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八卷 急剧衰落的自然村4
金贵石一直为传统人文缺失而恍惚而愤懑，暮年的他更觉得今不如昔，至少民国前在乡村或民间的讲学和书院，对乡村有教化之功。他祖上曾在乡间讲学，乡人称呼为大先生。他每天早上醒来，最早出门转一圈，每一次看到双土村都是一种怅然，虽然在后生承均承建身上还有那种暂未消亡的士气。
肖明山顾桂英无名的失落与焦躁，意志衰退明显表现了出来。尤其是肖明山，耕牛失业了，镰刀下岗了，自己也快成老古董了。他听说蓝天保卫战就要打响，他家的天灶将被扒掉，全村的天灶都要扒掉，换成烧天燃气烧或电饭锅。他哀叹，自己辛苦推广天灶不能万世留存了。而且相仿年龄的人越来越少，出门不见有几个成器的人，除了常年有病在家的，就是金四一般的弱智，说村里剩了老弱病残一点也不假。这让肖明山很恐惧，又加上他听说要合村并点，上面拿出了规划，庄子也要消失，于是他失眠了，中医西医都找不出失眠的病根。肖承匀蒙了一句：“爹，你这是吓地失眠了”。肖明山去找金贵石老先生，老先生说：“你没病。你是心病。放松放松，听听曲子就好了。回去吧。”
肖明山想：“自己在城里打工多年，也没这毛病。就是在承均家小住一段时间，送小孙女肖雨瑞上学，做饭，绕老城转一圈，也没这个毛病啊。虽然不习惯，看人家城里人晨练打羽毛球，上超市下馆子，那是何等的逍遥。”孩子稍微大了以后，有一段时间，顾桂英与小儿媳闹别扭，因为两间平房，住房紧，老两口没法同时住进承均家，于是在承均单位附近的村里，租赁了两间极为简陋的平房。顾桂英决定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背着肖承均，悄悄干起了捡破烂的行当。在租来的简陋的小屋里，一张破旧的小餐桌边，辛劳一天的肖明山和顾桂英，总忘不了晚饭前祷告：“感谢上帝，赐给我食物”。
有一次肖明山和顾桂英到承均家吃饭，听到窗外俩老太太聊天，“你今年多大岁数了？”“俺92了，你呢？”“俺才84呢”“你好来，这么年青还在好时候上，俺84的时候还上坡种棉花来”。听了这段话，他和顾桂英好生惭愧。
老人小孩，智力退化是一般规律，因为退化导致的表现则千差万别。肖明山仿佛变了一种人格，他很迷信新药新医生，总觉得新的能把自己的失眠根除，为吃药花钱，他甚至不惜与顾桂英吵架。中药，西药，游医野药他都尝试过，就是不见好转，他打听到了蕙原区方坤镇精神病医院，他想到那里应该能彻底根治。
第一次肖承均陪着他到了那里，医生第一句就问他：“你是谁？”“我是肖明山啊，是老农民。”医生摇摇头，说：“不是，不是，不是精神分裂症。”在门诊室里，诊断完毕，肖明山很正常，医院也都很正常，拿药看病和其他医院一样。病房里若干床位，简易小铁床，小凉席，白被子，一个穿着蓝色竖条短袖，短裤和拖鞋的小伙子，呜呜丫丫的说着话，看脸型和表情，及眉间距离，就是弱智，走廊里游荡着一个黑而壮的膀爷，左肩下坠着，一歪一歪地往前走着。
第二次，他决意要住进这家医院，是肖承匀和姐姐肖玉芬陪着送他去的，到了医院的大院里，四五人围起肖承匀来，肖承匀愤怒地喊道：“都围着我干啥？”“你不是病人吗？不是？谁是啊？”“我爹啊”。病人执意要住院，医生就拿着当神经病治疗，在那门珍室里写单子，肖玉芬说：“他就是睡眠不好，头晕，其他都正常”。医生忽然停住笔，拉下眼镜从横边看她，满眼的狐疑。家属不承认神经病，他不敢开单子下药，承认神经病，他才给下药。姐姐说爹只是失眠，肖承匀也承认，但是愿意顺爹这一会，如今也不差这几个钱，再说，新农合报销不少，只要能治了这个病，哪怕是心病也好，于是两人在那里交涉了好半天。医生说：“你们让病人也熟悉熟悉环境，愿意治疗就住下，不愿意，就回去慢慢调养。”
肖明山听着有道理，他就随着肖承匀和肖玉芬一起去各处转转看看。四五道门，进去一道，关上，又进去一道，隔上两三米，又关上，又进去一道，三个人围拢过来，说是啥也不让带，手机也不让联系，半月不让看病人。肖明山一听愣了，皱起眉头，他跟着继续往里走，看到病房里那些病人，里面70多岁的没有，都是20岁到50岁的男女，哭的笑的叫喊的骂人的，打仗的，什么症状的病人都有，若与这些人住一起，挨揍很正常。他心想：“弄弄不真成了神经病了吗”。于是他自己打了退堂鼓，从此，再也不提这家医院。
