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苑键弹(6)梦欣:竹枝词猎艳(2)
竹枝词猎艳
★梦欣(郭业大)
(二)
清代诗评家袁子才最欣赏竹枝词这种艳而不淫的写作特色。他在《随园诗话》中举了李啸村、杨次也、黄辛田、程望川的一些诗作,认为是最艳绝一时的佳作。我们这里不妨录几首作一比较。先看杨次也《西湖竹枝词》中的这一首:
自翻黄历拣良辰,
几日前头约比邻。
郎自乞晴侬乞雨,
要他微雨散闲人。
这位约了邻居男子郊外闲游的女子,也够大胆的了。但她的最大愿望也不过是让蒙蒙细雨把闲杂人等赶走,好让他俩说些悄悄话而已。杨诗的长处是通过“乞晴”与“乞雨”这一相互冲突的细节揭示女人的心态,写法与清江野老上举诗相近。但因为杨诗从头到尾是以女子的角度写的,诗文有点过于平铺直叙。清江野老的诗行笔迭宕有变化,又以“裙铃”串起全诗,气脉贯通,首尾相顾。况且那巴女觅知音解铃,比杨女约比邻出行,更能牵动人心,可谓其“艳”过之。
再看程望川《扬州竹枝》中被袁枚称誉的这一首:
准备明朝谒梵宫,
痴情不与别人同。
薰笼彻夜衣香透,
故意钩人立上风。
程诗中的这位女子更有心计。古时的女子是较少在外抛头露面的。去佛寺进香或许愿,便是一个接触外人的极好机会。你看这女子,一整夜在给明早要穿着的衣裳薰香,为的是明天在外面人多的地方可以抢占一个上风位置让飘走的香味把男人的目光勾引过来。这诗的精彩全在结句。果然“艳”味更盛一筹。
不过,当笔者读到山村竹子的《春夜听雨》二首时,便觉得一点也不比程诗逊色。其诗录如下:
(一)
牵情缕缕复丝丝,
声著花枝与柳枝。
夜立东窗人不寐,
偷听天地诉相思。
(二)
淅沥声轻灯火朦,
东风逗雨入帘栊。
偷听天地谈情久,
羞得窗花脸也红。
春夜听雨,可以听出润润生机,可以听出欣欣暖意,也可以听出羁旅乡思,孤宿愁绪。但作者独辟蹊径,写出了艳极古人而特具风趣的小女子情窦初开的生动情态来,实在是难得。两首相比较而言,第一首更好。“牵情缕缕复丝丝”,是触目所见景象:春雨蒙蒙,缕缕绵绵不断丝,以“牵情”言之,已有情意入景。“声著花枝与柳枝”,是倾耳所听景象:花枝柳枝,一着细雨有良知,以“声著”言之,已有景意入心。这两句,一看一听,春雨的景象,诗人的情感,已先自呈现在读者跟前。一组长镜头之后,第三句恰似一个特写画面:一位涉世未深的少女,伫立在窗边久久不肯离开,她静静地观看着窗外的雨丝,静静地倾听着花木着雨的春的气息。这诗写到这里,平平淡淡,波澜不兴,看不到有何出色之处。不就是微雨润夜色嘛,不就是花木沐春雨嘛,不就是春雨恼人眠不得嘛,这些景象,在多少诗人的笔下都描述过,有新意吗?有,结句一出,全诗立马生彩。好比几幕灯光柔和的场景过后,突然强光灯射出耀眼光芒,女主角台前亮相,顿时灿烂辉煌。
窗边偷听别人说话,或许是许多人有过的经历。但偷听天地之间的倾谈,你有过么?恋人互诉相思之苦,是人间常有的情景。但天与地的相思情语,你听得懂么?山村竹子真行,他听到了,他听懂了。他悄悄地偷听了一整夜。但他造出了一个天真顽皮的女子形象,通过她告诉我们,天地诉相思,雨丝便是情语。这诗不但“艳”,而且奇,有情趣。
因为奇趣已在第一首出尽,第二首便没第一首那么有味,但仍是一首好诗。前二句写景笔墨清新,形象生动,一“逗”字用得贴切。后二句延续“偷听”的情景,引出“羞得窗花脸也红”的妙句,均有经验的支撑和情态的把捏,言已尽而意无穷。不说偷听者脸红而说“窗花脸也红”,则小女子的那种急切想从天地诉相思的情话中习得什么悟得什么的心态突然被人无意撞到似的窘得无地自容的神色便跃然纸上。何以见得窗边的偷听者便是一女子?作者可没说啊。作者没明白的说,但一个“羞”字已藏着天机。男人天生脸厚,“羞”字难以安到男人身上。倘是婚后的女人,则相思的滋味如何早已有切身的体会,再无偷听之动机与热情。是以窗边人为情窦初开之少女无疑也。
亚贤的一首题为《新娘》的竹枝词,在描写新娘穿上婚纱后即将步入新婚洞房之际的快乐心态方面也颇有独到之处。其诗曰:
质朴春兰著嫁妆,
杏脂抹了洒桃香。
低声羞对秋荷耳,
月夜如何伴柳郎?
这诗的长处是在短短的四句中连用了“春兰”、“杏脂”、“桃香”、“秋荷”、“柳郎”这五种花木的意象而没有堆叠之感,而新婚的喜悦也就在浓郁的自然风情中得到升华。笔者猜测,作者创作此诗时,一定是有所感而先有了“杏脂抹了洒桃香”这一句子,尔后方把“春兰”、“秋荷”、“柳郎”拉扯上。为什么呢?这一句子诗味极浓,最妙者写出了新娘子见识不多品味较浅的农村姑娘的特定身份。平时素颜粗俗,质朴简容,极少用化妆品,一旦做了新娘便恨不得把匆忙买来的全都涂抹上。正是这一特定身份方有结句的这近似愚蠢实则有趣的一问,而这些又与乡下姑娘的“质朴”联系到一起。此诗写新娘“着嫁妆”之后那既快乐而又显得忐忑不安的心态十分传神,功力尽在“低声羞对…耳”这几个字上。这里的“羞”,可不同于山村竹子的“羞”,是因为自己不知道要问的话该不该问。不问,心里没底,因为从未有这种事的经历。要问,又觉得颇难为情,怕被姐妹们取笑,马上要进洞房了,连这个都不懂?正是这一个“羞”字,蕴含着极为丰富的内容。结句的“月夜”一词也用得好,与上述五种花木的意象融为一体,有化实为虚的效用,使诗作显得空灵。如用“今夜”或“夜里”,则诗味死于充实,全无韵致。可见意象之搭配,有章可循。这道理,好比音乐,讲究风格的协调。倘演奏乡村曲调,必用二胡、笛子,断无用军号或拉管之者。
作者简介
梦欣,本名郭业大,网名汉景天、星光老人。自号品艺茶庐。籍贯广东潮阳。曾居深圳,现居旧金山。1948年出生,1982年毕业于华南师大历史系。曾执教于潮阳一中,后离职自谋职业。自小喜好古典文学,七十年代师从邓其熙先生学习文艺创作,有诗词作品及诗词评论差可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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