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闻樱 · 第四话 · 雪白之羽
沈淡和叶闻樱是确有其事的。
我知道,有一天有人会问起沈淡,说世上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吗?跋山涉水不言不语,只以诗书一卷记载平生。也许还要质疑起沈淡的行径和心事,也许,还要对这种相识和相知付之一笑,觉得荒谬无聊。人都会有些成见,或者说,是他们所不愿见。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如果他一定想知道个中情分缘由,我大概会这样子和他说——
“你没有被人那样子喜欢过,自然就不会明白。你以为你明白,其实你不明白,因为你没有被人那样子喜欢过。”
这是我的答案,大概也是沈淡的。他不信也无妨的,就当少听了一个人间故事吧。
那沈淡知不知道,自己正在这样子喜欢着叶闻樱呢?
我不是沈淡,并不能代为回答。不管如何,他是一直在往那个地方走下去的。这一日,沈淡在山中走得太远太深,不觉已无路可循。也说不上是多少次这样阻于深山之中了。头顶是巨大的树冠,眼前枝叶交错密布,四周一片寂静,没有虫鸣鸟叫,也没有生灵气息,有那么一刻,沈淡几乎以为自己不在人间了,唯有随手可以触碰到的粗糙又容易脱落的树皮让他觉得真实。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想回头,一支箭却从林中穿射而来,透背而入。也就在这一刻,沈淡想到了许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恍惚中又看见叶闻樱,站得很远,看得很清。箭在身上,非但没有觉得丝毫痛楚,反而松了口气。他倒在柔软的铺满苍苔松针的地面,耳边是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也不知前世或是今生。
他闭上眼,而后又睁开眼,然后就看见了小妹。
「少女善射,年十二,出入深林与虎狼搏,全无惧色。尝于山中一宿未归,携上好麝香而还。村人奇之,问皆不答。有好事者潜其室,欲窃之。时逢月夜,忽见一物蜷伏床中,猎猎然有振翅声,沉吟不绝。乃魂飞魄散而出。自此人皆视少女为异类,绝无往来,更有惶惶不安者,欲为歹事。余尝身负数箭,几死于少女之手,又蒙其所救。日夕相处,渐觉端倪。个中情由,则不复与外人道也。」
——《日下闻樱·人物卷·雪白之羽》
小妹的弓就挂在墙头,半人高的雕弓,弓背缠了极细的铜丝,中间镶了一颗翠绿宝石,发出淡淡的光芒。箭头折断了就放在桌上的一只碗里。沈淡醒来,只是呼吸稍微急促,小妹便也立即醒了过来。她趴在桌上睡了一整晚,疲惫不堪,却还是机警如常。
“你救了我?”
“还不能动,不然就真没命了。”见沈淡强要起身,小妹只冷冷地丢了这样一句话,便出了门去。沈淡环顾房内,是极寻常的猎户木屋,没有耕种的东西,也没有任何陈设。小妹年纪虽小,给人的感觉却十分冷静成熟。沈淡稍稍坐好了身子,并没有觉得哪儿有伤痛,正待下床,小妹就在门口叫住了他。
“你最好老老实实躺在那儿,我可不想你走出去没几步,就死在我家门口。”
“这是你家?”显而易见,沈淡随口问她,希望能说几句轻松的话。少女却迟疑了会儿,道:“当然是我的家,我住在这儿,一出生就在。”
沈淡心思细腻,便不再问。“伤无大碍,你把药放桌上,我自己来。”
小妹不理睬,径直走过来,手中的碗里盛着满满的熬好的药,倒是一点儿也没洒。沈淡看着她走近,到了身边,伸手接了碗过来,一口饮尽。“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也舍不得死,没有人会舍得死。”
“如果有人天天想着死,你又该怎么办?”小妹忽然问。
“那肯定是因为她有许多伤心事。”
“她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会伤心?”小妹若有所思,带点儿疑问的语气方始像个豆蔻少女。沈淡也似有察觉,又四周看了一遍,很安静,安静中有一丝熟悉的气息涌动。
“你一个人住这儿?”没有问她的父母何在,只是用平常询问的语气。小妹起初有点迟疑,过了一会才一改之前的强硬,轻轻地说:“和姐姐一起。”说完便垂下了头,还没有留长的头发是细细的青色。
