引《朝野僉載》:
孟弘微對宣宗曰:“陛下何以不知有臣,不以文字召用?”帝怒曰:“朕耳冷,不知有卿。”翊日,諭輔臣曰:“此臣躁妄,欲求内相。”乃黜之[7]。
余嘉錫所云“陽城拜諫議大夫”條,見寶顏堂本《朝野僉載》卷二,云:
陽城居夏縣,拜諫議大夫;鄭鋼居閿鄉,拜拾遺;李周南居曲江,拜校書郎。時人以爲轉遠轉高,轉近轉卑[8]。
此條見《廣記》卷一八七,云出《國史補》。按:見今本卷上[9]。
天寶中,萬年主簿韓朝宗嘗追一人,來遲,決五下。將過縣令,令又決十下。其人患天行病而卒。後於冥司下狀言朝宗,遂被追至。入烏頸門極大,至中門前,一雙桐樹,門邊一閤垂簾幕,窺見故御史洪子輿坐。子輿曰:“韓大何爲得此來?”朝宗云:“被追來,不知何事。”子輿令早過大使,入屏墻,見故刑部尙書李乂。朝宗參見,云:“何爲決殺人?”朝宗訴云:“不是朝宗打殺,縣令重決,由患天行病自卒,非朝宗過。”又問:“縣令決汝,何牽他主簿?朝宗無事,然亦縣丞,悉見例皆受行杖。”亦決二十放還。朝宗至晚始蘇,脊上青腫,疼痛不復可言,一月已後始可。於後巡檢坊曲,遂至京城南羅城,有一坊中,一宅門向南開,宛然記得追來及乞杖處。其宅中無人居,問人,云此是公主凶宅,人不敢居。乃知大凶宅皆鬼神所處,信之[10]。
此條敘天寶間事,故李劍國氏疑其必不出《朝野僉載》。又此條前後皆出《廣異記》,斷言此條亦出《廣異記》。或曰此條年號有誤,恐是傳鈔中致誤[11]。
《總目》所云“寶曆元年資陽石走”事,見今本《朝野僉載》卷五,云:
寶曆元年乙巳歲,資州資陽縣清弓村山有大石,可三間屋大。從此山下忽然吼踴,下山越澗,卻上坡,可百步。其石走時,有鋤禾人見之,各手把鋤,趁至所止。其石高二丈[14]。
至於余嘉錫指出其中文字有“預稱玄宗謚”者,乃因此書從《太平廣記》中輯出,《廣記》爲宋人所纂,其編纂之時將《僉載》原文改從後世通行之“玄宗”,只能說明《僉載》文字遭到後人的竄改,而不足以證明內容爲後世竄入。今本《朝野僉載》中可以考知不出張鷟原書之文字尚有出於上舉諸條之外者,其情況大致不出以上範疇,今不贅言[15]。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諸條能夠證明不出於《朝野僉載》之文字,無一處明確說明出自“《朝野僉載補遺》”者,《總目》及《四庫提要辨證》簡單地認為不出《僉載》即當出自《僉載補遺》,在邏輯上存在重大漏洞,既忽略了寳顏堂本《僉載》出於後人輯佚因此存在誤輯的可能性,也未能考慮到《僉載》經《太平廣記》引錄之後文字在一定程度上遭到篡改的可能,所以,其關於《僉載補遺》的推測恐不可靠。
實際上,《僉載補遺》的文字尚有兩條能夠考知:一見於宋史容《山谷外集詩注》卷一引張鷟《僉載補遺》:
王熊爲洛陽令,判婦人阿孟狀云:“阿孟身年八十,鬢髮早已滄浪。”
高宗命英公勣伐高麗,既破,上于苑中樓上望,號“望英樓” [16]。
唐王熊爲澤州都督,府法曹斷略粮賊,惟各決杖一百。通判,熊曰:“總略幾人?”法曹曰:“略七人。”熊曰:“略七人,合決七百。法曹曲斷,府司科罪。”時人哂之。前尹正義為都督公平,後熊來替,百姓歌曰:“前得尹佛子,後得王癩獺。判事驢咬瓜,喚人牛嚼鉄。見錢滿面喜,無鏹從頭喝。常逢餓夜叉,百姓不可活。”[17]
現存明確稱“《僉載補遺》”的材料僅此二條,雖然能夠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無法對《僉載補遺》的性質有更深入的認識,但是結合宋人著錄進行考察,仍會有所收獲。
