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亲的一生
冬歌文苑
父亲的一生
最近个把月,父亲的模样总在脑海中萦绕,忍不住去翻看他的遗照。他生前不爱照像,这张照片还是他在世一年前为了办养老手续遗留下来的,照片中他颧骨凸起,脸上几乎就是皮包骨头,穿着藏蓝色的工作服,身体几乎就在里面晃荡,眼睛深陷在眼眶中,估计那时癌细胞已经在慢慢吞噬他的身体,看他的眼神却透彻刚毅,没想到一年之后……写到此处,眼泪汪洋恣肆。
父亲一生命运坎坷,可谓一波三折,历经人间沧桑。
二十岁时招工去了池州肉联厂(现九华冷饮厂),一干就是二十几年,这二十几年倒也过得平淡无奇。期间父亲考虑到我和哥哥的读书问题,将我们转入城里就学,一家人在贵池其乐融融的待了五年之后,命运之神跟我们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东至县水产局领导七上贵池去请父亲回东至姜坝工作,他们新建了个冷冻厂,看中了父亲的技术。父亲不知是考虑家里奶奶无人照料,还是看中回来就任厂长一职极有面子,尽管家人极力反对,他还是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他悲苦的一生就此拉开序幕。
父亲性子直,做事不知拐弯抹角,干领导工作根本就不适合。刚到姜坝没多久,就和厂里的几个叔叔阿姨闹了矛盾,甚至大打出手,拍桌子打板凳的,自此成了家常便饭。新厂子业务做不上去,他心情郁闷烦躁,到最后,工资发放都成了问题,只好到处求银行找领导贷款发工资。那一段时间,我没见他笑过,终日眉头紧锁,原来滴酒不沾的他开始酗酒,母亲忍不住劝说两句,随之而来的是桌掀盘碎,喝红了的眼睛泛着可怕的敌意,甚至动手打母亲,渐渐他又迷上了赌,于是他与母亲的争吵打闹更甚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家里弥漫着血雨腥风的味道,年少的我和哥哥在担惊受怕,心事重重,害怕归家的感觉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心中永远不忘在深秋的寒夜中,手牵手,瑟缩着寻找母亲的两个弱小可怜的身影;永远抹不去家中从腊月十五一直吵到正月十五的阴影;永远烙印着那种深深的痛,大年三十晚上,我和哥哥空着肚子睡着后,被父母强拉起来谈论离婚事宜,讨论我们的归属问题;脑中永远刻有我跪在他们面前,哭着求他们要么别再吵架,要么离婚的场景……
那时的我和哥哥最是记恨父亲,要不是他性情大变,一个好好的家怎么会这样呢?我因一次劝说父亲不要喝酒,而遭到父亲的一顿谩骂之后,便开始用沉默来反抗他,甚至敌视他,一家人没有人设身处地的为他考虑过,安慰过他,而是都把矛头指向他,对他不理不睬,他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孤寂与落寞,我无法想象。
初三那年,父亲竟一改常态,哪怕再生气,再烦躁,都坚决忍着不在我面前发火,与母亲偷着在房间里闹,出了房间,装着没事一样。这对于一个什么事都不善隐藏、什么都能从脸上看出端倪的父亲,做到这样实属不易,为了女儿,为了女儿能考上中专,端上铁饭碗,他做到了。那一年,他和妈妈只发生了屈指可数的争执。
自小我就是他的骄傲,如此失意的他,每每说起女儿,他便满脸自豪,两眼放光,可就是这么一个令他骄傲的女儿,却在中考前夜将准考证失落,以致第二天没法进考场,他急得上蹿下跳,到处寻找,一夜没睡,急得一嘴燎泡,可他一句埋怨我的话也没有。第二天,看见别人都陆续进了考场,独我一人站在考场外哭的跟个泪人似的,他却拽着校长连着跑了几个考场,找到当时巡考的教育局长,说明情况,请求局长为我作保,你的那颗爱女之心打动了局长,破例允许我先考试,后补相关证明。就这样我在你的大手牵引下走进考场,踏入考场的那一刹那,你只说了一句:"好好考,爸爸相信你。"一晚上的未眠加上考前的焦灼悲伤的情绪,使我在这次中考时表现不佳,只考了个委培中专,这就意味着得多交七八千的委培费。当时厂子里已经好几个月都没发工资了,厂子濒临倒闭,家里也是捉襟见肘呀。我悔,我自责,我默默掉泪,都怪自己太大意,太不争气。父亲为了这笔天文数字,几乎一夜白了头,看到我难过的样子,硬是挤出一脸微笑,凑到我的眼前,摸着我的头柔情的说:"爸爸会凑到钱的。"靠的这么近,我听到了他内心的沉重。
尽管东拼西凑才勉强集齐了学费,但父亲还是不愿意委屈了他心爱的小公主,居然包了一辆三轮车亲自把我送到了学校。三年的师范生活,我很少回家,因为可以省下来回的路费,我又在班主任的帮助下找了份家教,尽管所教的人家很是瞧不起我这寒门学子,可我咬牙坚持,每天教完后一个人深夜走过一条幽深的小道,每天都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学校,那种酸楚无法言说,那年我十五岁。