果然另有他人。沈淡心想。
忘了逗留了多少日,伤似乎已好得差不多了,沈淡琢磨着离开。他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叶闻樱一日不见,便多一份莫名的伤感。小妹几乎每天都进山,有时彻夜不归,沈淡也不担心她。她的身手比许多年长的老猎人更敏捷熟练,力气虽有不足,但十分有技巧。又因身形小,多年的磨练,几乎已经可以在树丛间穿行无阻。沈淡隐约觉得她不是普通的少女,却从不过问多余的话。一个人在屋里养伤,有时候也会听见隔壁传来轻微的动静,大约便是姐姐的卧室了。门紧紧关着,后面又垂了厚厚的布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有时无聊,沈淡会像自言自语一般,对着墙那边说话。
“近来常有急雨,山里苍茫一片。小妹从不带雨具,也不知道淋雨了没。”
“虽然不在深山,倒也常常听见鹧鸪声。隔了好几重远山,一来一回地叫着。既然有意,何不飞过山头去寻呢?当然鹧鸪不会这样想啦,也许只是无聊叫几声罢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过。黄昏雨停的时候,人烟静了,就能听见。”
“我啊,特别喜欢听鹧鸪的叫声。”
里屋似乎翻了什么东西,沈淡也不心惊,微微笑了,躺在藤椅上又枕着手臂睡去。他能察觉到空气中那一丝气息,虽然好奇,却并不想知道太多。自己毕竟是过客。
直到那日,小小的院落里忽然站了十几个人,紧张地小声议论着的情形,让沈淡看出了几分危险。
有几人为首,其他的多半是附和跟随。沈淡听了许久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村子里常常有家禽遭袭,围栏砌了好几重,晚上也有人巡视,还是不断有人家里被袭击。不曾见到野兽出没,不知道怎么就开始有了谣言,说是小妹家中有异物。小妹孤苦一人,父母早逝,自己懵懵懂懂长大,村人深知不易。有人怜惜小妹,也有人极力想一看究竟,一行人杂七杂八熙熙攘攘地就来到了这儿。
“小妹不在。”沈淡只觉得可笑,斜倚着看众人,有意用身子拦住门口。
“我们不找小妹。”有人回答。
“这里除了我就没别的什么了,诸位请回吧。院子里有小妹辛苦照料数月的花草,恐怕已经被你们踩死不少。”
“那你又是谁?从没见过。”难免有人这么问。沈淡倦于辩解,索性只站在门口不说话。人群里有不耐烦的,越发叫嚷得起劲,站了出来,走到沈淡跟前,身形庞大,比沈淡足足高了一个头。
“读书人,少管闲事。”
沈淡只觉失笑。他不看他,任凭他在面前挥舞,语气浑浊而厚重。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空有一副无知空洞的躯壳。然而沈淡并不真的就心存轻视,人各有各的性情模样,无可厚非。他只是觉得,不能让这群人进去这屋子一步。
他屏息凝神,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气息在屋里也变得紧张害怕,虚弱而无望。一只巨大的拳头似乎就要落下来,他抬起手想去挡,空中却突然传来一声急响——从没有见过这么快这么急的箭,小妹的人还在百步以外,一直黑色的铁箭已破空而来,将沈淡面前大汉连同衣袖钉在了门框。人站不住,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衣袖留在了箭上。两寸长的箭头,整个没入了木头中。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小妹已飞快地跃过篱笆和木架,几个起落,拦在了门前。
“谁也不许进!”
没有喊叫,却掷地有声,让人完全忘了这只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小妹将弓披在肩上,箭壶里还有几只同样黑色的箭,青冷的箭头,雪白的箭羽。站在门口,微微弓着背,像一只全神贯注警备的小兽。似乎小妹早就明白会有这样一天,没有慌乱,只是用眼神冷冷地巡视着众人。一个面善的老者忙站了出来,是之前为小妹说好话的那位。谁知道还没开口,小妹已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柄尖刀,在空中飞快地舞了一遍。“走开,都走开!”