考《僉載》之見於現存宋人著錄最早者爲《崇文總目》及《新唐書·藝文志》,其時代爲北宋,均只有《僉載》二十卷,至南宋,《中興書目》同時著錄《僉載》二十卷、《補遺》三卷,由此可知北宋《崇文總目》、《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之本當無《補遺》,若有,即使可能因附《僉載》後而不稱其名,也應該將其卷數計入作二十三卷,不應僅著錄二十卷,《補遺》從南宋時方見著錄及引用,並非偶然。從現存兩則佚文來看,《補遺》雖然後出,卻仍可信為張鷟所撰。此事雖然費解,然若從宋代典籍流傳的情況來看,也並非孤例。如《世說新語》一書,北宋時經晏殊刪定成為後世流傳定本,但是持與日本所存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對校,發現原書文字多經晏殊刪落,宋人汪藻《世說敘錄》中《考異》已從當時所見本中輯出部分未見晏殊本者。許渾《丁卯集》,《崇文總目》、《新唐書·藝文志》等著錄均為二卷,現存南宋書棚本《丁卯集》亦為二卷,當為北宋所傳舊本,但是南宋蜀刻本《許用晦文集》在《丁卯集》二卷之後,有北宋賀鑄據當時所見諸本輯得佚詩六十一篇,賀鑄所補之外又補輯《拾遺》、《拾遺篇》二卷數十篇。蓋宋代以前書籍均以鈔本形式流傳,流傳過程中版本之間容易產生歧異,所以敦煌藏經洞以及日本所存古抄本的發現不僅能夠糾正傳本的訛誤,甚至能增補今本失傳的篇目。今日所見典籍多為宋人整理刊刻,其中經常會有宋人輯佚之處,可見宋人對於前人典籍整理的嚴謹。《朝野僉載》原本在經歷唐五代至宋長期的傳寫之後,很有可能出現了兩個詳略有異的版本,宋代館閣中所藏本或許有脫漏,後人有見於二本差異,將其多出之文字錄出附於館閣本之後,遂成《補遺》三卷[18]。《郡齋讀書志》云《補遺》分三十五門,然此書只有三卷,平均一卷約分十一、十二門,稍顯瑣碎,若是後人輯補時將佚文按《僉載》原書分門,就比較合理了。
綜上所述,《朝野僉載補遺》三卷雖然南宋以前未見記載,很有可能至南宋時方才面世,但從其現存兩則佚文及南宋書目記載來看,可確信為張鷟本人所撰。此書前此未見著錄及引用而至南宋時方現世之緣由,或因南宋初或稍早前人從《僉載》異本中輯補所得。
二、《朝野僉載》分門考
《郡齋讀書志》對於《朝野僉載補遺》的介紹中有一句“分三十五門”,最早明確記載此書有分門的情況。上文已論及《僉載補遺》僅有三卷,卻分三十五門,這應該是秉承自《僉載》原本。《僉載》原本確實是分門的,文獻所存尚有兩處可以考知者:
第一,《野客叢書》卷三〇“足寒傷心”條載:
龔養正《續釋常談》謂“足寒傷心,人勞傷骨”,見《朝野僉載》俗諺篇[19]。
《太平廣記》卷一三九“默啜”條引《僉載》云:
唐長安二年九月一日,太陽蝕盡,默啜賊到并州。至十五日夜,月蝕盡,賊並退盡。俗諺云:“棗子塞鼻孔,懸樓閣却種。”又云:“蟬鳴蛁蟟喚,黍種餻糜斷。”又諺云:“春雨甲子,赤地千里。夏雨甲子,乘船入市。秋雨甲子,禾頭生耳,鵲巢下近地,其年大水。”[20]
第二,《後村詩話》續集引《僉載》二十二則,最末一則云:
三狗俱用,覺魏祚之陵夷;五侯並封,知漢圖之圮缺。周公、孔子,請伏殺人;伯夷、叔齊,求承行劫。牽羊付虎,未有出期;縛鼠與貓,終無脫日[23]。
同時,這一情況反映出《僉載》中張鷟的按語與其分門有緊密聯關係。今存佚文中張鷟按語部分尚存,從中能夠獲得一些《僉載》分門的蛛絲馬跡。
如《廣記》卷一二一“報應”類中引《僉載》“長孫無忌”事有“此亦爲法自弊”一句[24],“周興”事有“《傳》曰'多行無禮,必自及。’信哉”一句,“魚思咺”事有“爲法自弊,乃至於此”一句,“張楚金”事有“識者曰:'爲法自弊,所謂交報也’”一句,“崔日知”事有“人以爲報應”一句,這些按語,或爲張鷟引用經傳或他人語,或爲張鷟本人語,以此總結所記事,大致不出“爲法自弊”之範疇,據此,《僉載》原本當有“為法自斃”一門,其文字大致見《廣記》卷一二一所引。
