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张晓红丨《遗梦白龟山·第三章(1)》

第三章 梦醒情殇  不堪眼前身外事(1)

现在,老槐树已经不在了;老井还在,剩下一个干涸的黑洞。再过几天,它也要被埋在高楼下了。站在老井边,远远望去,是淡蓝色水天一色的白龟湖,当年神奇的白龟山变成了烟波浩渺的白龟湖,一晃眼五十多年。夕阳西下,一天又过去了,回去吧,儿子还在家等着呢。我转身,抬头吓一跳,白云在身后直愣愣地盯着我看。

白云一脸愁云,两眼红肿,看起来雾蒙蒙的,好像刚刚哭过。

“你哭了?”

“嗯”

“为啥?”

“小兔崽子们闹的。”

“争拆迁补偿款,是不是?”

“是。还有,还有房子,还有“飞龙在天”,闺女说不平分房子和补偿款,要闹到法院,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儿子说,“飞龙在天”是刘家子孙的,他也是刘家嫡传子孙,呜呜呜呜……”白云哽咽起来。

“小兔崽子们,都成精了,谁也别想打“飞龙在天”的主意,你别怕,我就不信这个邪,邪不压正!打官司她啥也落不住。”我气得牙直痒痒。

“大梁哥,我上辈子欠他们的,这辈子还债来了,俩孩儿一个比一个孬。闺女霸道,跟女婿串通一气;儿子窝囊,媳妇强量,跟老巴子一样恶道。本来聚一起商量商量咋办哩,结果一见面就吵架,俩人骂得狗血喷头,闺女跟媳妇又打了起来,我哭着求她们别打了,我啥也不要,只要家里和和美美,我拉棍儿要饭都中,她俩还是不依,我跪着求他们别闹到法庭,俩女人就是不同意,俩男人都站着看,唉,这日子以后咋办哩!”看着白云可怜兮兮地愁苦着脸,我的心隐隐作痛。

“云儿,你别放心上,弄坏身体不值,以后我的房子就是你的,不跟那些兔崽子们一起住,受他们的乌目气。”我拉起白云的手。

白云弹簧一样缩回手,四下瞟了几眼,压低嗓门说:“大梁哥,在外面呢,街坊邻居看见又该嚼舌头了。”

“怕啥,我们现在孤男寡女,难不成他们还吃了我们?你都怕几十年了,怕孩子们受委屈,怕坏了名声,怕流言蜚语……你,你问问自己,你不怕啥!”我看着白云,忽然发现,两天不见,她的头发全白了,额头上的褶皱更深了,我眼里开始发酸,白云看着我,垂下湿漉漉的双眼。

“我儿子说,要我去跟着他去省城,看孙子,以后,以后不能帮你了。”白云抬眼看我,声音好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过几天,我,我要走了,你,你自己多保重吧!”

我眼前发黑,腿一软,差点坐地上:“云儿,你,你真的要走?你,以后不回来了?是不是?”我的声音有点哑了,自己感觉每一个字出口都那么费劲儿。

“我,我也不想去,可是,儿子媳妇不愿意,要是我不去,以后就,就不管我了……我闺女说,要是不给她拆迁补偿款和房子,就不认我这个娘,唉,啥门哩!”白云摇着头:“我,回去了,明天说不定就要走了,走了……大梁哥,对不住你了,我心里明白,你,你一直等着我,呜呜……我,没办法……”白云抹着眼角的泪,深深看我一眼,慢慢转过身,留给我一个背影,一缕白发在秋风中飘摆着,平日里合身的蓝色素花褂子看起来有些宽大,白云要飘走了,其实她一直在天空飘着……

我昏昏沉沉回到家,院子里黑洞洞的,我迷迷糊糊转身走出家门,心里空牢牢地像丢了什么东西,腿不由自主往白云家走着。云儿在家干什么呢?她要是不走多好啊,老天爷,你保佑白云别走吧!保佑她的孩子们不要她,我要她!行行好吧,老天爷,你不能老是让我们分开吧,我又没有干坏良心的事儿,为什么老天惩罚我大半辈子当鳏夫,我不想当了!想着想着,我有些恼怒了,心里似要燃烧起来,这种感觉好多年都没有过了。我都不信,这辈子跟白云走不到一起。她老了没人要了我再要还不行吗?

