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苑键弹(15)梦欣:竹枝词猎艳(11)
竹枝词猎艳
★梦欣(郭业大)
(十一)
前面评点了现时诗坛读到的一些竹枝词的佳作,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嫌,毕竟限于个人之眼力和欣赏水准。但笔者也只是选取男女恋情和山水风景两大类诗作而已,并未涉及竹枝词的所有作品。而且,笔者是戴上有色眼镜去挑选的,只管情色有味,是所以称为“猎艳”之旅也。正待搁笔之际,转思竹枝词在吟咏风土世俗方面,也有其特长,何不也选几首略作赏读,权当收尾。
要说竹枝词之吟风土,刘禹锡《竹枝词十一首》之第九首便可谓创风气之先。其诗曰:“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烧畬,是刀耕火种时代耕种田地的方法,即烧掉树丛用以种田。在播种前,尽将田地上的草木烧去,以其灰为肥料促使庄稼良好生长。你看诗人如何描写这一农事场面:男人们分别挎着长刀、戴着短笠,出发到山野田间去放火烧荒,耕地播种;戴着金银饰物的妇女们则去河边挑水,在家做饭。
这诗的风土味,就在满山的桃李花、山村人家烟火、“银钏金钗”女人色彩、“长刀短笠”男子气概,及负水欢歌、烧畲点火等劳动场景中徐徐荡出,纯朴而甜美。
宋人竹枝词中风土味最浓的是范成大的《夔州竹枝歌》:“白头老媪簪红花,黑头女娘三髻丫。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白头老媪与黑头女娘,无论老幼,都得上山劳作,刚采完桑叶,又得去摘茶,正在喂奶的婴孩也只得背在身上,足见辛劳。这诗中的“老媪簪红花”,“女娘三髻丫”,都是当地人的俚语,特有风土味。
清人王士祯的一首《西陵竹枝》则如此写道:“金钗系接髻丫枋,叉系年年聚此乡。江上夕阳归去晚,白蘋花老卖鲟鳇。”诗中的“金叉系”、“叉系”都是当地专用语,“金叉系”是捕鱼的器具,“叉系”指用“金叉系”捕鱼的渔民及其捕鱼之事(见《续修东湖县志·疆域志下》之记载“名起鱼之器曰金叉系”及“渔人捕鱼,网罟大小不一,在岸在船不一异他处。所不同,一名赶讪,二曰叉系”)。至于这“白蘋花老”,当是头上插着白蘋花的老媪了。渔翁捕鱼老婆子管卖,也是一方风俗。
近代丘逢甲的《台湾竹枝词》风土味也挺迷人,例如这一首“任他颜色照银泥,一样朱唇黑齿齐。螓首蛾眉都易事,教人难觅是瓠犀。”这诗是说台湾姑娘容貌漂亮好看的到处都有,可要找一个牙齿洁白者就很难了,原来是高山族女人喜欢把牙齿染成黑的。这样的习俗未见他乡有。
今人竹枝词中,陈贻焮的《鲤鱼洲竹枝词三首》中的第三首,风土味也颇浓:“明朝秧子赋于归,花满汀洲燕燕飞。祝尔一枝成万子,人人争送嫁前肥。”江南农村,通常称起秧前所施肥为“嫁前肥”。此诗写农村插秧的农活,用上“嫁前肥”这一乡村俗语,也俗得有味。
清江野老《新唱竹枝》中,也有许多风土味特足的佳作,比如其《吟长阳山歌》八首中的第四首:
清风伴奏岭为台,
歌里情思不用猜。
甩过几声穿号子,
引出一串姐儿排。
据作者所注,这诗中的“穿号子”、“姐儿排”是当地山歌的专用名词,“穿号子”是山歌一种曲调,“姐儿排”是山歌的一个类别。但用上“甩过”和“引出”这两个连接十分和谐又动感极强的词语,山歌对唱情意绵绵的场景便跃上纸面。再比如其《土家婚俗陈异》十四首中的第二首:
