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现 | 咸鸭蛋
咸鸭蛋
文|赵成现
近段时间,街上一直有人拉着成车的鸭蛋沿街叫卖。因为疫情,养鸭场大批的鸭蛋调不出去,养鸭人只有开着车走村串巷贱卖。问问价钱,确实够贱了,六、七毛一个,还任你挑拣,不满意不要钱。
街坊邻居纷纷围着鸭蛋车挑拣自己如意的鸭蛋。眼下正是腌制咸鸭蛋的时节,过几天端午节就来了,咋着也要买几个过节吃。往年贵贱都会买上百儿八十个,何况今年这么便宜。卖鸭蛋的乐呵呵的,不厌其烦,任其挑拣,反正拣到了卖到了,卖出去才是钱。
看到这热闹的买卖场景,脑海里就浮现出以前村里散养鸭子的一幕幕镜头……
三十年前,村村有坑塘,户户有鸭舍。因为有水,大小村庄都有养鸭的。春节过后一个月,卖鸡娃儿、卖鸭娃儿的挑着担儿,推着车子沿村叫卖。卖鸡娃儿的一般是十里八村的主顾,平日大家都相互熟识。而卖鸭娃儿的却大都是二百里外那个望城人,一年来一次,或者几年来一次,互不相识。那个时代的乡村,因为钱不凑手,因为奉守诚信,一些买卖是通过赊账方式交易的,有赊刀的,有赊剪子的,当然也有赊鸭娃儿的。
赊鸭娃儿,是因为鸭娃儿小,辩不出公母。一些老太太就与卖鸭娃儿的讲:只要是母鸭,价钱可以贵一点,八月十五前后付账。卖鸭娃儿的也乐意,当然也有掏现钱的,不过可以便宜一点儿。
记得那年春天,村里来了卖鸭娃儿的。一长声“卖鸭娃儿——”的叫声还没有落音,老太太们就围着卖鸭娃儿的挑拣自己看中的鸭娃儿。几百只毛绒绒的鸭娃儿挤在一个簸箩里,活蹦乱跳,煞是可爱。大奶奶、二奶奶挑拣后,把鸭娃儿揽在自己怀里,走到卖鸭娃儿的面前讨价还价。卖鸭娃儿的一口咬定价钱:两块钱一个,赊账三块。
大奶奶说:十个给添一个吧?卖鸭娃儿的不行。
二奶奶也央求添一个吧?看着老太太的目光,卖鸭娃儿的服软了,说:十个母鸭添一个公鸭。
老太太们急了:我们挑的该不会都是公鸭吧?
不会!是公鸭不要钱!你们不是要赊账吗?八月十五总可以见证吧?卖鸭娃儿的微笑着说。
听了卖鸭娃儿的话,大奶奶回去拿来了毛毛票。二奶奶说要赊账,并在卖鸭娃儿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划了押。
这期间,七老婆也在众人间转来转去,几次都摸摸揣在裤腰里的几块钱,也想买几只养养。七老婆弯腰在鸭娃儿中摸来摸去,又看看人家付钱、记账的眉头,觉得还是有点贵,就怏怏不舍地回去了。
过了两天,又有一声“卖鸭娃儿——”的声音在村里悠扬着;这次没有几个围观者。七老婆觉得再不买就错过了春天,于是晃悠悠靠近卖鸭娃儿的讨问价钱。卖鸭娃儿的说:三、三块俩;赊、赊帐三块五一个。这货说话有点结巴。
七老婆说:人家都是两块一个,赊账三块;你的咋现钱便宜,赊账恁贵哩?
结巴说:大、大娘,我出来好几天了,就剩下这百十个了,便宜点卖完,回去再来一趟嘛。
你这鸭娃儿该不会都是公鸭吧?要不咋真便宜哩?七老婆好像有点疑惑。
哎呦,大、大娘,你看我这鸭娃儿多、多欢实,哪、哪一个是公鸭?我要是卖公鸭娃儿,天打五雷轰!过后你咋噘我都行!
看结巴嘴硬,七老婆又说:我就十块钱,给我八个吧?
结巴说:那我、我可亏大啦!
不卖就算了。七老婆做出扭身离开的动作。
结巴吞吞吐吐地说:给、给你八个吧,过去可、可不要说!
七老婆翻开裤腰,掏出皱巴巴的五毛、两毛,凑够十块钱。结巴数了两遍,让七老婆确认没有多一毛,然后收拾摊子,急忙忙往下一个村庄而去。
鸭子是杂食动物,荤素齐吞。小鸭娃儿喜欢吃面条、青菜,喂鸭娃儿的老太太们任凭自己不吃,也要让鸭娃儿塞满嗉子。鸭娃儿们在主人殷勤的喂养中,一天一个样子;十天半月过去,鸭娃儿一摇一晃中分出了公母。母鸭声音变粗了,公鸭声音却细声细气。
七老婆看自己那八只羽毛鲜亮的鸭娃儿与人家那憨厚可掬的鸭娃儿不一样的情态,心里就不是滋味。见人都骂:我日他妈呀,那个结巴可把我坑苦啦!逮住他,不打死他鳖娃哩!
中秋节来了,赊账鸭娃儿的主顾到村里收账。那些天,七老婆一听说有收账的,就赶紧过去打听收账的:认识不认识那个卖公鸭的结巴?