我赌气似的故意狠狠拍打着白云家的门,“咚咚咚,咚咚咚——”拍得手疼,屋里没什么动静,睡着了?不可能啊,我们是一前一后回来的,她不可能这么快就去城里。“白云,白云,白云——”我扯着嗓子大喊着,我被自己的喊声吓得哆嗦了一下,没想到我的嗓门还是这么洪亮,跟年轻时在田地里喊白云时的感觉一样。当年要不是我们都顾及脸面,白云担心风言风语,我的闺女儿不同意我再找,我们也许早就在一起了。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我都成古稀老头子了,白云也成白发老婆婆了,我们还依然不在一起,我真是不甘心呐。今晚,我要跟白云表白,这辈子非要跟她在一起不可,我看看她到底心里有没有我。

天擦黑儿,要是以前这时候,村头正是人欢马叫的喝汤时候,大伙儿忙了一天,一手肘着大瓷碗,一手提着小板凳,三五成群地坐在大树下吃着聊着,小孩子们端着碗尥蹶子跑着闹着。大人的呵斥声,小孩子的哭叫声,牛羊的哞哞咩咩声,鸡狗的咯咯汪汪声……现在都远去了,只有路上匆匆经过的几个人,忽明忽暗的手机在他们眼前忙碌着,还有不远处机器在马不停蹄地“嗡嗡咔咔”轰鸣,那是挖掘机在挖地基,为我们这些坐地户建高楼。建好高楼,坐地户们都要挪进高楼里住,现在的院子都要拆掉,大树都要砍掉,老井都要封住,田地都要毁掉,所有熟悉的东西都要换成新的跟城市一模一样。年轻人和孩子们欢天喜地迎接新城镇的诞生,他们昂着头兴高采烈地说,我们也是城市人了!

白云一定不在家,她去哪里了?我摸摸兜里的老年手机,这东西基本没怎么用过,我拿出来,又摸摸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黑东西,心里有点害怕,手机装兜里几年,打过的次数扳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每次迫不得已打电话时,一按号码,心里就发憷,怕按错数,不知就打到谁那里去了,上次不知怎么按的,打到一个陌生女人那里,她骂我神经病骗子,我招你惹你了,真是邪性,无缘无故被痛骂一顿,从那以后,一打手机我的手就哆嗦恐怕出错。

我走到街里一盏昏黄的路灯下,把手机搁眼前仔细地按着白云的号码,我不会在电话本里找,就会直接按号码,我只记得白云的电话号和儿子的电话号。我哆哆嗦嗦地按着,1、5、9……终于,电话通了,滴——滴——滴,我的心跳开始越来越快。

手机的滴滴声断了,没人接。白云,你到底去哪里了?去白龟湖水边了吗?我的右眼皮不停地突突跳着,难不成就是要发生什么大事情?我把手机放兜里,不行,再给白云打个电话。我又把手伸进兜里,紧握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拿出来,放手里看一会儿,这个黑乎乎的神秘家伙,我再次凑近昏黄的路灯,把手机放眼前找着号码:1、5、9……不知为什么,只要手机一发出“滴——滴——”声,我就开始心跳加快。

我正认真听着手机的滴滴声,突然身后响起“时间都去哪了……怎么一转眼就老了……”,吓得我差点把自己的手机扔了,转身一看,原来是一个拿着手机的半大孩儿在我身后,他潇洒地把手机拿在手里摇着说着,一副满不在乎地骂咧着:“臭野妞儿,还想玩我,也不看看爷爷是谁,明儿爷爷把你蹬了,看她还浪不浪……”说着一摇一晃地走远了。

现在的小孩,真是跟从前天壤地别,谈对象好像都是过家家,一翻脸吵架就散伙,谁也不对谁负责,谈不拢就散,过不成就离,谁也不买谁的账。出去打工又回来的年轻人说是见大世面了,争房子争钱跟斗鸡样,带回来的净是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老祖宗传下来的好风气都哪里去了?四爷和那些先烈们流的血都白流了?看看村里的孩子,谁还拿着书认真读,连屁大点的孩子都是抱个手机不放手,谁要跟谁急眼,手机比亲娘还亲。

我越想越气,看着半大孩儿摇着手机走远,只有匆匆的脚步声在夜色里踏踏。白云,你跑哪儿去了?真让人担心啊,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以前那么难那么苦的日子都熬出来了,现在芝麻大的事儿难算个啥!我一边嘀咕着一边沿着白龟湖慢慢走着,夜晚的白龟湖就像一个睡美人,“哗哗——哗哗——”淡青色的水波在月光下闪着幽怨的光芒,鳞鳞波纹低声诉说心事。