妙龄巴女暗怀春,
莫毕阿谁众里寻。
一把锅灰多少爱,
悄然抹向意中人。
这诗中的“莫毕”,作者说是土家族语,意为“虎仔”,即姑娘的意中人,因为虎是土家族的图腾。土家族姑娘爱上了小伙,就会选择机会将烧饭铁锅反面的黑灰抹在他的脸上,称为“找莫毕”。显然,“一把锅灰多少爱,悄然抹向意中人”,这种风俗也是绝无仅有。此外,象《小城见闻》二十五首中的《街头瓜子摊》:
炉灶当街盐作沙,
风中日下炒葵花。
向阳花孕向阳籽,
付与闲人磨齿牙。
《拾荒者》:
一袋一钩一火钳,
垃圾桶里探头翻。
熟人相遇莫相语,
怕被人嫌怕被怜。
《夜闻鸟声》:
矿难又闻心又惊,
西山夜鸟怎堪听。
不知她是谁家女,
一夜哥哥叫到明。
这些诗作的内容充满乡村时代气息,洋溢着浓郁的风土之味,读来有诗意浅显情趣盎然的新鲜感。
风波一叶舟的《田园篇》也多有充满时代气息的诗作,比如这首《春节回乡组曲》之三:
腰杆蓦地响叮当,
原是手机在作狂。
革履西装谈笑者,
当年尽是放牛郎。
昔日的放牛郎如今却成了“革履西装”谈笑风生喜气洋洋的小老板,强烈的身份对比,引出幽默的诗趣。毕竟这些从山村走出来的大小老板,都是暴发户一族。暴发户挟富回乡,少不得要显耀一番。高档手机及随身听摄录机之类,是比手表金戒指还要时髦的身份显示物。刻画他们在返回山村旧居时那种春风得意的心态,是风波这首诗的最大亮点。因为这正是改革开放直接带来的产物。此诗的乡土风味,也尽在“革履西装谈笑者,当年尽是放牛郎”这后两句中溢出。此诗从一个细节入手,由手机的“蓦地”响起,极自然地转而把眼光对准春节回乡的“革履西装谈笑者”,结句带有无限感慨之意味,褒贬均在其中,一任读者自己体会,诗味因而显得十分隽永。
但此诗次句略感有些不足。一是句中“原是”与结句“尽是”前后有二“是”字,非特犯必犯之必要便要避免“犯复”。结句明显不能改,那么,次句当改。二是“手机在作狂”语意不够顺当,有少许勉强。如果改为“不见手机见骂娘”或“彩信随风贺吉祥”也许不损原意而语气便顺当一些。用前者则暗示小老板手机有蓝牙装置,不掏手机便可通话,而“骂娘”是这些暴发户得意之时最常见的自然态。用后者,则表明小老板的生意做到五洲四海,国内外均有客户来电向他拜年,暴发户的身份益见光鲜。而不论用前者或后者都承接得首句的“响叮当”,不影响全诗的血脉通畅。
天山一剑的这首《田间小曲·耘禾》也有浓郁的风土味,其诗曰:
箬笠青蓑一柱扶,
春泥两脚画糊涂。
恼人最是田间草,
一岁春风一度苏。
此诗写农村春耕插秧之后秧田除草的农活,如果将这首诗置于唐人诗集中,你断不会猜到这是现代人写的。这一方面说明天山所写的诗作深得唐人之韵,另一方面说明中国的农业耕作千余年都没有太大的变化。耘禾是水稻田间管理的一项农活。耘禾的劳作内容是疏松土壤,清除杂草和稗草。所以南方人也称此项农活为“除田草”。一般在插秧一周后禾苗返青时开始耘第一次禾,第二次则在分蘖前进行。通过疏松土壤、消除杂草,促进禾苗早长快发。现时因农民普遍使用化学除草剂,耘禾便变得简单省事了。但因为耘禾需要手脚并用,所以常是弄得一身泥水,邋遢和劳累得很。正因此,当辛辛苦苦完成一次耘禾,隔几天去看,又有许多杂草长出来时,心里委实很恼火。作者看来是在农村呆过,或许还做过此项农活,因此,方有如此贴切的感受。否则,“恼人最是田间草,一岁春风一度苏”这样的诗句就很难写得出来。不过,“岁”字有得斟酌。“一岁春风一度苏”,那只是一年一次,要是一年只一次,便谈不上恼人之“最”了。因此,“一岁”改为“一阵”或“一夜”会更贴近一些。要不,此句改为“一岁春风几度苏”也还可以。
