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尘世到天堂的爱——纪念文友刘龙云

刘龙云积攒了一些假日,从武汉回了一趟松滋。

他这次回家与往日相比,有着特别的意义。一是自己这个穷山沟里的农民,干上省城《爱情婚姻家庭》杂志社的编辑,二是自己被爱情遣忘多年,年近不惑终于遇上了心爱的姑娘,定下了终身大事。他要将好消息,告诉相依为命的老母亲。

走近农家峪,走近这块生他养他的热土,走近这个贫穷而偏僻的小山村,走近那几十年如一日的破土屋,他的喜悦顿时平添了几分酸涩……

在他幼年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已经模糊。只依稀记得,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在修补破漏的屋顶时,连同一根断裂的木梁,从屋顶倒栽下来。从那以后,父亲走了,破败的老屋再也没人动过。母亲和同父异母的姐姐,将他拉扯到高中毕业,家里已经一贫如洗。他终以三分之差,与大学无缘。姐姐出嫁以后,家里的日子更加艰难,母亲已经年迈,下地干活力不从心,他一不会种地,二不会经商,却深爱着文学。在老屋后面的树林里,他在老母的唠叨声中,读完了一百多部中外名著,写了一床铺废稿。

晃眼间,昔日的同伴都在周围立楼房了,都结婚生子了。他却守着破土屋成了一个老光棍,家里除了书,再没一样值钱的东西。热心的长辈也多次给他说媒,但姑娘家还没进他的门,就被那间歪歪倒倒的破土屋给吓跑了。迫于无奈,他背上行李,拎着一大包书,来到县城一家酒厂干起了临时工。

在工厂里,他经受了更严酷的考验。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挣到的是最少最可怜的钱。为了利用业余时间安心创作,他搬出嘈杂的工棚,来到城砖瓦厂一所曾吊死过人的“鬼屋”。这里没水没电,没窗没门,只有安宁。他像个逃难者一样,在“鬼屋”里用木箱搭起床铺和书桌,夜里点起蜡烛,面对门前一米多深的杂草,开始了自己的文学苦旅。当时,我是唯一经常在夜里探访他的人,走在无边的黑暗中,想像着吊死鬼的模样,也忍不住阵阵发抖。

在这里,他写出了无与伦比的乡村风俗小说《媒人世家》和《水南水北》,并挟两个中篇小说之威,走进省城……

今天,他以一名编辑和准新郎官的身份站在了母亲面前,激动地告诉盼媳妇快盼疯的老人,“妈,我要结婚了!”老人先是惊讶,接着就哭了。守寡三十年,将这块肉摸大,却一直没姑娘要他,做母亲的心都快疼碎了。老人喜得语无伦次地说:“咋办?咋办哟?咱家没钱娶媳妇……这破屋见不得人!”

刘龙云笑了,告诉惊惶失措的母亲,单位答应给他一间房子结婚,结婚后就接老人到武汉享福,这破土屋不要了。

刘龙云走后,母亲就开始眼巴巴盼儿子来接她……

回到单位,编辑部细心的同事吃惊地发现一个问题,胖敦敦的他几日没见咋瘦啦?提醒他说:“龙云,你好像瘦了不少,脸色也难看,是不是病啦?到医院检查一下吧。”他没往心里去,乡下老人说,十人九痔。他认为自己大约也是个有“痔”青年,长年累月坐久了的缘故。

来到医院,他直截了当挂了“痔瘘科”的号,脑子还一个劲回想电视和报纸上有关“治痔疮”的广告。生活真是一个永远的课堂,冷不丁就蹦出一个新问题考人。他想:我的痔疮该用哪种药治疗好呢?

医生给他做过指检之后,神色一凝。责问道:“你咋现在才来?去做肠镜和活体切片检查吧。”他脑子“嗡”地一麻。活体切片?只有怀疑是癌时才做这样的检查啊。肠镜检查结果,ca.。他的脑袋又是“嗡”地一炸,天啊,难道说真是……检查的医生安慰他说:“现在只不过是怀疑,等活体切片检验结果出来,才能最后确诊。”

从医院回家后,他赶紧给恋人莲莲打了个电话。“莲莲,我到医院做了检查,病情很严重,可能是……癌。”电话那头传来她焦急的声音,“啥病?你再说一遍,别吓我啊!”