再说顾桂英，孩子长大了，她觉得没有奔头了，没有动力了，虽然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总觉得时间不仅偷走了好年华，还稀释了生活的意义，消解了人生的动力。也只有在礼拜日教堂里聚会，她才会信心十足或者说信心百倍地参与祷告、诵读、唱诗，唱简单的乐谱，跳简单的舞蹈，每一次从教堂回来，她总是红光满面。
解放以来，天翻地覆的婆媳关系，她很不适应，总觉得这个世界颠倒了，世界末日也许就要到了，她仿佛听到了末日的集合号。她说：“人在做，天在看，天越来越低了。爱信不信。”承均在婆媳之间，做一个合格的“稳压器”，还是能办到的，承匀就不好说了，他不知道两头瞒，还两头透气，这样做，是非肯定会更多。侍奉父母，看似媳妇的事，其实关键是儿子的心意理性和魄力，而紧要的还是儿媳要通情达理。
顾桂英本来也是走南闯北习惯了的，加上婆媳不和，心理焦躁了，落寞恍惚了，她就动身到城里承均家小住几天。她拿上自制的柳木手杖，带着《圣经》和几件夏天换洗的衣服，来到承均城里的家中。承均一家，已经住上了集体宿舍楼，他特意为娘的到来，用抹布擦干净楼梯扶手，从一楼到四楼，扶手上面积攒了尘土，这个楼道多为年轻家庭，大人孩子多少年来几乎没有人碰触楼梯扶手。
晴雪提议承均带着娘去理发店理发，遭到了娘的坚决拒绝，他知道娘一直是自己铰头发或者由父亲帮忙，经他一再说服，才勉强同意，乘坐他的电动车，平生第一次到理发店理了发。他发现，娘剪掉了斑白的头发，剩下的是头发的斑白。妻子为娘买了夏季的内衣、时装，娘很高兴。说到点蚊香过夜，娘知道一盒三块钱，每年要花五六十块钱喂蚊子，就说：“这可顶两个蚊帐的钱了，不如支蚊帐合算。”
娘的衰老让肖承均很惊呀，他端详着娘的脸庞，似乎多了好些陌生。在老家，在城里自己的家中，面对这平添的陌生，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如今的娘，暗淡无光的眼神，麻木的表情，颤巍巍的双腿，有些佝偻的腰身，连上两层薄薄的商店台阶，也需要他搀扶一把。小时候的记忆，娘可不是这个样子。他纳闷，到底是哪个瞬间催老了娘？推敲往昔的记忆，是什么原因，什么事，什么人，让娘突然如此苍老啊？如今的娘，在迅速重复着姥娘衰老的过程，她甚至超过了姥娘临终老迈样子。
娘来到城里他家的第一夜睡眠很好，但是白天上楼气喘的厉害，不能集中精力读一段《圣经》。因为顾虑无神论的儿媳，餐前祷告也只能在心里。第二夜第三夜她连续失眠，黑夜不分几点，起床喝水，吃东西，擅自更换房间。第二天他到了临近朋友的门诊部，开了四消丸和几片安定，按时吃药后果然见效，娘从晚上九点睡到了凌晨四点。第二天晚上九点睡觉，一觉睡到了凌晨五点钟。肖承均很高兴，他希望娘有好的睡眠，可是当他在夜里醒来，听不到一点动静，就忐忑不安，马上过去看看，生怕娘会无声无息谢世。娘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人哪能那么容易死呢”。
面对老人，承均要妻子和女儿压低大嗓门，晚上调暗灯光，把蔬菜的脆香变绵软。作为老人，娘也要从头学起，农村与城市，是两种迥然不同的生活，娘需要适应需要改变习惯的生活方式，学着用座便器，学会用最少的水冲厕所。学会开关各个房间的灯，学会悄悄地走过地板，生怕影响楼下的邻居。洗头、洗脚都要重新学起，刷牙就免了，她老人家五冬六夏，冷一口热一口，牙齿早就掉光了，也不知最后的一颗是哪年哪月哪天哪一个时辰掉的。
承均想帮助娘建立新的生活规律，让老人起居有时，注意营养而又饮食有节，让容易伤感容易孤独的老人忘掉昨天的烦恼，过好每一天。年老的娘需要年轻的呵护，要时时问安，问寒问暖知冷知热，还要学会突破代沟的隔阂，倾听老人家的心声。娘低声絮叨，因为没有牙齿，声音低，吐字也不清楚，要排除电扇旋转与窗外的蝉鸣的影响，才能专注倾听娘的诉说。她有稻草人的天真童心，也有着稻草人的脆弱身躯。
半月过去了，在娘的脸上，苍老依然，却比刚来时渐渐增多了两颊的红润，有了些许的光泽。娘不再一句话说好几遍，不再说家长里短，而是乐滋滋地叨念家乡的趣事。面对苍老的娘，承均无奈感伤，但也欣慰娘仍然是娘的性格，娘的聪明，娘的上进，对生活保持着好奇心。她坚持自己钉上纽扣，让他替她认针线。早晨起来知道锻炼身体。偶尔还问承均：“上网是怎么回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