竹枝词咏风土,倘非村俗,便是世态。村俗离不开时事,世态离不开人心。关注人心,关注时事,是写竹枝词不可疏忽的两个观察点。肖三羊的《竹枝词三首》关注的是人心,下面这一首刻画一位小女子的犹豫心态就十分有趣:
前沱十里是他家,
老柳拴船压浪花。
想去租船回堡里,
怕他不肯送丫丫。
一位赶集的姑娘对一位帅哥有点情思,看到他家的渔船在岸边停靠着,想借租船的名义过去和他说说话,却又怕一旦话儿说出口,就被对方一口拒绝,那将使她狼狈不堪,下不了台,一时竟犹豫拿不定主意。诗人捕捉未婚女子的心态十分到位。
湖海浪人的《平江河棹歌》关注的是时事,下面这一首描写苏州平江河畔一些农户生活习俗变化的情景:
旧宅西街落桂花,
隔河新阁绿杨遮。
桑田已卖秋胡去,
剩有乌篷是妾家。
西街的旧宅没人住了,所以任凭桂花落满地。新建的小洋楼都在隔河那边,隐藏在迎风飘摆的翠绿茂密的杨柳树影中。这前二句已从居住环境的迁移揭开了当地农户生活时尚巨大变化的蛛丝马迹。究竟有什么重大变化呢?第三句是全诗的关键所在,变化的起因和演进由此句透露出来。原来是一向靠农耕糊口的桑田全都卖了,于是,“秋胡”也都走了。这是说,世代以农桑为生的当地人不再吃种稻养蚕这碗饭了。秋胡,是古代《烈女传》中记载的人物。书中说秋胡是春秋时鲁国大夫,离家日久,于归家途中与结发妻子相遇而竟然没认出来。既然没认出来,便误以为是一个普通的采桑女,因见其美貌,便出言调戏,遭到婉言拒绝。其后真相大白之时,妻子乃为此投水而死。这一则记载后来又被编成《秋胡戏妻》、《桑园会》等戏曲,秋胡便成为家喻户晓的轻薄男人的形象代言人了。但细读湖海这诗里的“秋胡”,似无特别之贬意,当泛指已成家的男人。去,或可释为外出打工,或可释为离家出走。那么,“桑田已卖”究竟是“秋胡”所为抑或另有所指?就当今农村的现实来看,土地是集体所有,有权卖田者只是村委领导,“秋胡”是无能为力的。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方使“秋胡”无奈而离家出外谋生。无论如何,“桑田已卖秋胡去”是引发农家生活大变局的关键情节。那么,无田可耕,桑事已废,当家的男人又一走了之,家里的生活如何维持呢?结句捧出一个勤劳持家而心胸豁达的妇女形象:守家的女子靠着一条小船吃起旅游服务业的饭来。这诗读到这里,读者顿时明白,农田卖了无地种,旅游成了新营生。这也当是平江河畔的新时尚。但诗人只将笔墨画出多彩人生而未加评判,究竟孰喜孰忧,就由读者自己领会了。所以,我们常说,诗贵真实,但写得最好的应当是“疑似的真实”。
作者简介
梦欣,本名郭业大,网名汉景天、星光老人。自号品艺茶庐。籍贯广东潮阳。曾居深圳,现居旧金山。1948年出生,1982年毕业于华南师大历史系。曾执教于潮阳一中,后离职自谋职业。自小喜好古典文学,七十年代师从邓其熙先生学习文艺创作,有诗词作品及诗词评论差可交流。
————————
挑战古诗词
————————
诗苑键弹 精彩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