《廣記》卷一四八“定數”類中引《僉載》載“任之選”事云“何薄命之甚也”,玄宗平韋氏時崔日用將兵濫殺事有“浮休子曰:“此逆韋之罪,疏族何辜!亦如冉閔殺胡,高鼻者横死;董卓誅閹人,無鬚者枉戮。死生,命也”,“張嘉福”事云“命非天乎?天非命乎”,據此,《僉載》原本當有命由天定一門。
可惜的是,張鷟原本按語保存下來的數量非常有限,雖然對之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或許能夠獲得其他《僉載》分門的信息,卻無法據之探討《僉載》的全面分門信息。
能夠較爲全面地保存《僉載》原本分門面貌的,當推《太平廣記》。《僉載》所存佚文,以《廣記》引用數量最多。《廣記》共五百卷,按類編纂,共分一百五十餘類,按類收錄宋以前各類筆記小說文字。爲方便下文分析,今將《廣記》所引《僉載》之門類列表於下:
《太平廣記》引《朝野僉載》類別表
《廣記》引用《僉載》三條以上者有四十二類,超過《郡齋讀書志》記載的《僉載》原本分“三十五門”之數,而十條以上者只有十三類,又不足這一數字。這說明雖然《僉載》的分門爲《廣記》編纂時的抄錄提供了方便,但是限於《廣記》本身的門類及編纂者對於內容的理解,對《僉載》的鈔錄並非嚴格地按照《僉載》的分門進行,《廣記》的門類不能等同於《僉載》原本的門類。在《廣記》中引用到《僉載》的八十餘個門類中,許多門類之間應該可以相互歸併,才符合《僉載》分門情況,如《廣記》卷四二〇至卷四三五“龍”、“虎”、“牛”、“馬”四類引用《僉載》八條文字,《僉載》中門目應該不會分得如此細,當爲同一門,甚至卷四四三至卷四五七“兔”、“猩猩”、“狐”、“蛇”四類十二條文字應該也與之爲同一門,類似的情況如卷四六〇至卷四六三“鶻”等六類十四條文字也應屬於同一門,至於是否與上“龍”、“虎”等獸類屬同一門則未可確定。
綜合上表及上文討論,《僉載》門目大致可確定者如下:
以上兩類雖然《廣記》皆錄於“報應”門中,但是“為法自斃”一門文字中多有揭示主旨之語,與“報應”門條目宗旨明顯不同,故分為兩門。
(3)徵應:主要包括《廣記》卷一三九所引八條、卷一四〇所引三條、卷一四二引“張鷟”條,卷一四三所引十條,皆言預兆應驗之事。此類中條目數量較多,又可分兩種情況:卷一三九、一四〇所引條目多言天象應驗事,如卷一三九“長星”事載儀鳳中長星半天出東方後吐蕃叛,匈奴反,徐敬業亂等;“默啜”事載長安中日蝕、月蝕與默啜侵犯;卷一四〇“大星”事載開元二年流星雨事後襄王崩、吐蕃入隴右等;如卷一四三“崔玄暐”事載其受封時輅車蓋為大風吹折,後其弟被殺,親從長流,云“斯亦咎徵之先見也”;“源乾曜”事以“宰相諱移床,移則改動”解釋源乾曜移宰相政事床後與姚崇先後罷相,云“此其應也”。二者的側重點似乎並不完全相同,原書中恐為兩門。
據上文歸納,若再加《野客叢書》所云之“俗諺”一門,約計有三十三門,較之《郡齋讀書志》所云“三十五門”已相差無幾,可見三十五門既是《朝野僉載補遺》的門類總數,也應當是《朝野僉載》原本的門類總數。雖然《廣記》在引用《僉載》時難免根據自身的分類對其內容進行了選擇和調整,無法據之完全復原《僉載》的門目,但是根據《廣記》引用的此書文字以及條目歸類,再參考他書所引佚文,已經大致能夠將《僉載》原本的門類面貌勾勒出來,並進一步探討張鷟設置各門類之用意,這對於《僉載》一書的復原與研究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三、著述意圖考