老者几乎被刀锋割到,吓得连连后退,瘫软在人群中。沈淡低头看着小妹,觉得她全身紧绷着,恐怕已经十分紧张。他想替她收住手中的刀,却又担心众人因此近身。片刻对峙后,众人并没有离去的打算,却也不知道拿小妹怎么办。沈淡在小妹身边站着,她头发有些散乱,睫毛很长,眼睛很大,从一侧看着,能看见泪水正在涌出。
“真是很担心姐姐啊。”沈淡在心里想,他大概知道姐妹二人的处境,看着小妹才刚到别人腰畔的小小的身子,努力想保护自己重要的东西的样子,眼中也是一热。
“再不走,我就要杀人了!”小妹喊了出来,带了点嘶哑的声音,眼泪瞬间滚落。想来村子里的流言蜚语早已传到了小妹耳中,恐怕也常有为难小妹之事。屋子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哀鸣,像是人的啜泣,却又像某种动物的声音。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都退后了几步,恐怕都十分畏惧。有人开始在喊,“就是这里!吃人的怪兽!”越发骚动,有人后退,有人推攘,院子里晾着药草的架子哗啦啦倒了一地。院子外树上几只乌鸦惊起,叫个不停,小妹瞧也未瞧,举起长弓,搭了支箭便射了出去。乌鸦声便骤然一哑,被射落在地。再搭箭,双箭齐发,另外两只也应声落地。
众人都以狩猎为生,这样精准发狠的箭术却是从未见过,不禁都怔住,半晌无话,紧张的气氛开始凝结。小妹弓犹在手,箭壶中还有一支箭,雪白的箭羽在空气中微微震动。良久,才开始有人悄悄退出院子去。小妹的箭都已见识过,谁也不想为了自己心底的那点可笑的好奇心,送了自己的性命。一个人走掉,其余的人也就纷纷跟着走了。没有回头,也没有议论,走得匆忙,生怕小妹的箭会射出去似的。
只沈淡看出来,小妹那双柔弱的细小的胳膊,半弓都已拉不开。小妹看着人影散尽,沈淡看着她,夜色降临,惟独那一尾雪白箭羽在黑暗中清晰可见。
当晚沈淡照顾小妹入睡。抱着她的时候,只觉得很轻很轻。十二岁,自己离开叶闻樱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那时懵懵懂懂,许多事都不知道。为人软弱而沉默,与小妹相比有天壤之别。不过,这会儿的小妹,何尝不是软弱而懵懂的呢?平日里的警觉冷漠,也无非是孩童无可奈何的假装吧?沈淡一夜未眠,担心有人趁夜回来,点着油灯,看着漆黑的窗外,风从外面吹进来,烛影就乱了。
“多谢你。”
半梦半醒中竟听见一声沉吟,沈淡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虽然很低,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人的心扉。
“今晚他们不会再来,即便再来,我也不怕的。请你去歇息。”像是久未开口说话,刚开始还有几分模糊嘶哑,渐渐地吐字就清晰起来,听得出来是个女子的声线,很平静,有某种奇异的力量。沈淡看着木墙那边,明白是里屋人在说话。一瞬间讶异过后,轻轻呼了口气。
“小妹身上有伤痕,恐怕是山里出了意外。要看大夫。抱歉我不懂医术。”
“不劳费心,今晚过后,请离开这里。”
“你呢?当真无事?”沈淡轻叹,数日来朝夕相处,虽未见面,从气息味道中已感觉到她的衰弱。虽然不知道她的模样,不过能想象出她的神态,想必很憔悴。
“我说了,不劳费心。”比之前一句略为温柔,想来,并不忍心真的推辞沈淡。二人渐渐无话,良久,沈淡才开口缓缓道:“那时候……她也是这么跟我讲,不用麻烦你,请你离开。”他看着烛火,似乎有几分痴了。夜很静,人也静。“明知道与她人鬼殊途,我却还是想为她做多一点事情。攒钱买了廉价的人间的胭脂,亲自染了她最喜欢的靛蓝印花布匹,学着做她喜欢的糕点……是啊,很多事情尽力去做了,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到最后还是一样的结局。但我总觉得,我尽力去做过,人便不会那么难过。”
“抱歉,说得有点多。”
“你不害怕吗?”那声音问沈淡。
“明明是你们躲着,被人遗忘,被人伤害,却总要担心别人。”沈淡一笑,“我不怕,我若是怕若是逃避,也就遇不上那么多动人的故事了。”
屋中人短暂的沉默。
“我很多年没出过门,不知道世上还能有什么,是你所说的动人之事。”
沈淡一怔。“有很多,很多……”
“比如呢?”