终于有一天,一个收账的说:大娘,你说那个结巴呀,听说过。人家是卖公鸭的专业户,靠赌咒卖鸭娃儿。每到一个村庄都要赌咒,并且好发毒咒,赌啥都行。听说他爹问他专卖公鸭有啥秘诀,他说你不管。他儿子想跟着他学习卖公鸭的经验,他说马路通天,各走一边。
七老婆气势汹汹地说:他鳖娃儿明年来了再说。
明年,后年他也不来了!咱这豫西南成百上千的村庄,他这号人,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辈子也转不过来了。大娘,买东西,不要图便宜,你没听说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嘛!明年,买我的吧。
赊账人说完,又到下一个村去收账。七老婆泄气地离开了人群。
人常说:人勤地不懒。鸭子也是一样,只要你殷勤喂它,它就会开窝早,嬎的鸭蛋也多。为了使鸭子长快点,一大早,主妇们就把鸭子赶到坑塘,好让鸭子在坑里嬉戏,顺便捕食一些小鱼、小虾,或者捉一只青蛙美食一顿。傍晚时分,主妇们又到坑边“鸭鸭——鸭鸭——”叫回自己的鸭子。鸭子也能分清主次,是自己的主人叫,就“嘎嘎”几声,互相照应着靠近岸边,随着主人一扭一晃回家了。不是自己的主人叫,就还在坑塘里追逐、嬉戏,等到自己的主人一声招呼,也会“嘎嘎嘎”飞上坑塘,一摇一摇回家过夜。
随主人到家的鸭子,吃了麦余子、麸子之类的食物后,就依偎在房檐下过夜。第二天一大早,鸭子卧过的地方就留下几个大鸭蛋:有绿皮的,有白皮的,好不让人欢欣。
收了鸭蛋,主妇们积攒够三二十个就拿到集市上去卖,然后买一些针头线脑,或者称几斤盐、买一包火柴。但也要留一些腌制起来招待客人,特别是要等到五月端午吃。
在老家,鸭蛋的最好吃法是腌制成咸鸭蛋,可能是直接炒鸭蛋腥味太浓吧。不过,腌制咸鸭蛋是有讲究的——腌鸭蛋的灰要用麦秸灰。因为麦秸灰细,没有杂质,腌制成的鸭蛋蛋清松软,蛋黄油质鲜亮。而用其它草木灰腌制的鸭蛋太瓷实,味道也不好。因此,主妇们每年都要收拾一些麦秸灰,专门腌制鸭蛋、鸡蛋。这些年,种庄稼的少,等待麦收过后,有心人就去地里收拾一些麦秸,烧过后存放起来,专以腌鸭蛋、鸡蛋。
腌鸭蛋前,先把鸭蛋洗净,空水。然后加水搅拌麦秸灰,一定要搅拌到觉得灰泥粘稠,才能够把洗净的鸭蛋放入灰泥中滚一层灰泥,再在鸭蛋大头沾一点盐后,才小心翼翼地把沾过盐的鸭蛋放入陶制的罐内。一般是鸭蛋大头朝下,这样一层一层码下来,鸭蛋腌制均匀,腌出来的鸭蛋也没有空头。不过,沾的盐不能过多,多了腌制的鸭蛋咸,人们不喜欢吃,一定要咸甜适中,恰到好处。
腌制鸭蛋的过程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功夫。到了时间,就可以取出来洗净,然后煮熟,放入凉水中一冰,剥开就有一股诱人的鸭蛋香味扑鼻而入。
然而,记忆中的咸鸭蛋是不能一人一个的。那时,吃鸭蛋,不遇着家里来客人,不到割麦天,不到端午节,对鸭蛋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是到了这些日子,主妇们也是把鸭蛋一切两半,甚至是一切四页。还是要等到客人或者大人们吃过之后才能分享给小孩们尝个鲜儿。小孩们恨不得连鸭蛋壳儿也嚼嚼咽肚里,因为那鸭蛋的味道太好了!一年中,可能只有端午节才能分享一个囫囵鸭蛋过过瘾。
不过,村里的平娃曾经过了一段鸭蛋瘾。那年夏天,平娃与伙伴们一起在坑里洗澡。平娃忽然说他摸到一个鸭蛋,还举起来让大家看。听说平娃摸到了鸭蛋,伙伴们都围过去看,并且也在下面摸起来。大家相信也能够摸到,因为前两天平娃奶奶还在骂自己的大乌鸭撂了蛋,估计就撂在这坑里吧,要不平娃咋都摸到了?
接连几天,平娃都摸到了鸭蛋,其他小伙伴摸得满身是泥也没有摸到一个。大家都说平娃真会摸,平娃有福气!
突然一天上午,平娃奶奶哭喊起来了,说积攒的十几个鸭蛋没影了,是不是招贼了。平娃听到奶奶的哭声,第一个跑出村庄,紧跟在后面的平娃爹非要剁了平娃的手。平娃奶奶、平娃妈拽住平娃爹,央求饶了平娃这一回;平娃悔改很快,以后再没有摸过人家一针一线。
去年国庆节,几个儿时伙伴与在城里打工的平娃一起喝酒,不知是谁又提到摸鸭蛋的事情。平娃苦笑着说:那个年代,饿,光想着好吃的,想着咋填饱肚子。
关于咸鸭蛋的故事还有很多,可惜因为近二十年地球变暖,坑塘无水,村村养鸭子的场景无影无踪了。虽然这些年吃了不少鸭蛋,但就是没有见过蹒跚走动的鸭子,更没有了坑塘撵鸭子的情景。
(202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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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作者简介:赵成现,河南邓州民俗文化爱好者,著有散文集《留住逝去的乡愁》与诠释二十四节气的散文集《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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