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转转楼(作者 许珂)

离开转转楼已经好些天了,但我的思绪仍在那栋平凡而独特的楼房里转着。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充塞在脑子里,说不清是牵挂,还是感慨。
我是在长江边的忠县县城看到这座楼的。那天我从重庆乘班车到忠县,同行的是一个叫杨子的女孩,看模样有20好几了,她回忠县看望父母。听她说,她父亲是一个铁路工人,一直在外地工作,随工地转了云南、安徽等不少地方。她的母亲在老家忠县一个叫汝溪的小镇务农,拉扯着三个女儿。父母离多聚少,有时两年才见一次面,为她们三姐妹吃了不少苦。直到去年父亲退休,回老家在县城的转转楼买了一套房子。
"转转楼?什么样子?"我好奇地问。
"就是上一层楼梯,转一圈;再上一层,再转一圈。"她见我还是一脸疑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感兴趣,到了忠县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一路颠簸。曾读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句子,但真切地体验蜀道的险要,还得在蜀道上感受。望着远处悬崖间飘带般的公路,揣摸车窗外不敢俯瞰的深渊,不难想象,要在这样的山区,修这样一条能够安全行车的公路,是多么的不易。
进入忠县县城,我感觉车子一直在爬坡。杨子领我从停车场到县委委招待所,还是爬坡。放下行李,杨子约我第二天到她家看转转楼,我问"还要爬坡吗?"她笑着反问,"到我们这儿,你想想,有平路走吗?"我忍不住笑了。也是,忠县是有名的山区,要不怎么会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呢?
第二天一早,杨子接我去转转楼。从招待所爬一陡坡,上一条坡度不小的街,左拐钻进一门洞,再爬十几级台阶,迎面是一个幼儿园。又向左拐进一条涵洞式的小巷,再右拐爬十几级台阶。正走着,杨子指着前面的一栋楼对气喘吁吁的我说,"到了!"
我从这七拐八拐的迷宫里还没会过神来呢。
我站着的地方是转转楼与其他楼房的间隔地带,很狭窄。从外观看,转转楼与其他的楼房没什么两样。整个大楼11层,只是比周围的房子高一点而已。从一个门洞进到大楼里面,才发现转转楼别有洞天。大楼由四面房体围成,中间留有方柱型空间直达云天。每一层楼有八个单元,门都开在内走廊上,共用一个楼梯间。上了一层楼,你必须转完一圈内走廊才能到达再一个楼梯口。
"十一楼也这样转着上吗?"我明知楼房没有电梯,却不由自主地问出声来。
"当然!"杨子回答。大概是看我一副少见多怪的神情,杨子又说,"十一楼还住得有老人呢?还不是要上下楼的。不过他们尽可能少下楼,有事一般让年轻人跑。"
"他们不恼火吗?"我问。
"不会恼的。这是商品房,买卖都是自愿的。忠县不比你们那些地方,盖房子的,要找出一块可盖房子的地很不容易;买房子的,要买一套房子更不容易。住户都想房子便宜一点,商家当然要尽可能降低成本,不然房子怎么卖得出去?"
我观察走在走廊上的人们,一个个略躬着腰,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到我面前,看我瞧他们,都报以憨憨的一笑。我听人说过,这里山高路险,搬东西没法用车运,用肩扛,全靠人背,所以人都精瘦精瘦的,特有耐力,身板也带有负重留下的痕迹。这些年有通车的路了,车子也替代不了多少人的劳作,何况养成习惯了,很少人改为挑和扛的方法。从我身边这些走过的人,重点的东西就是背着。站在这转转楼里,我从房客的身上体会到了一种从容。你看,日复一日,他们从外面爬那么多的坡到转转楼,又一层层地转到自己那不太宽敞的家。没有抱怨,没有消沉,坦然地面对着恶劣的自然环境,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在这里,我真正体会到了分享艰难的含义。
转上五楼,到了杨子的家,她父母亲都在。看得出来,她的家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一些诸如电冰箱、热水器之类必备的家电设备都没有置齐。不过,我从他们的片言只语中不难感到一种对生活的满足。她父亲很高兴退休了,回家了,不用漂泊了,她母亲呢?很高兴不必为生计发愁。谈起过去,自然是感慨万千。杨子的父亲说得最多的是妻子,说她一个人在家拉扯着三个女儿,忙内又忙外,如何的不易。杨子母亲呢,说得最多的是女儿,说女儿如何受苦,如何懂事。说到杨子,她更是动情。她说三个女儿中,杨子最喜欢读书,成绩也是最好的,但为了妹妹读书,她放弃了高考,早早地就参加了工作。现在两个妹妹都大学毕业了,而她还没成家,还下了岗。说着说着,泪眼朦胧,气氛变得凝重了起来,惹得杨子好一阵责怪。
离开杨子家,杨子陪我去江边看江边移民的撤迁现场。这几天三峡库区开始蓄水,125米水位要求的撤迁早已完成。站在江边的开阔地带,高处是建设工地,新楼栉比,一片繁忙。低处的江边,则是残墙断壁,一片狼籍。废墟已经被上涨的江水淹没了一部分。杨子说,他原来的工厂也属撤迁范围。她指着一片废墟告诉我,那是她们工厂的旧址,撤迁和破产改制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工人呢?"我问。"年龄大点的,提前退休了一些,政府安排了一些,跟我差不多大的,都天南海北的打工去了,不少人还回来买了房子呢。"
正说着,两个人从我们身边走过。"看,是我们的书记。"杨子指着那个提着塑料袋的中年人告诉我。"是县委书记吗?""是,我认识的。"我看了看,书记着装平常,塑料袋里的方便面和矿泉水依稀可见。他正向江边的码头走去,是下乡?是外出?我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县委书记这一级的干部,现在如此简朴的已经不多见了。
面对着上涨的江水,那险要的路,那繁忙的工地,那撤迁的废墟,都一一从我的眼前闪过,与转转楼相叠印。忠县,一方贫瘠的土地,也是这方人深爱的土地。几千年前,战国时期巴曼子刎首留城,把一腔忠诚融入这片土地,羸得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县名。至今从杨子一家人身上,从转转楼人身上,从那些外出打工的下岗工人身上,从那个县委书记身上,我仍能感受得到巴曼子般对这片土地的无限深情,一种对忠县人的敬意油然而生。对于他们,就像爬转转楼一样,多爬很多的坡,多转很多的路,才能得到一个比一般人低得多的高度,小得多的空间。但他们没有抱怨什么,总是用惊人的承受力面对艰难,总不放弃在艰难面前的那份从容、那份享受和追求。
转转楼,这令我心灵净化的楼,这令我思绪留连的楼,这像忠县山民般简朴的楼呀,我忘不了你!