灯光虽然微弱,一直温柔地跳动着,并不熄灭。虽然隔着一面墙,从缝隙中,也能照进一些光芒吧。也许,她站在墙边,正看着沈淡专心讲故事的样子。小妹的呼吸渐渐平和,身体开始放松,沈淡目光所及,略为放心。有时候说到有趣的地方,屋里就传出来短促的笑声。如此不觉天色渐白,一夜无事,沈淡伏在桌子上已睡着了。木门微动,帘子掀开一条缝,她居然是微微笑着的。十几天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陌生人,也是十几年来,第一次看见别的人类的样子。
「太平年间,人多患奇疾,盖天时地貌所致,不足以怪。及有女子,肩生双翅,白羽覆背,状若禽鸟,惜不能翔。又恐被人恶,数年间未曾出,长愿月下一宵飞去。余途中所见皆非寻常,于此倍觉动情。人有羽翼而藏者,莫若如此。」
那以后又过了些日子,村子里开始恢复往日的宁静,自然也没有人再上门为难。沈淡依旧像往常那样,偶尔与屋中人说一些故事,或者听她讲一些她的心思,似乎也变得开心起来。小妹依旧出入深林,偶尔也开始去市集走走。一日,沈淡在门口躺着浅睡,醒来再一睁眼时,看见小妹站在他跟前。
这一次,小妹是微笑着看着他醒来,由微笑渐成大笑,搞得沈淡也不好意思笑起来。
“笑什么啊?”沈淡只好问。
“高兴啊。”小妹回答,才不管沈淡心底想什么,小孩子正是这般。沈淡念及此处,也就稍微安心了些。他本来还担心小妹长此以往,迟早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他四周看了看,屋里还是一样的陈设,半人高的雕弓也仍旧挂在墙上。其实也才住了短短的十来天,沈淡已开始觉得越发熟悉亲切起来。他用力呼吸,然后觉得,空气中似乎少了点什么。
他看向里屋,墙那边似乎空荡荡,已经什么气息也没有了。
有一瞬间的迟疑,然而也没有多问。他其实想推开门,掀开帘子,看一看屋里的人,想知道她的样子,想知道她还在不在人间,最终还是忍住了。
“你姐姐她?”沈淡问。
“你想见她?”小妹盯着沈淡,似乎很好奇。
“不了。”沈淡一笑,他站起来,忽然决定离开。
“是时候走了。还有很多很长的路程在等着我呢。”沈淡时刻未忘叶闻樱,却似乎总因为一些事在耽搁着行程,他自己也察觉到,然而无从细说。出了村落,上了山路,看着漫山云烟,才又觉得有一点点可惜。屋中人只怕已经不在,从前那时,气息便已十分衰弱。毕竟也说了那么多彼此的心情,一面未见,便已永诀,难免遗憾。他坐在一方宁静幽青的湖泊边上歇息,习惯了在夜里赶路,也习惯了在风里睡觉。仍旧是半梦半醒之间,沈淡轻轻地沉吟道:“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话音刚落,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比纷纷落叶更轻更柔的声音。他躺在湖边,忍不住睁开眼,然后四月的夜空里仿佛下起了银色的雪,漫天而下,飘摇轻旋,落于掌中,是一片片光滑而温热的雪白羽毛。
“你问我吗?”
从张开的双翅间,纷乱的羽毛中,背着月色,隐约可以看见她的样子。沈淡觉得她很美,不仅仅是她从半空中轻轻落下来的姿态,还有她的久违一笑。沈淡于是也向她笑了笑。也不管是梦非梦。
“是啊,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回答沈淡。人和人之间的相识,并不需要知道名字和有过故事来证明。沈淡仰面看着她,轻轻浮起又慢慢落下,再飘回空中,然后似乎越来越远……似乎真的是梦,不过沈淡只是觉得,人世间永远不乏希望与美好之事,只要我们仍旧相信,肯为之尝试和努力,就一定会如愿吧。
李倦容,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