《僉載》一書宋代諸種公私書目中多著錄之,原本後來亡佚,然明代出現後人輯本,並著錄於《四庫全書總目》,成為較為後人所熟知的唐人筆記小說之一。但是,在歷代書目著錄中,此書的四部歸類頗不統一,主要有兩種不同的觀點:
一種是將其歸入史部傳記類或雜傳記類,如《新唐書·藝文志》著錄於史部雜傳記類、《崇文總目》、《宋史·藝文志》著錄於傳記類,焦竑在《國史經籍志》認為不應歸入傳記類,而當入雜史類,雖與前人觀點不盡一致,但是均將其視為史部著作。
一種是歸入子部小說家類,如《直齋書錄解題》,衢本《郡齋讀書志》一三著錄《朝野僉載補遺》三卷亦歸入小說家類,明清書目如《絳雲樓書目》、《讀書敏求記》等均同,《四庫全書總目》亦入小說家類,對後世書目對此書的歸類有重要影響,此後如《八千卷樓書目》、《鄭堂讀書記》等均入小說家類。
雖然史部的雜史類、雜傳記類偶爾會有與子部小說家類的重合之處,但是這兩種分類實際體現了對相關著作性質的不同認定。而對於《朝野僉載》這樣一部著作來說,究竟何種分類更能符合其著作性質,需要結合作者的著述意圖進行探討方能有比較準確的定位。
《太平廣記》及宋元以後諸典籍引用了該書多達四五百條的佚文,很可能超過了原書一半以上的分量,因此,從這些佚文之中對張鷟的著述意圖進行探討也是一條可行之路。本文著重從本書史源所體現的著述追求以及以“浮休子曰”為代表的張鷟評語體現的文體自覺來盡量還原張鷟撰寫此書的意圖,從而為此書的歸類提供依據。
《朝野僉載》一書的主要內容,從其書名即可窺見端倪,即記載“朝”的朝廷政事與“野”的民間雜事兩方面,現存佚文中以記載朝廷政事的部分為多,民間雜事僅佔一小部分,不知是原書如此,還是由於後世文獻徵引偏好導致多有遺失。
《朝野僉載》記載朝廷政事部分內容的史源,據筆者研究,絕大部分源於開元年間的唐國史,此一問題較為複雜[26],本文僅舉數例以助探討。
《朝野僉載》載:
唐開元八年,契丹叛,關中兵救營府,至澠池缺門,營於穀水側。夜半水漲,漂二萬餘人。唯行綱夜樗蒲不睡,接高獲免,村店並沒盡。上陽宮中水溢,宫人死者十七八。其年,京城興道坊一夜陷爲池,沒五百家。初,鄧州三鵶口見二小兒以水相潑,須臾,有大蛇十圍已上,張口向天。人或有斫射者,俄而雲雨晦冥,雨水漂數百家,小兒及蛇不知所在。(《太平廣記》卷一四〇引)
《舊唐書·五行志》載:
(開元)八年夏,契丹寇營州,發關中卒援之。軍次澠池縣之闕門,野營穀水上。夜半,山水暴至,二萬餘人皆溺死,唯行網役夫夜樗蒲,覺水至,獲免,逆旅之家,溺死死人漂入苑中如積。其年六月二十一日夜,暴雨,東都穀、洛水溢,入西上陽宮,宮人死者十七八。畿內諸縣,田稼廬舍蕩盡。掌關兵士,凡溺死者一千一百四十八人。京城興道坊一夜陷爲池,一坊五百餘家俱失。其年,鄧州三鴉口大水塞谷,初見二小兒以水相潑,須臾,有大蛇十圍已上,張口向天,人或斫射之,俄而暴雷雨,漂溺數百家。
唐初已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飲與人同之。事者非一主。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
泉、建州進蚺蛇膽,五月五日取時膽,兩柱相去五六尺,繫蛇頭尾,以杖於腹下來去扣之,膽即聚,以刀刲取,藥封放之,不死。後復更取,看肋下有痕,即放。
唐貞觀年中,頓丘縣有一賢者,於黃河渚上拾菜,得一樹栽子,大如指。持歸蒔之,三年乃結子五顆,味狀如柰,又似林檎,多汁,異常酸美。送縣,縣上州,以其奇味,乃進之。賜綾一十匹。後樹長成,漸至三百顆。每年進之,號曰朱柰,至今魏、德、貝、博等州取其枝接,所在豐足。人以爲從西域浮來,礙渚而住矣。
浮休子曰:梁武帝捨身同泰寺,百官傾庫物以贖之。其夜歘電霹靂,風雨暝晦,寺浮圖佛殿一時盪盡。非理之事,豈如來本意哉[27]!