三年来,我常年吃着家里带来的腌菜,食堂里我买着最便宜的菜,再一分为二,一半中午,一半晚上,每餐只吃二三两的饭,每天肚子都在唱空城计,人瘦的像麻杆,脸色苍白。每次回家,父亲都会亲自上街买来我喜欢吃的,有时没现钱就会去赊点,然后吩咐母亲烧给我吃。但每次回家,我都能看到妈妈身上或脸上有伤痕,尽管她一再遮遮掩掩,可我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出究竟。为此,我无视他对我的关心,继续用沉默来表达我心中对他的不满与愤恨。他有时会问问我学校里的一些事,我就他问一句我答一句,绝不多说半句。近几年通过与妈妈的交谈,才知当年父亲对于我的冷淡一直耿耿于怀,有一次酒后就哭着对妈妈说:"丽丽,不喜欢我这个爸呀,爸爸无能呀,害得她读书这么辛苦,这么节约,你瞧她瘦的……"话没说完就泣不成声,老泪纵横,妈妈听了也心酸不已。现在每次想到那个画面,我的心都像是被谁撕扯般痛苦,血一滴一滴在心里蔓延,泪一串一串在脸上滑落。父亲啊,原谅女儿的浅薄与无知。
厂子终于倒了,他成了一名下岗工人,有一段时间就终日窝在家里,借酒浇愁,意志萎靡颓丧,一下子老了许多。直到上高中的哥哥回家拿生活费,他看到儿子因生活费不足而面黄肌瘦时,终于狠下决心,把自己的面子践踏在脚下,扛着被子与衣物出门打工了。四十好几的他,没手艺,靠做点杂活,就这点杂活还不是天天有,加上工头的苛刻,不但没挣到钱,还把好不容易借来的几百元花了个精光,只好选择回家,回家的车票钱都是借的。那段时间我不在家,听妈说,他整天闷闷不乐,沉默寡言,还是喜欢喝酒,但是喝完以后不再发脾气,只闷头睡觉。一个星期之后,他跟妈说他要去窑厂拉砖胚,拉砖胚那活我见过:拉着一板车四五百斤的砖胚进窑洞去烧,速度得快,窑洞的温度高达几百度,汗水、泥水、灰尘混合在一起,哪里还能看清人的脸,每个人只剩两只眼睛在转,其他任何地方都被红色的砖灰糊满,衣服牢牢地黏在身上,脱下来都能拧出一大滩黄水来,湿透的衣服在板车带子的拉动下,没几天就被撕扯破了。父亲不顾我们的反对,毅然决然的去了窑厂,他舍不得衣服,常常光着上身干活,一天的活干下来,完全就是一个黄土捏造的人了。回来之前,总把自己洗的干净了,穿戴整齐了再回来,他分明是想瞒天过海,免得我们为他担心,可母亲怎会不知他的用心,于是母亲不再劝酒了,家里没钱买荤菜,母亲总是多炒几个小菜给父亲下酒,父亲喝过酒,就会倒头就睡,那鼾声如雷,他太累了!
和父亲的对话还是少之又少,但我懂事,总是尽量帮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以减轻他们的负担。洗衣、烧饭、帮母亲干农活,工作之后,每一元钱都拿回家,可依然解决不了家里经济匮乏的窘境,只能借钱给哥哥上大学、给父亲交养老保险金、给奶奶办丧事,我俨然已经成了父母的主心骨。工作三年,我没买过一件新衣服,用父亲参加工作时用的煤油炉给自己烧菜做饭,用心工作。父亲总是喜在酒后大发感慨:他的女儿有多孝顺,有多懂事……脸上写满骄傲之情。
哥大学毕业了,家里的债务也已还清。我结婚那年,父母倾其所有,该买的都买了。结婚那天,母亲的泪水就没断过,父亲把我送上车,我回头的刹那看见父亲在抹眼睛,我知道那不是风沙迷了眼睛,而是对女儿的万般不舍与牵挂。母亲后来告诉我,车子开走后,父亲竟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引得旁人纷纷落泪,母亲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伤心。
我生女儿之时,父亲紧张的要命,刚刚有些征兆,就带着我去医院,听医生说孩子头大,怕顺产不行,就坚持剖腹产,还特地给医生送了礼。我被推进手术室之后,他就一直等在外面,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当医生把女儿抱给他,说:"是个女孩。"爸爸用那笨拙的动作抱着那小人儿,乐的合不拢嘴,一个劲的说:"女孩好,女孩好,我就喜欢女儿。"
孩子渐渐大了,我就筹划买个房子,父亲做的更累了。他和母亲商量着:丫头从小就苦,现在虽有个工作,但工资太低,压力太大,他们现在还能动,能凑一点就凑一点吧。前前后后一算,他们给我的不下五万元,这五万元要父亲拉多少车砖胚才能换来呀,而当时的我竟接的心安理得,因为心中存着我为家付出过,现在他们为我付出是应该的想法。父亲死后,我常常自责于深夜:父亲的肺癌也许就是那几年在窑厂时感染上的,再一点一滴累积而成。
在父母的帮助下,没几年就还清了债务,我和哥哥都劝他别再干繁重的体力活,他不听,没办法,哥就给他找了个看工地的活儿,他和妈谈心:"今年我退休工资也要发了,我想好了,工资给丽丽,我和你在工地上挣的钱给儿子,斌斌他们今年刚买房,明年又要生宝宝,哪儿都要钱哪!"我的老父亲,你处处为儿女考虑,可我们呢,平时推脱忙,忙的连个电话都没有;相反,你倒是雷打不动,一个星期一个电话,事无巨细的询问我们的身体,让你的小外孙女甜甜得喊上几声"公公"。