“你别再问了。”他肝肠寸断地说。“我只说一句话,咱们做好分手的准备吧。”没等她回话,他就挂断电话,走到窗前。

窗外灰暗的天空,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远近的高楼氤氲在雨雾中,像一幅渐渐褪色的图画。他两眼茫然地望着大都市闪烁的灯光,一直站到天黑。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才将他从昏愕中拉回现实。打开门,是莲莲。她裤脚和鞋子全被雨水打湿了,一边跺脚一边收伞。看一眼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看你脸色还好嘛……”话只说了一半,那眼泪已不争气地从两腮落了下来。坐下后,听他把检查情况详细一说,莲莲脸色涮白,一边揩泪一边幽幽地说:“咋会这样?咋会这样啊?你没认识我时,身体蛮好,是不是我命硬,克的?”莲莲的话让他又好哭又好笑。“傻话。我得了病,你咋把原因往自己身上扯?”他神色凝重地说:“如果真是癌,你就早点离开我,免得拖下去把你名声搞坏了……你今后还要嫁人啊!”

“我不听我不听。”莲莲疯了似地喊道。“又没有最后确诊,你别说这样的傻话,我不相信你是癌!”看着他落寞而绝望的眼神,又苦苦地劝慰道:“你是好人,从小就苦。老天爷会长眼睛看顾你的,不会让你死……”

老天爷真长眼睛就好了!他熬呀熬,终于熬出一点亮光,幸运的大门还没来得及开启,便要“哐”地一声关上。他苦笑了一下,环手抱住莲莲有些濡湿的身子,心里又是一阵揪疼,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见他哭了,莲莲哭得更凶。她一边哭,琏伸手给他擦泪,而两人的泪越擦越多,越擦越苦,越擦越没个尽头。他叫莲莲别哭了,莲莲说,你不哭我就不哭了。他将泪一把咽进肚子里,可莲莲还哭,哭着对他说:“龙云,啥都有别说了,既是有那么一天,既是是癌,我也会陪着你的!”

三天后,是医院最后确诊的日子,这天活体切片检验结果要出来。本来莲莲要陪他去的,他怕莲莲经受不住医生对他的最后宣判,自己先去了。路上还在妄想,兴许两天前的诊断是误诊。等拿到结果,一座病山上张着三只血盆大口的癌,狰狞地盯着他。他将那张小纸片足足看了十遍以后,他两眼顿时发黑,世界一下子变得陈旧而丑陋。他瘫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神情恍惚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恨不得向每一个过路人求救……

他回到家,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足足走了近两个小时。他习惯而机械地坐在电脑前,抱着平日最爱看的几部书,心痛欲裂。是啊,梦想才刚刚开始,电脑的文档里还存着宏伟的写作计划……本打算先结婚,再好好干一场的……眨眼间,路咋就走到头了呢?

晚上,杂志社领导来了,明确表态,单位将尽最大努力为他治病,挽救他的生命。要他安下心来,鼓起生存的意志,准备到医院做手术。他充满感激地望着领导,望着莲莲,友情和爱情的力量,使他黑沉沉的心里透出一缕阳光,又绽放成一个太阳,陡然升起一股信念:癌症算啥,我要打败你!

住进医院那天,莲莲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深情地对他说:“这是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说着打开来,是一只金黄色的手表。他这才想起过几天是自己37岁生日了。他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十多年,还没女孩子送过他生日礼物,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子送的象征着爱情的礼物!虽然是在这生死未卜的日子,但仍令他欣喜不已。

早晨5点多钟,莲莲就从汉口赶过来,生死相依地守在他床前。手术从上午9点一直进行到下午1点半。他在血泊中被送回病房时,第一张附向他的脸就是莲莲,她摸着他菜青色的脸,关切地问:“你还好吧?”他拚尽全力笑了一下,“我很好,莲莲。”然后就陷入深度昏迷状态。

手术这天,是他的公历生日。这个生日对他来说真是不寻常啊,癌症让他的生命黑云压城,也让他深切感悟到生命的可贵,同时也领悟到人间真情之于生命的希望和力量。单位的书记、社长和总编都关切地来到病房看望他,送来同事们自发捐献的5000元钱。家乡的文联和作协以及文友们也来人或专电表示关切和慰问,他的亲人也从千里之外纷纷赶往武汉。

手术前后,他曾禁食达两个星期之久,饿得人连翻身都没力气。刚开始吃东西时,莲莲在家里煨好鱼汤鸡汤,从汉口拎到武昌,来到病床前一勺一勺地喂他。出院以后,他的身体一直很虚弱,情绪也非常不好。莲莲拉着他的手,鼓励他说:“直肠癌不要紧,治愈率是很高的。你要好好保养身体,我还想看你写出的大作呢。许多伟大的作品,都有是历经磨难的人写出来的!”听着莲莲的开导,他心里也慢慢放下包袱,笑声开始重回那间温情的小屋。莲莲抹着笑出的眼泪,充满柔情地望着他说:“我还准备跟你吵一辈子架呢!”