浮休子曰:昔文武聖皇帝時,繞京城蝗大起,帝令取而觀之,對仗選一大者,祝之曰:“朕政刑乖僻,仁信未孚。當食我心,無害苗稼。”遂吞之。須臾,有烏如鸛,百萬爲群,拾蝗一日而盡。此乃精感所致。天若偶然,則如勿生。天若爲厲,埋之滋甚。當明德慎罰,以答天譴。奈何不見福修以禳災,而欲逞殺以消禍。此宰相姚元崇失燮理之道矣[28]。
昔有愚人入京選,皮袋被賊盜去。其人曰:“賊偷我袋,將終不得我物用。”或問其故,答曰:“鑰匙今在我衣帶上,彼將何物開之?”此孫彥高之流也[30]。
浮休子曰:“孫彥高之智也,似鼠固其穴,不知水灌而鼠亡;鳥固其巢,不知林燔而鳥殞。禽獸之不若,何以處二千石之秩乎?”
如《廣記》卷一八五引《僉載》云:
唐張文成曰:乾封以前選人,每年不越數千;垂拱以後,每歲常至五萬。人不加衆,選人益繁者,蓋有由矣。嘗試論之,祇如明經進士、十周三衛、勳散雜色、國官直司,妙簡實材,堪入流者十分不過一二。選司考練,總是假手冒名,勢家囑請。手不把筆,即送東司;眼不識文,被擧南館。正員不足,權補試、攝、檢校之官。賄貨縱橫,贓汚狼籍。流外行署,錢多即留。或帖司助曹,或員外行案。更有挽郎、輦脚、營田、當屯,無尺寸功夫,並優與處分。皆不事學問,唯求財賄。是以選人冗冗,甚於羊群;吏部喧喧,多於蟻聚。若銓實用,百無一人。積薪化薪,所從來遠矣。
《廣記》卷一八六“斜封官”條引《僉載》景雲中復斜封官事按語云:
僞周革命之際,十道使人天下選殘,明經、進士及下村敎童蒙博士皆被搜揚,不曾試練,並與美職。塵黷士人之品,誘悅愚夫之心。庸才者得官以爲榮,有才者得官以爲辱。昔趙王倫之篡也,天下孝廉、秀才、茂異,並不簡試,雷同與官。市道屠沽、亡命不軌,皆封侯略盡,太府之銅,不供鑄印,至有白版侯者。朝會之服,貂者大半,故謠云:“貂不足,狗尾續。”小人多幸,君子耻之。無道之朝,一何連類也。惜哉!
以上這些都是對史學研究有益者,還有一些按語的語言頗有文學韻味,如《廣記》二六八“京師三豹”條引《僉載》按語針對當時酷吏云:
肆情鍛鍊,證是為非;任意指麾,傅空爲實。三狗俱用,絕魏祚之陵夷;五侯俱用,知漢圖之圮缺。(此句據《後村詩話》續集卷三補)。周公、孔子,請伏殺人;伯夷、叔齊,求其刼罪。訊劾乾塹,水必有期;推鞠濕泥,塵非不久。來俊臣乞爲弟子,索元禮求作門生。被追者皆相謂曰:“牽羊付虎,未有出期;縛鼠與猫,終無脫日。”妻子永別,朋友長辭。京人相要作呪曰:“若違心負敎,橫遭三豹。”其毒害也如此。
《廣記》卷二四〇“薛稷”條引《僉載》薛稷等附太平公主而終遭殺戮事按語云:
何異鸋鴃栖于葦苕,大風忽起,巢折卵壞。後之君子,可不鑒哉!