走了好远,也不见白云的踪影,月亮躲了起来,我无望地望着阴沉着脸的天空,好久没有这样望天空了。白日里,到处都是盖高楼、挖地基的大卡车,挖掘机屁股后扬起的粉尘,空气雾蒙蒙一片,城里人说这是雾霾,不经意间发现不少人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雾蒙蒙的眼睛。夜晚,仍然雾蒙蒙一片,星星也躲在黑雾后什么也看不见了,现在的天空跟我年轻时的天空差远了。那时候,天蓝得透亮,星星多得数不清。

白云啊,你在哪里?别出事儿啊!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天儿,过一天算一天吧,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算了,只要心里想着彼此就行了,你别想不开啊。想想活这么大岁数也不错,看着村上的老伙计们一个一个都去阎王爷那里报道,咱们没病没灾吃喝不愁,兜里有钱和手机,比着以前的苦日子,这样的日子想都不敢想。

我走着嘴里嘟囔着,正想转回去,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人影动了一下又定住,恍惚是一个女人的影子,在白龟湖边的一棵柳树下站着。我心里猛地动了一下,一阵狂喜,加快脚步直奔过去。我的脚步声淹没在湖水“哗啦哗啦”的低语里。快到那人跟前时,我放慢脚步,怕惊扰到她,万一是陌生人呢?女人背对着我,她好像没有觉察到有人走近她,我听见她嘴里喃喃自语着:“对不住你了,老韩,我知道年轻时你偷偷喜欢我,你向我表白,想不到四十多年后,你,你还一直喜欢我……”

是白云,听了她的话,我终于明白了,韩老二果然一直喜欢白云,我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刚刚安慰自己的话瞬间失去了意义。如果她心里一直有老韩,她为什么还恋着我?她跟老韩好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让我念着她几十年?我一直等着她,盼着她……我的嗓子眼里好像塞了一团硬倔倔的东西,使劲咽口唾沫,嘴里仅剩的两颗老牙开始隐隐作痛。

我转身想默默离去,又不甘心这样离开。白云继续喃喃着:“大梁哥,我更对不住你,大梁哥,大梁哥……呜呜……我想跟你在一起,四十多年了,我咋会不想跟你在一起哩,做梦都想啊……呜呜呜……”听着这呜呜的抽噎,我的心嚯嚯着疼。

“云儿,我的云儿……我的……云儿……”我的声音颤抖地厉害。白云一下子转过去,我们的眼光撞到一起,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里露出脸,恍恍惚惚地照着白云泪痕未干的脸庞,她幽伤的眼睛闪闪烁烁,跟四十年前那个夜晚、那双眼睛一模一样,我在做梦吗?

“大梁哥,我是不是在做梦?是你吗?”白云诧异地看着我。

“如果跟你在一起是个梦,我宁可一直待在梦中不醒。”我的泪涌出了眼眶,紧紧拉着白云的手,她的手僵硬冰凉微微颤抖,捂在我的手心里,就这样,我们一直紧紧握着,月亮躲起来了,它嫌弃我太老了么?我没有老,我的心还年轻,我什么也不怕,把白云抱紧,任她的泪水撒落在我的怀里。

“大梁哥,你,你都听见了?对不住了,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韩老二,他,他其实一直喜欢我,可我,我的心里只有你……”

“唉,他喜欢你一场也不容易,都过去了,咱不提了……以后,走不动了,孩子们不管咱们,咱俩过!”

白云低声呜呜呜地哭起来。

“不哭了,云儿,以后我们要好好活着,健健康康活着,心在一起就是福气,懂不懂?”

嗯。白云使劲点点头。想起韩老大在医院的一幕,我们就知足吧。我跟白云说了去医院看韩老大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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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红,女,笔名山鬼,1974年生,河南省平顶山市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发表散文,小说,及心理学文章三十余万字,倾心写作。完稿有长篇小说《白龟湖》,《遗梦白龟山》,《旮旯窝人在上海》;中篇小说《黑妮》,《疼》;短篇小说《扔儿的爱情》,《梦大改的脚步》,《备战》等数篇;散文诗歌以及儿童系列教育类文章50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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