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直肠癌经过手术后,病人至少还可以活五年。五年啊五年,尽管短暂,对他来说却如金子一样宝贵!身体稍稍恢复元气,他就向单位申请上班了。他还有好多稿子要编要给作者回复,他以满腔的热情与对生命的感激重新投入了工作。

他重新安排了写作计划,要抢在时间前面,将自己对人生体验的精华尽快写出来,留一部对得起子孙后代的佳作。同时,也积点稿费留给孤苦无依的老母。

还有,他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好好爱莲莲……

但是,老天没给他机会和时间。

出院不到半年,他在工作岗位上突然身感不适,到医院复查,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沉痛地告诉他,手术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癌细胞扩散了。

他知道自己生命的大限提前到来了,默默回到家里。他想了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莲莲“吵一架”,让这个痴情的姑娘尽快忘了他。他约来了莲莲,然后找茬子跟她过不去。莲莲刚进屋,他就烦上了,出口尽是些很伤感情的话。莲莲刚开始还有些莫明其妙,尽量忍着,后来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终于“上钩”,两人一小屋里吵得天昏地暗……

莲莲被他成功地气跑了。他心里滴着血,默默地跟随她一直走到跃马场。他心痛欲裂地看着莲莲上了到汉口的公汽,忍不住在心里阵阵呼喊:永别了,莲莲!谢谢你的爱,我会将这份深爱带到天堂,并为你祝福!

进院一周后,医院向他下达病危通知书。他向单位要求,要回松滋老家,农家峪虽然贫穷而荒远,但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要“叶落归根”。

当天黄昏,单位批准他的要求,并派专人专车送他回松滋。与武汉惜别时,所有的同事和亲友都来送他,唯独没有莲莲,大伙都纳闷儿,只有他心里最清楚是咋回事。

临行前,他拉着杂志社老总的手,说了自己两个遗愿……

晚上约九点钟,他回到松滋,直截住进了市人民医院。我闻讯赶到病房时,他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兄弟,我叶落归根了!”望着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的他,我握着他的手痛哭失声。

夜深人静的时候,守候在病床前的我轻声问他:“莲莲呢?她现在咋样?”他好像睡着了,没有回答。同他一起从武汉回来的他的姐夫肯定知道内情,示意我不要问这个问题。

第四天,他要求出院回农家峪老家。

随后,我与市文联主席一道到农家峪看望他。与

他深交七、八个年头,还是第一次到他老家去。中途换了两次车,又走了几里山路,才到达松滋这个最偏远的小山村。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两间低矮的土砖屋,破败陈旧得像牛棚。在门口迎接的刘龙云母亲,白发苍苍,一身又破又脏的衣服,老迈而瘦弱,木讷而忧伤。走进土屋,里面更是一贫如洗,没一样像样的东西,连墙壁的裂缝都是用报纸糊着的。刘龙云睡在光线阴暗的卧室里,床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台从武汉带回的电脑和一堆书稿。

他看见我,欣喜地说:“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整理一下书和文稿。”我惊讶地瞧着他,在生命垂危的时候,他念念不忘的还是他的书他的稿!那夜,在他的指导下,我认真地将他发过的没发过的、写完的没写完的手稿,都在电脑上整理好。

夜里,我再一次向他问起莲莲。他仍然紧闭着双眼,拒不回答。我小心地问:“想她吗?”好半天,他才幽幽地说:“想。”然后泪眼朦胧地望着我。我懂了,连忙掏出手机说:“告诉我电话号码,我来跟她说几句话。”他想都没想,清晰地报出莲莲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拨通了,接电话的是莲莲的父亲,莲莲不在家。我简单说了一下刘龙云的现状,自作主张地向莲莲父亲要求,如果可能,请老人家让莲莲来农家峪看一看去日无多的刘龙云。

第二天早上,笔者告别时,他定定地望着我,忽然响亮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死!”

我走后的第三天,《爱情婚姻家庭》杂志社书记、副总和几个编辑到农家峪看望刘龙云,同来的,就有他日思夜想的莲莲。由于他家条件有限,武汉的客人送来慰问金安慰他一番以后,连夜返回武汉。莲莲自愿留了下来,在他病床前坐了一夜。第二天临走时,留下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千块钱。

在农家峪最寒冷的日子,刘龙云睁着一双对人生充满眷恋的眼睛告别人世。他走时,一只手还搭在他经常阅读的一本书上。

我坚信,他是带着一份爱的思念和感激离开人世的。这个毕生热爱文学的好男儿,虽说英年早逝没能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想,但他爱过追求过,并在人生的终点站收获了珍贵的爱情,他会将这份爱,带到天堂。

《高成文学》第十五期、十六期分别收录了刘龙云的中篇小说《荒岗归宿》《媒人世家》。刘龙云还曾担任过村民组长。《高成文学》主编亚志为纪念他及另一位组长,购晚霞红风景石,以“组长志”铭石以记其生平,《高成文学》顾问覃世良题写“组长志”,立石于新江口彭家湾。

高   成  文  学

顾       问:王夏子   覃世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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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覃亚志

执行主编:阮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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