從文體學的角度來看,於紀事之後加以大段評語的做法並非一般著作體例,最接近者當爲史書中之史論。司馬遷撰《史記》,於每一篇後均殿以“太史公曰”一段,或予說明撰寫原由,或加評議,其中多有爲人稱道者。班固撰《漢書》繼承司馬遷之創製,更其開端爲“贊曰”,陳壽《三國志》改作“評曰”,范曄《後漢書》則作“論曰”,史臣於篇後評論遂成定制,蕭統編《文選》專設“史論”一體,並在《文選序》中特別強調“至於紀事之史、繫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劉勰在《文心雕龍·定勢》篇云“史論、序注則師範於覈要”,可見重視史論一體是當時人的共識。劉知幾《史通·內篇論贊》云:“其名萬殊,其義一揆,必取便於時者,則揔歸論著,所以辯疑惑,釋凝滯。若愚智共了,固無俟商㩁,丘明'君子曰’者,其義實在於斯。司馬遷始限以篇終各書一論,必理有非要,則強生其文,史論之煩,實萌於此。夫擬《春秋》以成史,持論尤宜闊畧。其有本無疑事,輒誤論以裁之,此皆私徇筆端,苟衒文彩,嘉辭美句,寄諸簡册。豈知史書之大體、載削之指歸者哉?”詳細論述了史論一體的源流,並指出其間種種弊端,然由其批評亦可知唐代以前史論撰寫已經成爲編纂史書的一種常態。
在這一視野中重新審視《朝野僉載》中以“浮休子曰”爲代表的一系列張鷟個人評語,可以看出張鷟在文體上的自覺,顯然他是有意識地將此書的編撰向史書的修纂看齊,將自己的評論視爲史評一體。也就是說,在張鷟的觀念中,《朝野僉載》一書應當是史部著作。
目錄學史上,在四部分類著錄圖書的過程中,不同目錄中的史部雜史、雜傳記兩類著述經常會與子部小說家類著述有重合的現象,這固然是由於這三個小類中的著作往往存在某種相近或相似性,導致不同學者對特定著作的性質缺乏深入細緻的研究而在分類上存在誤判。這種不同的分類雖然不會影響典籍的流傳,但是卻會對後人的接受產生影響。即以《朝野僉載》而言,《四庫全書總目》中此書入子部小說家類,提要中云“耳目所接,可據者多”,“兼收博採,故未嘗無裨於見聞也”,在衆多小說家類文獻中這個評價尚可算是持平之論,然若以張鷟大量抄錄國史以及爲衆多條目撰寫史評之著述態度來看,這種評價對於《朝野僉載》一書恐怕仍算不上相稱,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目前很多研究中學者對於《朝野僉載》一書尚未給予足夠重視。所以,《朝野僉載》的四部分類,當以入史部爲是。
在史部的小類歸屬上,早期目錄如《崇文總目》、《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等均入雜傳記類,但明人焦竑認爲當入雜史類,孰是孰非,也需要重新審視此書內容方能確定。現存《朝野僉載》佚文確實多以記人爲主,然如本文上文所引開元八年澠池縣水災、唐初百姓多事狐神、泉建州進蚺蛇膽等事,均主記事,而非記人,而且此類條目在現存佚文中絕非少數,可以想見原書中此類文字也應當占相當一部分,如本書書名《朝野僉載》所揭示,其撰述目的顯然不僅僅是記人物事跡,而是希望記載朝野中發生的種種事件,與雜傳記類著作以記載人物事跡爲主者有別,看來在這一點上焦竑的歸類觀點應該更加貼合《朝野僉載》一書的實際情況。
綜上,本文討論了與《朝野僉載》早期面貌相關的三個問題:
第一,《朝野僉載補遺》與《朝野僉載》的關係,不僅駁正了此前學者所推測的《補遺》出於後人所撰之說,肯定了作者當為張鷟,而且從此書的宋代著錄與當時的典籍流傳情況推測《補遺》當為後人輯補當時傳本《僉載》之闕所成,此書成書之後僅靠鈔本流傳,至宋代很可能存在繁、簡二本。
第二,《郡齋讀書志》所言《僉載補遺》分“三十五門”應當也是《朝野僉載》原書的分門,《太平廣記》較為系統地保存了《僉載》原本的分門情況並可據之歸納出大致的門目。
第三,此書的四部分類的歸屬,應當根據其史源爲唐國史及張鷟本人在撰寫過程中的意圖等歸入史部雜史類,後世將其歸入子部小說家類是對此書性質的誤解,也造成了長久以來對此書史學價值的嚴重低估。
這三個問題是《朝野僉載》早期流傳過程中較為重要的問題,對於研究利用以及重新整理此書都有指導意義。
[1]〔唐〕莫休符:《桂林風土記》,見陶敏主編《全唐五代筆記》,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2574頁。
[2]《崇文總目》原書為六十六卷,有非常詳細的解題,但是原本已經亡佚,今傳本《崇文總目》出於范氏天一閣所藏明鈔本一卷,是一個僅存書名卷數的簡目,絕大部分作者及解題均未能保存下來。
[3]〔宋〕王應麟撰,武秀成、趙庶洋校證:《玉海藝文校證》,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1007頁。