你突然病了,有些咳血,一查,肺癌晚期,已经错过了手术的最佳时期。我似乎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对你的思念与担心让我恨不能飞到你身边。你坚持回家治病,原因简单的让人心痛,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工作人员,交了养老保险与医疗保险,回家治病报销比例要高得多。你瘦的不成人样,对生的渴望让你戒掉了几十年的烟瘾,知道大家都担心你,你在我们面前总是乐呵呵的,说你的身体再拉十年板车也没问题。听着你说到此处,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喉咙梗塞,赶紧跑到厨房……我几次都要请假照顾你,你都坚决不同意:"丽丽,有份工作不容易,爸爸下岗这么多年,太难了!爸爸有你妈照顾,你放心去上班吧。"但他在合肥化疗的时候,我还是瞒着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去陪他,当我出现在病床前,他高兴的像个天真的小孩,跟病房的病友说:"这是我女儿,看我病了,请假来陪我。"然后把我们家的贫穷历史叙述一遍,讲到女儿的好更是神采飞扬。
为了给他增加营养,我特地在旁边小饭馆给他单独弄了点饭菜,可他非得我和妈妈先吃点,他才肯吃;坚持和妈挤一张病床,还要求我去宾馆住,说他住的病房属于传染科,不让我陪他一起住。在我的坚持下,他同意我住下,但非得要我带上口罩才行。化疗的那几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连下楼出去散散步都有些吃不消了,那个秋风乍起的黄昏,他让妈妈和我陪他下去走走,他没走几步就说累了,坐在一棵梧桐树下,黄叶飘飞,看着他无助的背影,我泪如雨下……
合肥归来,他似乎精神了许多,说化疗有效果,他要坚持去化疗。家里灯泡坏了,执拗的站上凳子要去换,我和妈妈吓得四手把他圈住,结果他头晕目眩,只得作罢,坐在沙发上指挥我如何如何操作,生怕我触电。
在他的再三催促之下,我上班了。那几日,我心情沉重,惴惴不安,惶惶不得终日,因为我深知他的病情之重,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他的病情在一个星期之后进入危重状态,我飞奔到家之时,他已不能起床了,全身瘦骨嶙峋,癌细胞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的告诉我:"我舍不得你和你哥,你们都是好孩子;我舍不得你妈,她跟着我受了一辈子的苦,我死后,你们要好好照顾好她;我舍不得小雅,你今后别动不动就打她,同她多讲道理,她还是个孩子。"不顾他的反对,我和妈妈马不停蹄的将他带到县医院。那时,癌细胞已经无孔不入了,一阵阵钻入骨髓的疼痛让他的脸抽搐扭曲,身子痛的发颤,缩成一团,铁床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把牙齿咬得嘎嘣作响,硬是不叫一声。我叫他大声叫出来,他告诉我会影响别的病人休息。我给他按摩时间长了,他怕我累了,总叫我休息。疼痛的时间越来越长,那种痛苦估计比万箭穿心还要更甚多少倍,那么抗痛的父亲趁我和母亲出去拿药,竟然想挣扎着起来拿水果刀结束性命,可是他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努力了半天,半边身子跌落下来,幸亏我们及时回来,我和妈妈手忙脚乱的搀扶起他,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父亲深陷的眼眶中滴落在我的手上。
为了延续他的生命,希望奇迹能出现,我们托关系买来昂贵的白蛋白给他挂点滴,其实我们都知道在死神的面前,我们的努力是多么的苍白无力,而且只能让他在世上多受一份折磨。医生劝我们放弃这种无意义的治疗,让他早一点离去,少遭点罪。看着他每次挂点滴时惊恐万分的眼神,想要抗拒却无力办到,看着他痛不欲生,我们束手无策,只好痛苦的选择放弃治疗,带着他回到老家,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他痛到无以复加,痛到全身扭曲,痛到牙齿咬的粉碎,罂粟壳,杜冷丁都不再起任何作用,家人的心如同刀绞一般,他落气的那一刹那,我几乎哭晕过去。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到现在才真正懂得这句话。父亲,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女儿,把对你的亏欠加倍补偿你,可惜上天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今天写下这篇文字,一则清明在即,以此缅怀离去七年的父亲;二则警醒自己,父亲已走,母亲尚在,我得好好照顾好她;三则提醒朋友,父母在世多尽孝,莫留悔意在心中。
书于2017年3月31日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朱红丽,安徽池州东至人,小学乡村教师,喜欢文学,“我手写我心”是写作的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