[4]〔宋〕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64頁。
[5]〔清〕永瑢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836頁。
[6]余嘉錫:《四庫提要辯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022-1023頁。
[7]〔宋〕曾慥:《類說》,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209頁。《紺珠集》文字與此略同。
[8]〔唐〕張鷟:《朝野僉載》,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5頁。
[9]〔唐〕張鷟:《朝野僉載》,第54頁。
[10]〔唐〕張鷟:《朝野僉載》,第131頁。
[11]〔宋〕李昉等撰,張國風會校:《太平廣記會校》,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第6528頁。
[12]〔後晉〕劉昫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092頁。
[13]《太平廣記》為北宋李昉等所編,對於所引書中的一些具有作者時代性特色的詞語會根據北宋時的習慣做一些技術性改動,如《廣記》卷一九一引《僉載》柴紹弟事云“太宗奇之”,《說郛》卷二引《僉載》作“文武睿('睿’字衍)聖皇帝奇之”,與《舊唐書》卷三《太宗本紀》載高宗上元元年上太宗尊號為“文武聖皇帝”合,顯然《說郛》所存為《僉載》原貌,《廣記》作“太宗”為北宋時所改。由於這些改動很多,時常會出現錯誤,如《酉陽雜俎續集》卷四引《僉載》高崔嵬事中有“大帝”一語,指唐高宗,而《太平廣記》卷二四九引《僉載》此事則作“太宗”,就有可能是宋人編書時的改寫錯誤。
[14]〔唐〕張鷟:《朝野僉載》,第119頁。
[15]李德輝在《全唐五代筆記》本《朝野僉載》卷七“備考”中有比較詳細的分析,可參看(《全唐五代筆記》,第239-243頁)。
[16]劉真倫:《〈隋唐嘉話〉、〈朝野僉載〉拾補》,《書品》1989年第6期。
[17]〔唐〕張鷟:《朝野僉載》,第48-49頁。
[18]周勛初在《唐五代筆記小說敘錄》(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8-9頁)中云:“《朝野僉載》傳至宋代,看來已有遺佚,故《中興館閣書目》、《通志》、《郡齋讀書志》與《宋史·藝文志》中均有《補遺》三卷。《遂初堂書目》中也有《補遺》一書。”已經指出此一可能,惜限於全書體例,未有詳細論證。
[19]〔宋〕王懋撰:《野客叢書》,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50頁。此條周勛初先生在《唐五代筆記小說敘錄》中已經指出。
[20]〔宋〕李昉等撰,張國風會校:《太平廣記會校》,第1975頁。
[21]《廣記》卷一三九為“徵應”類,“默啜”事前尚有“貓鬼”、“長星”、“大鳥”、“幽州人”四條,與“默啜”事大致相似,皆記天象、物象與後來政事相印證之事,於《僉載》原本中當為同一門類。
[22]“笑赫赫”,明刻本《類說》原作“笑啞啞”,據清鈔宋本《類說》、《後山詩注》卷八改。
[23]〔宋〕劉克莊《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九,《宋集珍本叢刊》第93冊影印清抄本,第9頁
[24]“爲法自弊”,《廣記》原作“爲法之弊”,據《南部新書》卷戊、《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外集卷一九引改。
[25]本卷中尚有“成都丐者”一條,所言為晚唐事,談本注“出《朝野僉載》”,然孫潛校宋本、沈氏野竹齋鈔本均作“出《王氏見聞》”,當是。
[26]筆者另撰有《〈朝野僉載〉史源爲開元唐國史考》一文,對此問題有較為詳細的論述,待刊。
[27]〔宋〕李昉等撰,張國風會校:《太平廣記會校》,第4781頁。
[28]〔宋〕李昉等撰,張國風會校:《太平廣記會校》,第8538頁。
[29]〔後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九六,第3024頁。
[30]〔宋〕李昉等撰,張國風會校:《太平廣記會校》,第417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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